归鹤从未想象过自己四十岁时候的样子,她坐在文学院的阶梯教室里,老校长在讲台上回忆自己的学生生涯。
“我二十岁的时候哪里想过自己四五十岁会做什么?我拿起书,以为就能看一辈子,我拿起笔,以为就能写一辈子。但是我们活在世上,就是要被命运愚弄和束缚。”
归鹤从不相信命运,这也是她能在十几岁的年纪跨过男人流血的头颅,孤身一人逃亡至丹霞市的原因。哪怕是在与桥重逢,听说了他的奇妙经历之后,对于既定的命运,归鹤仍然持怀疑态度。
“选择!是无数的选择造就了我们!同学们,我这人从来就不相信什么命,我会走到这里,是我自己的一个个选择促成的。
所以我不悔,不怨,我希望你们也能成为这样的人!”
在这一点上,归鹤与老校长的观点一致。毕竟四十岁对于现在的她来说还显得有些遥远。
在某个夜晚归鹤与桥聊起这个话题的时候,桥讷言少语,只好用逢春的例子来表达自己的观点。他坐在更高一处的台阶上,说完逢春的故事时已经夜深,路边的矮灌木上已经凝结了露珠,这天的月亮很亮很圆,比桥在大落乡最后见到的那轮还要圆。桥看着月亮,就想到逢春最后见到的赤红色的太阳。
“我想,逢春的命运并不是她自己的选择。”
“你的意思是,各人的命运也有可能并不取决于他的选择?”归鹤将自己的鞋子放在一边,赤脚踩在水泥台阶上,一颗小石子砥磨着她的脚趾,她把石子捡起,攥在手心里打量。
“我不是要否定你的观点,你我都是主动选择了自身命运的人,我只是觉得会有例外,很多事情都有例外不是吗?语法,规则,指标……”
“今天老校长给我们讲课的时候也说了这个,但他说的和你有些不同。”
“他怎么说的?”
归鹤把小石子丢进路边的花坛里,穿上鞋转过身来,模仿着老校长的语气叉腰说道:“各位一定有人要说,不对老师!有的人根本就没有选择!大错特错!世上不存在没有选择的道路,没有选择的时候我们可以创造选择!为什么?因为我们是人!是人,就有主观能动性,就能在荒芜之地创造出自己的道路来!”归鹤控制不住地笑了,“然后他就接着讲他年轻时候的奋斗史了,然后又从弗洛伊德讲到了荒原狼。”
“他倒是精力充沛。”
归鹤向上行了一步,坐在和桥平级的台阶上,“后来呢?怀秋去找观棋了吗?”
“去了,我和茄子都去了。观棋老师和我们之前推测的一样,依然住在锣鼓花园小区的房子里。怀秋将那张橙色的星空送给了她。”
归鹤听了,又从石阶上站起,沿着台阶往上走去。夜色将两边路灯的光芒衬得更亮,归鹤就在这光芒当中越行越高,最后,她在最高处的平台处停下。
“明天我就要走了。”归鹤已经结束了在常歌市文学院的读书生涯,按照她的安排,明天她就要踏上新的旅途,“桥,之前在南华市的海边,你问我想要写什么,当时我不知道,现在我想好了。”
“写什么?”
“写你。写你见过的那些人,原原本本地写下来,我希望所有读到这部小说的人,都能记住你们。”
原模原样地记录现实发生的事情,对于小说家来说实在是件危险的事——丧失想象与戏剧化的能力远比丧失生命更加痛苦。
桥也深知这一点,“那岂不是成传记了?”
归鹤被这话逗笑了,她在顶上转过身,走进灯光当中,琥珀色的眼睛望向远处,“哪儿有这么超自然的传记,谁信啊。”桥一想,归鹤此话有理,他回望自己过去的人生,这样的经历的确任谁都不会相信。
这其中蕴含着一个漫长曲折的故事,当事人二位心存无须言明的默契,对于旁人来说,则着实有些云里雾里了。
因此,作为旁观了一切的转述者,我会将其中缘由一一道来。
诸位请看——
茄子硬要拉我去那家“好再来”牛肉火锅店坐一坐,于是我们坐在多年前茄子和父亲坐过的椅子上,点了与当年一样的菜肴,这是茄子第二十五遍告诉别人这家牛肉火锅店的味道多么非比寻常。
茄子的说话风格这么多年来没有一点改变,他一走进火锅店,就照着一个背对着我们的男人背上来了不轻不重的一拳,然后迅速搂着他的脖子,“诶呀——老哥咱们又见面了——你最近怎么样啊?”
