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要感谢一个人。”父亲将手中的第一百九十九粒沙落入水中。顿时传出阵阵乐音,一瞬间周身的黑暗化作蓝天白云,我感到自己也变成了一只飞鸟,高空的风拂过我的脸颊,身下仍是天空,云朵不是漂浮的水汽,而是可以确实站立的小岛。于是天空也成了海,小岛间有两尾金鱼摇着尾巴出现,吐出许多彩虹颜色的泡泡将我们二人包裹。忽然泡泡破裂,我足足在空中下坠了五分钟才重新碰到地面,落在1980年红旗剧团的演出现场。
一个还没有演出人员的腰高的孩子在后台挤来挤去。她并不是某位演出人员的孩子,也不是剧团请来的童星,实际上,剧团里没人知道她是谁。不过此刻剧团里的人也不在乎她的身份,他们抱着小山一般的下一幕演出要用的道具和服装,在昏暗的灯光里若隐若现,偶尔直着脖子吼一句:“哎让一让!让一让!”挤在脚边的孩子偶尔会抬头看看这群比她高出一倍的女人,她们垂在背后的长辫子甩来甩去蹭得她脸很痒,但她忍着没有笑出声,一直像一个隐形的小精灵一般沿着幕布溜进了亮着几盏大灯的最后的房间。这里的桌子上都支着大镜子,比家里的洗漱台都大,几个挽着头发的女人分别坐在几面镜子前,手里拿着这孩子从没见过的,“毛刷”一般的东西往脸上刷着什么,刷几下脸就白一点,她们乌黑乌黑的眼珠都盯着镜子看,而没有往下注意到这个孩子。
“姐姐,你们表演的是什么呀?”那孩子在脚边开了口,把其中一个盯着镜子的女人吓了一跳,“诶哟!哪儿来的小孩?”并无人回答她的问题,那小孩也不回答,她又问了一遍,“姐姐,你们表演的是什么呀?”
那女人心情平复下来,觉得回答一下小孩的问题也没什么,“跳舞。”
“你们用来包腿的东西叫什么呀?演出的时候就要包吗?平时也要吗?”孩子问了一连串的问题,但没有一个是盯着镜子的女人能回答的,她对这些问题感到疑惑,“什么包不包腿的?”坐在最里面的女人似乎理解了孩子的问题,“小妹妹,你问的是不是上一个节目?”
孩子点点头。
“那是芭蕾,你听过芭蕾吗?我们不是表演芭蕾的,你问错人了。”
“那表演芭蕾的姐姐在哪里呢?”
“走了吧。你是哪儿来的小孩啊,再不出去要耽误我们化妆了哦。”
孩子还想问些什么,就听到外面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沉重,砸到地上咚咚地响,肯定不是这些梳着辫子的姐姐发出来的。脚步声冲进来,也确认了孩子的想法——是一个腆着大肚子,胡子拉碴的男人发出来的。
“外面说是不见了个小孩,你们有没有看见……”
孩子站在胡子男人跟前抬头看着他,男人没再把后面的话说下去,拎着裤子费劲地蹲下来把孩子抱走了,她靠在男人的肩膀上对着他的耳朵问道:“表演芭蕾的姐姐在哪里?”
胡子男人也问她:“你的老娘在哪里?”
