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故发生在交睫之间,沈清姿身体比脑子反应快,双手抓住车梁,双脚一前一后的抵在车板上,这才堪堪稳住没砸向江逸,待车厢倒地,才狼狈爬出。
刚站起身,想起江逸还在里边,又爬进去把人拖了出来,平放在沙尘飞扬的黄土路上。
奉壹和四个护卫反应都比沈清姿慢,沈清姿做完这一切,在一旁喘气擦汗时,他们才捂着伤处从地上爬起。恕己看公子被她救下,就转身去救另一车里的姑娘们了。
月晦星稀,天幕暗蓝,这是一条人力移山开凿出来的官道,两旁山坡耸立,怪风穿林,打过树叶枝干时的莎莎声让人不寒而栗。
奉壹掏出火折子吹了一下,一团微弱的火苗迸发开来,火光虽小,却让众人镇定下来。
奉壹有条不紊的安排起来:“何叔、老张,你们去车厢里把火把找出来。江奇,你去帮恕己把姑娘们扶出来;阿越,刚才驾车,我感觉马被绳子绊了,咱俩去查看一下。谢姑娘,有劳照看下公子。”
各人领了命,径自忙去了。
沈清姿看着躺在地上的江逸,想到江逸若不是想替自己系帘子,坐在主位的他根本不会磕到脑袋,于是趴在地上,将半个身子伸进车窗一番摸索,抓了个软垫出来给他垫上,又跽坐在他身旁,轻轻按压穴位。
江逸虽不擅武却也不文弱,若不是撞到了头不至晕厥,她按了几下便幽幽转醒,重新接过指挥全局的重任。
“公子,这是绊马的绳子,用染料刷成了蓝黑色,所以我和恕己驾车都没看到。看材质,就是最普通的剑麻。咱们的车走在前面,马摔得狠,已经快不行了。笙姑娘那车走得慢一点,恕己控住了马,所以马和两位姑娘都没事。”
奉壹递上麻绳,江逸看着麻神若有所思。何叔和老张燃起火把,风扯起焰头,火光在江逸的眼眸中跳跃,忽大忽小,忽明忽暗。
半晌,江逸再度安排起来:“阿越,四人中你马术最好,你骑马去找江执,让他暗中安排救兵,不要惊动族中长辈。若遇官府的人,就说家中有急事,切忌不可透露这里的任何消息。我记得向东翻过一座山,有一处供猎人休憩的小屋,我们就在那里等你。剩下的人把车里能用的都带上,只拿刀剑、衣裳、吃食、火折子、疗伤药、驱虫草药、弓箭这些紧要的,我们去山里避两天。奉壹,把不用的东西都烧了。”
这不是众人第一次避进山林,也许是四年前的经历太过惨痛,江逸的马车里始终常备生存物资,软塌做成了空心木箱,为了防止马车跑起来时里头的东西哐啷作响,放了些垫子布匹进去,将箱子塞的满满当当;还配了个小锁,用葛布一搭,既防滑又可遮住小锁,软垫再一摆,和寻常车厢并无二致。除了吃食容易腐坏,每次出门前再备,其余的物资连同暗中搜集来的地图常年锁在箱子里。
地图太重不易携带,但整个清河郡大大小小几十座山的地图早已刻入江逸脑海,所谓不用的东西便是地图和族徽,烧掉以绝后患。
看着眼前的一幕,饶是沈清姿见识少,也知道他们现在遇到盗匪了。但她并不慌乱:一来她会武,万不得已时编个谢静婉幼年习武蒙混过去,江逸肯定不介意危急时刻多个战力;二来她莫名的信任江逸,坚信他会把大家全须全尾的带回家;三来她还有底牌,盗匪无非图财图色,她是太守养女,磕着碰着毁了清白可就不值钱了,只要赎金不高的过分,沈宜之还是愿意保她的。
前后不过几个念头的时间,护卫们已整装待发,毕竟此地不宜久留,谁都不知道山贼什么时候前来查看肉票。
今日迎亲钱家带了不少护卫,连素来谨慎的江逸都觉得返程时不会出什么事,所以只带了四人。
六个男丁、三个姑娘,九个人里只有江奇、何叔、老张、恕己四个能打,好在江家的姑娘都不是娇滴滴的女娘,纵然再娇贵,长达半年的迁徙路途也都磨炼出来了,受到这等惊吓,除了起初有些慌乱外,一直神色镇定。江璃虽神情呆滞,也被江笙拉着手走,半步不曾落下。
大概是上天垂怜,用沙土灭掉火把后,众人还未适应黑暗,蔽月的乌云开始退散,银盘大的月亮再度露出真容,为江逸照亮前路。