那男人手里的啤酒还没有放下,也霍开一张嘴来招呼他:“哎哟喂我以为是谁呢,听说你小子混得不错啊,我还以为你去大城市逍遥快活了呢!”
“你看你,老来打趣我,我可有正事儿要谈呢,吃你的吧!”茄子把那人脑袋往桌前一推,一阵笑声从那桌中央飘出来,发出笑声的男人继续低头喝酒吃肉。茄子手里夹着不知什么时候从男人那里递来的香烟,他夹着烟对老板招招手,“诶!老板!
好久没见我了吧!哈哈哈哈哈哈!”
一个年轻人从后厨探出头来,“呀,叔!来了?”
“嘿!小崽子长这么高了!”
“是!现在店里是我在管了。”他面向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身材瘦高,被后厨的热气熏得满脸汗珠,“我爸在那儿坐着呢!
叔今天吃点儿啥尽管说!”
茄子往他指的地方看去,半退休的老板正坐在柜台后面拿着计算器算账,他的老花眼镜几乎贴到账本上,茄子走上前去叩了叩桌面,“诶!看看人!”
老板终于扶着眼睛抬起头来,“你在门口我就听见了!”“那你还不理我?”
“我这算账呢。”
“诶,你儿子都这么大了?几岁了?”
“二十四。自告奋勇说要接手我这店,喏,扔后厨去锻炼了。这小伙子谁啊。”老板扶着他的老花镜费力地打量我,茄子替我开口,“我的新合作伙伴!”
老板的小身躯开始往柜台里面缩,“合作合作,认识你这么久我都不知道你是做什么生意的……”
“不重要不重要,你放心,违法乱纪的事儿我绝对不干!”“你赶紧去坐吧你!吵死了!”
有了老板的这句话,茄子才拉着我一步三回头地坐在了当年他和父亲坐过的那个位置上,手上又夹着一支新的香烟。我们刚一落座,后厨的年轻人就端上来两碟小菜,“叔,这算我请的。
菜和汤底什么的,还是老样子?”
“老样子!”
“得嘞!”
等待上菜的时间里茄子一直将两支香烟拿在手里把玩,直到外皮发皱也没抽,我问他:“桥抽烟吗?”
茄子大手一挥,“不抽!他一闻烟味就咳嗽,跟个姑娘家似的。”
我认为这话有失偏颇,觉得烟草呛人应该和男女没有关系,他让我打住,还说我和父亲说话一个德行。我被他逗笑了,茄子说:“嘿!咱们认识到现在,还是头回看你笑。”
“毕竟我们接触的事情几乎和喜庆不沾边,而且,我们好像也没有认识很久。”
“认识你爹和认识你是一样的!你们俩不是没见过面吗?说话做事倒是一模一样。”
“我也想知道呢。”
后厨的年轻人首先端来的是汤底,我看到从锅里飘起一朵朵的白云,在我眼前幻化成小牛的样子绕着锅奔跑,他们每只跑完第五圈就竖起耳朵张大嘴巴“哞哞”两声,翻滚着掉进汤里,“扑通扑通”。白萝卜片听见了颤抖一下,在身体上显现出数字来给方才那头小牛的入汤姿势打分。豆皮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茄子的长筷子夹走,葬身人类的肚肠。
茄子一边盛汤一边问我:“小子,你真想好了,要去找桥?
哪怕明知道他已经死了?”