胡子男人身上的肉多,抱着孩子一颠一颠地很快就出了汗,孩子别开头去不想闻汗味,正好,此时胡子男人抱着她走出了临时搭起的后台大门。户外一阵黄昏时分的风扑面而来,天空已经几乎没有光亮,前台的大灯映照过来是唯一的光源,不过孩子还是看见了一群她没有见过的人——跳芭蕾的姐姐,她们聚在一起似乎是刚从什么地方回来,她们的演出服还没有换下,头发整齐地盘起,双腿笔直,胡子男人经过她们的时候,孩子还从他的肩头闻到她们身上的脂粉香气。
孩子像一只小猫一样在男人的臂弯里翻滚想要下到地面,但男人加快了脚步迅速地将她从芭蕾舞者们面前抽离,背后的光亮逐渐吞没了眼前晦暗的光景。她被胡子男人归还到亲戚的手上,随着耳朵里能听到的音乐和掌声越来越淡,她又被带回到自己只有蜡烛光亮的家里。
蜡烛,因为窗户总会漏进风来,于是也左右摇摆着模仿舞台上的节目,她躺在床上侧着头看蜡烛的火焰入了迷,觉得自己在家里也见到了那些芭蕾舞者,现在,此刻,就在她的面前摇摆着,舞动着,慢慢地竟也听见叮叮当当的模糊伴奏。
呼!
母亲吹灭了蜡烛,芭蕾表演也随之结束。好吧,现在只能是闭上眼睛睡觉的时间,如果运气好的话,在梦里还能接着看呢,孩子这样想到。
据说那天的文艺汇演挺晚才结束,那隐隐约约的音乐声说不定不是幻觉,只不过孩子早就不执着于求证这一点。她在后来的几个夜晚,母亲要开始点燃蜡烛的时候,从角落里翻出几节黑布条来,有模有样地仿照那天所见的芭蕾舞者的样子绑了腿。即便在外行人看来她的技术也是滑稽又可笑,但她自己十分享受,并且会在村里的广播开始播放音乐的时候挥动她尚且粗短的手臂,颤巍巍地踮起脚尖来使自己的形象尽可能地与那些跳芭蕾的姐姐相似。
她也并不是没有观众,她的母亲整日整日地端坐在院子里糊鞋盒,抬起头来的间隙会看看她,也看看天,露出不那么明显的笑容来。还有家里养的两只鸡,一只公的一只母的,在院子里啄食砂砾的时候也会偶尔看着她,发出人类尚未破解的属于鸡的赞美诗来。还有门口会路过的一只黄狗,额头上有被小孩用石子砸过而留下的疤,那一圈的毛很少,仿佛一个坑洞,它在路边寻找可能的吃食的时候,也会抬起头来看看她,然后肚子贴着道路趴下,享受作为一条狗的悠闲时光。除了他们,还有一些同村的人,会驻足停留的人并不多,她只记得有一个,年轻时摔掉了两颗门牙的老家伙挑着担看了一会儿,然后对她说:“小赖子!你个女娃娃跳的什么舞?”
“芭蕾!”
“跳舞的人以后都细手细脚,你怎么干活!”
老家伙把最后两个字的尾音拖得很长很长,远远听去还以为他在唱山歌。他牵着悠长的尾音晃走了,留下孩子和她的母亲在院子沉默地对望。
小赖子,村里人大多都这么叫她,很长一段时间她也确实以为自己的名字是小赖子。
老家伙晃走之后的一年里,她发现母亲不再整日整日的坐在院子里糊鞋盒,她每天出门的时间变早了很多,回来的时间变晚了很多,她靠着母鸡的蛋和地上长势还不错的蔬菜照顾着自己的每日饮食。约莫九月的时候,母亲为她打包了两包行李,将她送上了前往镇里学校的拉客三轮。三轮启动之前,母亲塞给她一张纸,告诉她:“这是你自个儿的名字,要会写。去学校好好念书,妈等着看你跳舞。”
三轮远比胡子男人的肩膀更加颠簸,她捻开母亲递来的纸,才第一次知道自己真实的名字:
万籁。
她带着自己的名字站在陌生的学校门口,在心里盘算着糊鞋盒的母亲需要做工多久才能交上这里一学年的费用,以及自己最好在多久以后就上台表演赚取演出费来缓和情况。