“死亡,对于我和他来说,也不是什么巨大的阻碍吧,你很清楚这一点。”
“但是这之后就再也见不到了哦。”
“我当然明白,我要去找他。”
“行。”他点点头,将刚才盛好的满满一碗热汤递给我,“尝尝吧,他家汤底可绝了。”他窸窸窣窣地在皮包里摸索,“既然你决定好了,那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一张路线图——画着我们从常歌市出发直到父亲的埋葬地的路线图,只是这条线路比导航上所能看到的更加曲折,中途还生出许多岔路。
“我画得是不太好看,不过啊,这些都是我印象最深刻的几位,我们顺着这条路线走,还能故地重游一番,有些地方你也去看看,说不定能有更多感悟呢。”
“故地重游这个词用在这里怪怪的。”
“啧。”他白了我一眼,“你就说走不走这条路吧。”“好啊,反正我们的时间很多。”
茄子规划的路程相当全面,并且与父亲有着惊人的默契,他画出的路线图上的地点都与后来父亲展示给我看的一一对应。还要告诉各位的是,这张路线图的确让我在旅途中思考了更多的问题,也让我们有更多的时间来讲述后来发生的事情。
按照茄子绘制的路线图,我们的下一站是一家位于常歌市358公里远的儿童医院,这是他接到的第一个异地委托,也是父亲在那片黑暗中向我展示的第五十八粒沙。
这粒沙子落下的时候从我们的头顶飘落了一场大雪,雪花落在我的我身边却没有融化。我抬手,发现所谓的雪片其实是一朵一朵盛开的白梨花。这些梨花落到我和父亲的身上,就在周边开出一圈新的花来,红的,黄的,紫的,大的,小的,我从未见过如此多种类的花,它们在黑暗中堆积成一张绒毯,将我和父亲包裹。
在花朵的缝隙里,我看到父亲和茄子站在儿童医院的门口,许久都没有进去,尤其是茄子,他一改往日贫嘴耍滑的模样,眉头紧锁,对父亲凝重地开口道:“你没弄错地址?这是儿童医院,都是小孩子。”
桥展开手中那张被捏得皱巴巴的白纸,上面的地址和医院门口的门牌完全对应,“没错,就是这里。”
“可这儿都是小孩子啊。”
“这里是医院。”
桥看出了茄子的万般不情愿,但还是说:“我已经答应人家了,有什么话总要见了面说才行。”
“我最讨厌的就是儿童医院,儿科这些地方,头疼。”
“那你进不进去?”
茄子长叹一口气,他平日里高高鼓起的肚皮都下去了好多,“走吧。”
我也不喜欢医院这样的地方,小的时候因为偷懒敷衍刷牙,母亲常常要带我去看牙科,我记得牙医手上那些会叫的机器和在我嘴里弄出的有如建筑工地般的声响,还有后来在医院办理母亲的死亡证明时,那股挥之不去的消毒药水气味,多年以来都可以轻易地打扰我的睡眠。
桥一走进儿童医院的大门,就闻到天下所有医院都一样的消毒药水气味,挂号的前台和休息区满是孩子的吵闹和哭喊,他们从大厅迅速逃离往白纸上写的“506病房”去了。
茄子忽然想起一件事情,“诶,还在病房,那人还在啊。”“所以啊,有什么话总要见了面说才行。”
“你们哪位是桥?”
茄子被吓了一跳,“嚯,谁啊,吓死人了。”他环顾四周却没有见到人脸,只看见一个毛毛的脑袋顶,很快,脑袋顶旁边伸出一只苍白瘦削的手掌,“我在这儿呢,叔叔。”
我记得,那是一个穿着病号服的男孩,和那里大多数的孩子一样苍白瘦小,他的头发剃光了,只长出一点茬茬,眼睛却大得很,乌黑乌黑的,站在门口望着桥和茄子。他又问了一遍:“你们哪位是桥?”
桥下意识地举手,像个准备回答老师问题的学生,“我。”孩子熟络得很,“进来坐吧。”
当茄子还在门口窥探病房内的情形时,男孩已经给他们搬好两把板凳,自己坐到了房内唯一的一张病床上,他对门口的茄子说道:“叔叔你不用找了,是我自己发的短信,我爸妈不知道的。
你进来以后记得把门关上,外面有点吵。”
桥问他:“那你爸爸妈妈呢?”
“他们晚上会过来的,白天有一个护工阿姨会帮我。我的名字叫梨,吃的那个梨。”
桥觉得他有一个好名字,还有一幅和名字一样清脆干净的好嗓音,梨靠在床上小小的一个,也看不出他确切的年龄,桥便问他:“你几岁了?”
“十二岁。”
“小朋友,就算你要找我委托,我还是得和你的父母谈谈……”
“叔叔,我爸爸妈妈不知道这个事,也不要让他们知道了,他们不会同意的,而且我有东西来付钱。”
茄子凑过来,“小孩你等会儿吧,这也不是你能不能付钱的事儿,咱得说清楚。”
“说清楚什么?”
茄子拍了拍桥的肩膀,“你清楚咱们做的都是什么生意吗?”“知道啊,你的名片上写了。通晓生前死后事,了却心愿投来生。你们是帮人达成心愿的,对吧,那我有心愿,为什么不能找你们呢?”
“你什么时候还做了名片?”桥问。茄子装作咳嗽两声,把这个问题略了过去,对于梨说的话,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只好接着他的话头问他:“那你,你委托的内容是什么啊?”“等我死了,能不能让我爸妈忘了我?”
病房里谁也没有说话,桥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请求从一个孩子的口中说出,加上这句话带来的疑问太多,他需要一点时间来理解。茄子先跳了起来,“不是……什么叫,等你死了?”“就是等我死了以后呀,叔叔,我大概只有半年可以活了。我爸妈是不会找你们的,他们觉得是封建迷信,所以只能我自己找你们,我可以预约你们半年以后的时间吗?”
梨说这话的时候极其平静,平静到就像是在诉说昨日的学校见闻。茄子听了有些激动,“小孩,咱们说话不能乱说的知不知道,你几岁呀你就一口一个死的,我真是信了你的鬼话了大老远跑来这里,还真以为有生意呢。”
桥对他皱眉头也挨了他一顿说,“你看什么呀,小孩瞎说你还当真啊?”
“我没有瞎说,叔叔,医生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还听见我妈妈半夜在走廊里哭,但我没有出去,只要我出去了,她肯定会把眼泪憋回去,骗我说身体马上就会好起来的。”他看向桥,“叔叔,你可以接下我的委托吗?”
茄子腾地站起,“你这小孩怎么不听劝啊?”
梨只是盯着他,“我是认真的……”
没等梨把话说完,茄子就甩了脸子离开了病房,在门口还对桥说了句:你接着坐着吧,问他个惊天动地的前因后果出来!
后来在一切事情结束之后我们才得知,这前因后果与惊天动地毫不相干,他仅仅是常歌市每年六七月的雨,无比寻常,无法逃避。
梨没有因为茄子的离开就改变自己的想法,他从病床边的柜子抽屉里掏出一个笔记本,“叔叔,我都计划好了。那个叔叔的名片上说,只要有我的照片,你就可以来见我,这张证件照是我去年照的,可能会被用来做遗照,你先拿着吧。”
桥觉得有必要打断一下,“等等,梨。我不是不能接下你的委托,但是有一点我要说明。我做不到让你的父母忘了你,我最多只能告诉他们,你希望他们忘了你。”
“这样吗?”梨看上去有一些失望,很快又摇摇头说:“没关系,这样就够了。叔叔,你不用担心我,也不要可怜我,这是我已经计划了好多年的事情,我一定要做的。”
听到这里,桥知道自己不能再用看待孩子的眼光去看待梨了,“好吧,和我说说你的计划。”
他翻开笔记本,开始向桥讲述自己的身后事:“这是我家的地址,半年以后你们可以去这个地方找我的爸妈。叔叔,你在半年以后见到我的时候,就帮我写封遗书,然后把遗书带给我的爸妈。最后,你还是不要告诉他们今天的事,这是我们的秘密,也不要向他们解释,我相信他们会懂的。”
“为什么一定要半年以后再写遗书呢?”
“因为我现在写了他们也不会接受。他们会一直觉得我还能活很多很多年,活到头发花白,他们会假装没看到,假装这个东西不存在,所以我现在写什么都是没用的,我只能等到半年以后再告诉他们。”
“那为什么一定要我来转述呢?”
“叔叔,我一年中有很多时间都在医院里,除了你,我只认识一只麻雀。而且我知道,我爸妈要么就把我的东西全都烧光,要么原封不动地留着,不会打开来看的。我的这本笔记本,放在柜子上,他们从来没有翻开过。”
“你不怕我是骗子?”
“嗯……”梨把桥上下打量了一下,“你要是骗子的话,看到我是小孩应该就和刚才那个叔叔一样跑走了吧?骗子也不会问这个问题的。”
“刚才那个叔叔……他其实也不是骗子,他就是有些难过。”“没关系叔叔,我相信你的。”
父亲每每讲到这里都会哽咽,梨说起这些就像说起几个月后的旅行计划,他告诉桥,“叔叔,我们会怎么见面呢?”