“同学,就你一个人来吗?你的家长呢?”一个扎着马尾辫的笑容满面的年轻女教师走过来,万籁身边堆着两包行李站在门口,还没有从自己心里的盘算中走出来。
“同学,是不认识路吗?那跟着老师走吧。”一路上女教师都热情地向万籁介绍学校的悠久历史和辉煌的教学成绩,其中有多少真假万籁并不知晓,不过她在刚才那段路上已经盘算出了自己最早能够上台赚取演出费的时间。
“越早越好。”她自言自语道。
自此,万籁脚上的黑布条也换成了和她记忆中文艺汇演那天见到的跳芭蕾的姐姐们一样的白舞鞋。她绷着脚尖在拥有一整面墙那么大的镜子的练习室里转圈,从东头跳到西头,再跳上礼堂的小小舞台,在比家里黄昏时分点起的蜡烛明亮几百倍的灯光下面转圈,她跳上比礼堂更大更宽广的舞台,红色的幕布在两边垂下,台下码放着整齐的木椅子,最前排还有长桌子。那些椅子和桌子的高度配合得刚刚好,比母亲在自家院子里用的那把高出很多,“给娘备上这样一套,她就不会老是腰酸了。”万籁在台上谢幕的时候心里这样想到。
没过几日,一辆送货的面包车就扭进了他们的家门口,一个身着陈旧工作服的青年露出他健硕的胳膊,将后备箱的一台大电视抬到了万籁母亲的面前。
“小伙子,你没搞错地方吧?”
青年抬起胳膊抹了抹额头的汗,“没有,大娘。万籁是你闺女吧,她买的,叫我们送货上门。”
万籁的母亲抛弃那个只有脚踝高的矮板凳之后终于直起了脊背,手上的动作也肉眼可见得更麻利了。
很多人感到好奇而聚集到门口围观这一在宝福村罕见的景象——一台大电视机被送货的小伙子搬到他们的屋子里,万籁的家里已经装好了电灯电线,送货的帮忙装好,用一块黑色的塑料板板一摁,电视机上就出现一群人唱歌跳舞的画面。
“小赖子倒是个孝顺的。”
“孝顺这有啥用,还不如早几年回来帮她老娘多插几陇田呢。”
“我看你就是嫉妒吧。”
“我嫉妒个屁,那就是个跳舞的。”
跳舞的万籁此刻正在空无一人的练习室里想象多年前院子里的景象——当自己笨拙地转圈的时候,弓着背的母亲得到一天中的短暂休憩,终于抬起头来观看一场幼稚的演出,一只公鸡和一只母鸡彼此依偎在土坑里,陌生的黄狗在不远处眯着眼睡下。她将这样的景象扩写成一幕十五分钟的短剧,并决定在演出它时要换上黑色的舞鞋。
到了演出的前一礼拜,一辆冒着黑烟的大板车嘟嘟嘟嘟开进了宝福村,驾车的司机皮肤黝黑,光亮的脑袋上戴着一顶斗笠来遮阳,他掩藏在斗笠阴影下的嘴紧紧抿起,因为过去常年的劳作而难以掩饰嘴唇的干裂,脸上纹路沟壑纵横,和他敞开的胸前皮肤有九分相似。
车上热闹非凡:一笼小鸡崽在竹编的鸡笼里发出细小的嘤嘤声,一筐大白鹅从塑料筐子的空洞里探出它们赤红的喙,尽力伸长雪白的脖子向天高歌,一袋刚从地里挖出来的土豆堆在角落,随着板车的颠簸啪啦啪啦地掉下新鲜的泥土,几只鸭子被绑着翅膀和双脚缩在一处,在小鸡崽嘤嘤声的间隙里夹杂进自己的声音,一条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大狗趴在最边缘,垂下耳朵似乎是不愿听禽类多嘴,它的脖子上拴着锁链,已经生锈且发黄,暗示着这条大狗与板车紧紧相连的命运。
当然还有唯一的一位人类乘客——万籁,她坐在鸭子和土豆之间,白鹅们伸长的脖子不会遮挡她的视线。她带的行李不多,车上的空间还绰绰有余,板车行驶到宝福村中部的位置,她就转过身去跟司机打招呼:“叔!可以嘞!就到这里吧!”
啪!
万籁从板车上轻盈地跃下,把边缘熟睡着的大狗惊醒,那狗撑起身子睡眼朦胧,顺势伸了个懒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把司机也惹得一起觉得困了起来。万籁倒是精神得很,她拽上自己的包袱就沿着熟悉的路跑回家去,有几个扛着农具的人从家里走出来,也没看清刚才窜过去的是谁。
“妈!”
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公鸡和母鸡还依偎在一起打盹,万籁看见母亲没完成的手工活儿还放在棚屋下。
万籁乘着板车回来了的消息在那个从南走到北不过三十分钟的小村庄里传得很快,几个披戴斗笠的农人头顶冒着暑气,望向万籁家的方向对旁人说:“诶,刚才回来那个,好像是跳舞的小赖子。”
“小赖子?你说刚才车上下来那个姑娘?”
“是啊。”
“小赖子哪儿有这么高哇,她小时候才这么点儿。”边说便拿手在空气中比划着,另外的人嘲笑他,“这都多久了,早就长大了!”
那人听了咂摸着嘴摇头,“哎呦,一个小跳舞的,都这么大了。”
他们继续彼此说着话,在闷热的地头回忆过去十几年间的事情,而没有人注意到万籁的母亲也已经听到了消息,从她做工的地方匆匆赶回来。穿过宝福村数十年如一日的贫瘠土壤,穿过牛羊聚集的草甸,穿过田间杵着锄头谈天的老农民们,用她与脸颊一样满布纹路的手掌推开院门。
“妈!”
万籁从屋子里探出头来,家里的公鸡和母鸡还依偎在一起,草垛垒成的鸡窝里少了几枚蛋,她用铁皮搭起的棚屋下面,手工活儿都做好了大半,她抬起头,发现炊烟正在散去。
“怎么回来了?”
“你先吃饭,我拿东西给你看。”说着便蹦跳着去翻自己的包裹,八仙桌上有一荤一素一汤,都还冒着热气,表明她回来的时间刚刚好。很快,万籁就将一张门票“啪”地拍在桌子上。
“妈!你看,下周我就要去省里演出呢。”
母亲的眼睛已然老花,她举起蓝色的门票对着阳光看了又看,看到上面用艺术字印着“巧织千万曲,共唱丹霞缘。丹霞市文化节诚意汇演,欢迎您的到来。”还有用版画形式来表现的大剧院展厅,她指着门票问万籁:“这就是你们演出的地方?”
“对,省里的大剧院,可比咱们看过的文艺汇演都大得多呢!我听他们说,这个剧院以前还有外国人来演过天鹅湖,天鹅湖你知道吗?”
“不知道。你要去演天鹅湖?”
“不是不是。”万籁连忙摆手,脸上却显出红晕来,“我哪儿有这么厉害。不过这次咱们要演的,其中一幕是我编的呢,厉不厉害?”
“你编的?厉害,厉害。”
“这票你拿好了,下个月初六,晚上六点,在大剧院,你来看!
我找人来接你!”
“大剧院,在省城大剧院。”
“对,很大很大的大剧院,在省城!”
母亲走到床边,从柜子里取出一块大小合适的花布来将门票包好,然后取下墙上的日历,翻到下个月初六的那一天,用胶布将小布包粘上去,她用生了茧的宽厚手掌按压了好几次,确定不会掉下来之后才将日历重新挂回。
“好了,吃饭吧。”
“诶!”