桥说当时他根本无法拒绝回答梨的问题,他问得真挚而迫切,每个问题都像一根针,扎在他的皮肤上让他本能般地要做出回应,“你会在一片黑暗中等待,等到某一个时刻我就会出现,我们就在黑暗中交谈,你告诉我需要转述给他们的东西,我帮你记录下来,并且,在那之后我会见到你的一生。”
“好酷啊。”梨终于表现出一个十二岁孩子应有的好奇心,“那之后呢?我们怎么告别?”
“你会离开,去重新投胎转世,我回到现实中继续生活,从此我们就不会再见面了。”
“投胎,是真的?”
“是真的,你会完全成为另一个人,我也找不到你。”
梨抬头望着天花板,默默地思索了很久,“那好像也还不错。”“好了,现在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想要你的爸妈忘记你?你是他们的家人,你的死对他们来说会是很痛苦的事情,要忘记是几乎做不到的。”
梨的声音变得很轻,“一直记得,不就会永远痛苦下去吗?
忘记我,他们不就可以开心一点过日子了吗?”
桥记得那一瞬,天地陡然倒转,白天的窗外忽然升起三轮月亮,围绕在月亮周围的是他曾在大落乡见过的那七只猫狗,他们全都生着绿色的眼睛,用涵盖男女老少的七种不同的声音问他:“桥,你的回答是什么?”
那只三花猫用年轻女人的声音说道:“桥啊桥,你是为了什么走上这条道路?”
“让所有应当回到土地的回土地,所有活着的走进明天。”那只灰狗用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说道:“可是桥,这样就够了吗?”
那只狸花猫用一个少女的声音说道:“这个孩子说的没错,记忆让痛苦长久存在,人们只有遗忘逝去的,才能真正走向明天。”
“遗忘,遗忘是生命的尽头,遗忘才是真正的死亡。”
那只黄狗用一个少年的声音说道:“但你过去所有的,恰恰是为了更好地记住他们,不是吗?”
三花猫插嘴道:“桥啊桥,事情好像发展成悖论了。”
病房的地面涌出水流,椅子与病床全都在水里翻涌,梨的身影消失了,只剩下桥在水里艰难地呼吸,他试图把头探出水面,水面却比他更快地摸到了天花板。窗外的三轮月亮开始转动,506病房在三轮月亮的护送下慢慢升上天空,桥觉得自己像商场里售卖的观赏金鱼。506病房的窗外突然出现一只乌黑的眼珠,桥在失重带来的晕眩感中认出了那是梨的眼睛。
月亮周围的那只白猫用一个老妇人的声音说道:“桥,再想想,再好好想想,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走上这条道路?”
那只黑白花狗用一个老年男人的声音说道:“桥,再好好想想。”
窗外的乌黑眼珠眨了一下,最后那只白狗发出和桥幼年时一模一样的声音:“桥,想一想,想一想遗忘究竟是什么,谁来目睹,谁来记住。”
在水色中,桥忽然望见远处有金光亮起,是五月河边的大道尽头,他曾在大落乡见过的旭日,那七只猫狗同时开了口,桥这才发觉,他们的声音合在一起,竟与自己的一模一样,“遗忘是结束,因此你来目睹,你来记住,你让活过的人们生生不息。”此时窗外乌黑眼珠的主人好像抓住了整个506病房,桥看到他们正越来越接近,在他们即将碰撞的时候,乌黑眼珠的主人打开了病房的门。桥顺着水流落下,掉在一只柔软的幼童手掌上,他想到了,“我明白了。”
三轮月亮停止了转动,那七只猫狗的身形渐渐隐去,七双绿色的眼睛聚集到一起,最终成为天上唯一的太阳,桥睁开眼,自己还在506病房中,坐在梨的病床边。
“那不是忘记,梨。你想要的,是放下。”
“放下?”
“是的,是让你的爸爸妈妈放下你,放下那些你还存在着的日子,将这些留在原地,然后去找寻全新的生活。”
“那和遗忘有什么不一样呢?”
“不一样,放下不是遗忘,反而是更好地记住了你。你见过商场里的观赏小鱼吗?他们关在很小的密闭玻璃容器里,很漂亮,也很残忍,因为他们大多只能活一个礼拜的时间就会死去。”“我没有见过,我没怎么出过门,但是听叔叔你讲的,他们应该很可怜。”
桥说:“是的。你可以把我们,或者你自己想象成这些观赏鱼,遗忘就是把他们扔到垃圾桶,扔到没人会注意到的地方,而放下就是打破这个容器,让他们回到小溪和湖泊当中。”
“那他们就回到了自己该去的地方。”
“对。虽然你不会再见到他们,但你知道他们留在了属于他们的地方,于是你自己也可以没有顾虑地去过好接下来的每一天,这就是放下。”
梨看了看自己的笔记本,“我明白了叔叔,那我的委托就是希望我的爸妈放下我,可以吗?”