演出的那天很顺利,繁星艺术团包下的大巴车正正好装下了所有要参演的人,万籁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去看路上的风景。她还没有来过省城,也没有坐过如此宽敞的大巴,过去大都是老团长开着自己那辆上了年纪的面包车来送他们,有时候去的人多面包车装不下,就要向别人借车。
这一次老团长不需要再将自己挤到方向盘前,而是可以和繁星艺术团的所有人一起坐在大巴车上,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小小的口琴,借着窗户送进来的风吹了一曲《欢乐颂》。
繁星的节目排在第十二个出场,一个身穿蓝色长裙的女主持人拿着红布包裹着的话筒走到台前,她的头发盘起,用一朵蓝花固定着,更衬出她的红唇来,上下两排白牙一合,就吐出优美的串场词:“繁星一点点,温情传万家。犹记春日梦里,少年郎说尽心事,一朵落花也能勾起离愁别绪,一声莺啼也能道尽游子哀愁,下面请欣赏由繁星艺术团带来的芭蕾舞剧:《归乡》,掌声有请。”大剧院的舞台着实很大,走到舞台中间的这几步万籁觉得比自己走出宝福村的时间还要长。舞台上的追光从她头顶打下来,不太看得清台下人的样子,只有最前排隐隐约约的几张脸。
繁星表演的,是一个女孩躺在树下做梦,在梦中化作飞鸟回到遥远的家乡,与朋友家人一同度过了一段虚幻的欢乐时光的故事。
万籁的角色就是那个做梦的女孩,起初,她靠着的那棵大树上结满了火红的果子,却与苹果大不相同,这世上没有人见过那种果子。果子原本不会说话,但果子晃晃自己的叶子当做招手,万籁走到树下望着那些果子陷入沉沉的安眠之后,果子们却开始叽叽喳喳:
“喂喂喂!这个女孩睡着了!”
“看见了看见了,我们没有瞎!”
“她睡得多么安宁,多么可爱啊!”
“知道了知道了,我们看见了!”
“如此可爱的女孩,我们应该为她送上这个世界的美好祝福!”
“那好吧那好吧,我们同意了!”
“那么我们可以送给她什么呢?让我想想,让我想想,哦对了,就送给她一个无与伦比的美梦吧!”
这很好这很好,送给她无与伦比的美梦,无与伦比的美梦,美梦!”
万籁的身体瞬间就变得很轻很轻,她和鸟类一样骨头变得中空而轻盈,她的双臂化作羽翼,毫不费力地扇动就能带起大风,那大风又托举着她登上与白云为伴的高空。高空又不仅仅有白云,她看到云间穿梭的生着长角的巨龙,那巨龙有两只不一样的眼珠,一只灰白一只乌黑,导致巨龙穿行云间的姿态也像难以翻身的乌龟。有两条金鱼游来万籁的身边,她伸手就能触摸到金鱼的鳍,两条金鱼的嘴一张一合,就吐出许多乘着水的泡泡,泡泡一破人间就下起了雨,金鱼摆摆尾巴,人间就吹起了风。万籁还看见一个推着爆米花车的老伯,他头戴斗笠嘴叼烟斗,脚上趿拉着一双由绣花娘娘制成的布鞋,不去看他的时候他就飞速摇动烧得通红的爆米花机器,然后“砰!”的一声,从通红的炉膛里冒出无数的云朵,他们有的各自飞散,有的则聚到一起成为更大的云朵,还有些沾上了金鱼吐出的泡泡,就“唰!”地落到了地面,再也回不到天空。
“哇!妈妈你看!好多云啊!”有小孩在台下好奇地喊叫,被他身边感到尴尬的母亲摁下了头。
“是啊,妈妈你看,我摸到云了。”台上的万籁这样想着,一边努力在漆黑的视野中寻找母亲的身影。
万籁化作的飞鸟终于飞回到遥远的家乡,那是一处有着一万亩麦田的地方,麦田的中央立起高高的飞鸟塑像,那塑像踮起脚尖,口中衔着一朵绸缎大花,用鲜红的布料扎好,远远地就能望见它如同落日般的光辉。她的母亲也化作她的亲鸟,带领着几只白顶黑花的雏鸟向她飞来,他们盘旋着,向着天空啼鸣,高空中游弋的两尾金鱼已经淡出了他们的视野,阳光绕过了很多的云朵,将飞鸟的塑像照得通体金黄。他们在此地徜徉至日暮时分,万籁归去之时翅膀划过飞鸟塑像嘴里的绸缎大花,那大花倏地散开,变成了数条红色的溪流从飞鸟的口中流下。
音乐渐隐,台下响起爆鸣般的掌声,谢幕时追光终于换成了更舒适的全场灯光,万籁在纷纷然飘落的礼花当中看到了站在台下的母亲,她鼓掌微笑着,万籁看到她将头发梳得整齐,并且别上了一朵红色的头花。
不知各位是否有过这样的感受:荣誉偶尔也会带来累赘,成熟的瓜果总是难以避免虫蝇叮咬。万籁捧着奖杯坐着大巴车会到宝福村,村里人组织了一场隆重的欢迎仪式,他们拉起横幅举起彩球,“热烈欢迎繁星艺术团主演万籁回家”。几个戴着草帽的在旁边吹唢呐,震得万籁耳朵疼,还有几个包着花头巾的妇女来给她送花,吓得万籁后退了几步。
大巴车上跳下老团长,她上了年纪头发也花白,但身体依然灵活过许多年轻人,她抓住万籁和她母亲的手,朝两边的人群点了点头就一刻不停地往前走。老团长比万籁高半个头,万籁比母亲高一个头,看着老团长的后脑勺,这段路万籁走得无比轻松。
万籁的家里也被他们挂上了红布和彩带,她没有见到经常路过的那只黄狗,却见到很多过去从没见过的亲戚。门厅里放着他们拿来的鸡蛋和各种礼品,老团长一把将它们全部推到角落里,一个高个子女人凑上来拍拍万籁的肩膀,“诶呀我这小侄女已经长这么大了?都快不认识了!你这次在省城拿了奖,可是成为咱们宝福村的红人了呢!”
一个矮胖的男人凑过来想摸摸奖杯,被老团长一把拍掉,“别动,一会儿碰坏了你们谁都赔不起!”
那男人撇撇嘴,脸上的皮皱得像一只烂橘子,他身后钻出一个竹节虫般瘦高的男人,拉着万籁母亲的手说:“老姐姐,这么多年没见真是大变样了啊。不瞒你说,我一直记着你们娘俩呢!
我就知道这姑娘能有出息!”
老团长挡在万籁身前,白了那瘦高男人一眼:“她拿奖之前怎么没见你这么说。”
不断有陌生的男人女人围上来,他们脸上带着一样的笑容,说着相似的话,老团长一个两个把他们都送走,直到下午三四点,万籁才勉强能在家里坐下来和母亲还有老团长说说话。
与此同时,在文学院的报告大厅里,归鹤坐在红布柔软的座椅上,听台上的老校长发表开幕致辞:
各位同学,各位老师,大家上午好!今天我们在这个大厅内,就要举行我校优秀教师表彰大会,我非常荣幸地为这次大会致辞。优秀的教师就是春天的阳光,照耀含苞的花朵,优秀的教师就是徐徐清风,吹散心底的阴霾……你们是不是觉得我要说这些了?这稿子上的确写的是这样的语句,但是,今天我不需要这份稿子,不需要这些你们已经听烂了的冠冕堂皇的赞美!为什么?因为这表彰大会实在让我感慨良多啊!
同学们,还有各位年轻的老师们,你们可能不知道,但是我这个岁数的人都心知肚明,在我们的青年时代,追求文学是多么艰难的事情啊!我们就好像高尔基笔下的那只海燕,只是看不到风暴之后的曙光,我们就好像身陷囹圄的唐泰斯,却没有法利亚神甫的倾囊相助,我们徘徊,我们迷茫,我们不知道文学的明天在何处!他们需要钢铁和粮食,把我们握着的笔视作了敌人的枪杆,他们说我们描写的蝴蝶是子弹,鲜花是罂粟!可我们放弃了吗?我们没有!我们弯下了最硬的文人的骨头去劳作,去喂养牲畜,终于,终于等到了如今文学的康庄大道!