“你还是需要这份委托?”
“需要啊,你又不能把我复活,我还是要死的,那么我爸妈还是需要放下我的,我会改好我的遗书的,放心吧叔叔。”“好吧,我接下了。”还有一件事需要解决,“不过,梨,我可以记住你吗?”
孩子眨了眨乌黑的眼珠,“为什么呢?不会让你不开心吗?”“不会哦,记住你是我的职责,要是把你忘了,我才会不开心。”
孩子露出了这次交谈以来的第一个笑容,“好啊,叔叔,谢谢你。”
桥和梨再次见面就是半年多以后的事情,我们之后会回过头来讲述这件事,眼下,桥走出506病房,没有在门外的走廊上找到茄子的身影,直到走出儿童医院的大门,才远远地看见他独自站在门口广场上的圆形花坛旁边抽烟,太阳直直地照耀着他的头顶,脖颈间已经满是汗水,脚边有五六个烟头,其中一个还没有熄灭。
见到桥来了,茄子掐灭了手里正抽到一半的那根,“什么情况啊?”
“他把照片和家里的地址给我了,半年以后我们再来。”“要去你去,我不乐意。”
茄子从来到儿童医院门口就表现得有些反常,现在桥终于可以问他:“你有心事,我看出来了。”
茄子装作没听到,“那孩子,真的只剩半年?什么病啊?”“肿瘤。”
他听了,叹出一口长长的气,“我最讨厌的地方,就是儿童医院。我没跟你说过,也没跟其他人说过,出门要路过儿童医院我都绕着走,就是晚上做梦的时候偶尔还会想起来。”
“我不是非得知道来龙去脉,如果提起这件事会让你难受,那就不要告诉我了。安宁,你要知道我答应那个孩子的委托不是为了报酬,他的理由说服了我,我觉得可以这样做。”
“我知道……我知道。”
在那个阳光普照的下午,茄子抽完了一整包烟,他对过去困扰他的事情依旧守口如瓶,桥也没有再问起一个字,儿童医院门口还时不时有神色焦急的家长跑进跑出,他们在花坛旁边一直站到天黑,楼上的灯光渐渐亮起,二人觉得梨应该已经有父母陪在身边,这才默契地离开了这里。
在那片黑暗中,父亲曾告诉我他当时的想法:医院,墓地,都是离死亡最近的地方,在见到梨之前,他的问题和答案都只是草稿,笨拙地用穷举法尝试去回答生是什么?死是什么?直到和梨交谈以后,他才从数万页的草稿中抓住了关键的线索:记忆——即我们活着的人,在面对死亡的时候,究竟可以做些什么?
想明白了这一点,他终于可以将过去所有的线索厘清,也让日后的每个委托都有了更加清晰的目标。
从儿童医院回来以后的半年多里,桥一直将梨的照片放在桌子上,拍摄这张照片的时候他的头发还没有剃光,脸上的肉也更多些,他每个月结束时都尝试去触碰那张照片,六个多月以来都无事发生——梨比他自己想象得还要坚强些。
按照父亲的回忆,大约是他们离开即将满八个月的时候,那一次的触碰将他拉入了无边的黑暗,虽然知道这一刻随时会来临,桥的心里还是空了一阵,还是太快了,他一点也不想和梨在这里见面。
“叔叔,你来了!”
男孩如梨子般清脆干净的声音从桥背后响起,和他们初次见面时别无二致。
“你想过自己四十岁时候的样子吗?”晚山棠问我。
“没有。我只会将我的人生思考到后天。”
“为什么是后天?”
“今天已经开始,明天我还有事要做,只有后天变数太多。”
时至今日-
晚山棠问我:“如果你提前知道自己的死期,会像梨那样立 好遗嘱吗?”
“你都说知道死期了,那还是会的。”
“你的遗嘱会说些什么?”
这倒是个好问题,如今我孑然一身,父亲和母亲都已经回归到天地间,我的遗嘱,好像没有任何人可以收到,“好像没什么人需要交代?”
“我也不用吗?”
我认为不必回答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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