同学们,老师们,像今天这样的表彰大会,是我还像你们这个年纪时梦寐以求的东西啊!我们文学院在过去的几年里已经取得了各种各样的荣誉,我们有全国的奖项,我们也有全市的奖项,我们的学生在作家协会熠熠生辉,我们用笔创造了文学的新时代!
所以,这次的优秀教师表彰大会,不仅仅是对我校做出了突出贡献的教师的褒奖,更是对在座所有同学的鼓励和期盼!希望你们每个人,在日后都可以跟上这些优秀恩师的脚步,让文学的花开遍你们踏足过的每一个角落!
大厅里面掌声如雷,老师们坐在前排带头鼓掌,学生们重复他们的动作。
仪式按部就班地进行,老校长没剩几根头发的脑袋顶在大厅灯光下格外显眼,他笑得像一尊雕塑那样标准,为每个上台来的教师送花披绶带合影,还要在台上握着他们的手说一遍自己的心酸往事。
归鹤在台下靠左的一个位置上坐着,表彰与她无关,她在重复想起的音乐声中想起在丹霞市的事情。她和桥想到的是两个方向,桥说死亡或许没有他认为的那样消极,而归鹤在思考生,思考活着的人应当看见什么。
台上老校长终于颁发完了最后一条红绶带,所有收到表彰的教师站成两排,将老校长围在中间合影。大厅里的人都以为这就是仪式的收尾,不过老校长最后又一次登上演讲台,示意大家坐下。
“同学们,各位老师们,今天能够为这么多我校优秀教师颁奖我的心里激情澎湃,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多岁时意气风发的年纪!在大会的最后我还有一件事要向你们宣布,在今天清晨,我收到了来自常歌市市长的一封邮件,你们猜邮件里写了什么?市长先生告诉我,常歌市将在明年举办建市三十周年的盛大艺术节!这次艺术节将邀请全国各地的知名艺术家和艺术团体到场,并且,市长也向我们文学院发出了诚挚的邀请!
各位,相信大家都听说过繁星艺术团的名字,他们是我们常歌市的一支优秀艺术团队,前不久刚刚在丹霞市大剧院演出获得了金奖!这一次,我们文学院就要和他们合作,共同编排一部舞剧,在来年建市三十周年的艺术节庆典上演出!
不过我希望,把这次创作舞剧的自由交给你们,这样你们的笔才能自由地书写,写出最有生命力的情节!因此,这一次和繁星艺术团的合作,文学院的人选自由报名,竞争入选!我给在座的同学和老师们五分钟的时间,这五分钟的时间里,大家可以尽情举手,报上你们的名字!好,现在五分钟计时,开始!”报告大厅里安静得如同荒漠,台下没有一点灯光照射,整个大厅里只能看到台上的老校长挂着标准的笑容举着手,像机械一样左右转动脑袋,期待台下的回应。
在大概三分钟的沉默之后,黑暗中举起了一只手,大厅里所有人都听到了她的名字:
“归鹤!”
时至今日-
“繁星,繁星,我好像也听过他们的名字,是一个梦一样的剧团,居然还有这样的故事。”晚山棠望着海,似乎想起了某些往事。
“我不知道该不该用梦一样来形容她们,但我觉得她们每个人都勇敢,都自由。”
“何出此言呢?”
“我会慢慢跟你讲。”
“好吧,看在你之前讲的都还不错,我对你这次卖关子的行为表示谅解。”她从大岩石旁离开,走开两步就势躺在了沙滩上,“我猜,他们会写出一部非常精彩的舞剧!”
“你猜的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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