自出事处前行两里,江逸寻得一处坡度缓和、高林错落的小坡,转身对众人道:“我们从这里上山。”
江逸拄了根棍打头阵,恕己剑已出鞘,紧贴江逸右侧走,如履平地。未经开凿过的野路覆满枯枝败叶,若只是如此踩上去松软倒也舒服,难就难不知道躲落叶下的是什么,可能是堆叠而起的松软落叶,可能是早被猎户遗忘的捕兽夹,也可能是在此沉睡多年的一方磐石,也许上一脚还飘飘然踩在云团上,下一脚就会一个趔趄向前栽去,一脚深一脚浅,每走一次落脚拔腿都用力不同,最是难受。
奉壹虽走的踉跄,但握了根棍子死死贴在江逸左侧,江奇跟随在后,左手握刀,重心不稳时便以刀作拐稳住身形,专门腾出右手时不时拉一把身后的姑娘们。江璃和江笙一人拄了根路边捡来的粗壮树枝,未走多时额头脖颈已覆上一层细密的汗珠。
沈清姿走在老张和何叔前面,她既不敢放开了走引人生疑,又不敢走得太慢让老张等她,但要让她在如此艰难的情形下再拄根树枝装柔弱是万万不成的。
她自幼游水,还要在海里同鲛鲨搏击夺食,双腿双臂不似一般姑娘家纤细无力,即便在沈府荒废了八年,小腿肚和手臂仍旧紧实有力,还有鲛鲨尖齿刺透右腿时留下的疤痕。
绛珠服侍她沐浴时老爱微微叹气,似乎为这腿长在自家姑娘身上感到可惜。但她觉得挺好,就像刀疤是男人的勋章,这也是属于她的荣耀。而南宫大哥正是因为看中了她下盘很稳,才愿意在闲时教她些保命的招式。
自出事起她就觉得不对劲,她现在无比信任自己的直觉。现下她既不需要专注脚下也不需要留心戒备,从车翻后的恍惚中缓过神后,便开始冥思苦解心中的疑窦。一会仰头望月,一会左瞄右盼,一会漫不经心的扫几眼落叶,只期待着能像当初在葛宅时有一把镀上月光的斧头劈开心中的隐雾朦胧,让这疑窦显出原形。
许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她苦思许久,终于想到了一个不妥之处:山匪就算偷懒不在一旁守着,发现马车痕迹后也会四处追捕。江逸说一座山头后有座供猎户休憩的小屋,猎户常年上山,就算不似修官道那般齐整,也会垦出一条好走点的小路,但江逸带他们走的可是野路啊!所以.....
“再走三个时辰,便可翻过这座山。先在此处休息下吧。”江逸一发话,众人瘫的瘫,倒的倒,江笙和江璃也找了颗最近的树靠着闭目养神。
沈清姿憋了一路,跟猫崽用软乎乎的肉垫抓挠似的,这会终于逮到机会去问个究竟。她是真的信任江逸,也是真的好奇。她既没上过山,也没遇过山匪,这些问题江逸必定早就想到了。
她一溜烟的跑到他身旁,乖巧的蹲下,道:“族长,为什么我们不走大路呀?”
看见来人,江逸扯出一个疲惫的笑容,但目光清明毫无倦意。明明人累极了,却不得不保持清醒警惕。耐心解释道:“走大路还要清扫痕迹,这会天黑,清理不干净容易被发现。”
沈清姿故作懵懂的探究道:“车虽烧了,但马的尸体还在那,山匪看到是大户人家肯定不会轻易放弃的....他们落草为寇,对这山熟的很,找不着人走过的痕迹,会不会去小屋碰碰运气呢....”
江逸还是软言安慰道:“没事,不怕,这个屋子只有当地猎户知道。”
“嗯,不怕!”
江逸这话答的漏洞百出,但沈清姿已猜到了三四分,不危及性命的前提下她不介意给彼此保留一点余地,没必要刨根问底,两厢尴尬。
况且他当真是力倦神疲,只是强行让大脑绷着根弦,不敢松懈。此情此景还愿温柔相待,对沈清姿来说十分受用。于是她决定体现一下自己的善解人意:“我跟着舅舅学过一点推拿,帮你按按吧。”
“有劳。”
奉壹收到了沈清姿递过来的眼色,回应了一个心领神会的微笑开始往旁边挪,未挪几寸就被一把按住,正狐疑她手劲怎么这么大时,她直接上手摆弄了一下他膝盖的位置,然后扶着江逸躺下........合着他先前误解了?
护卫们自是没有错过这一幕,恕己不明所以,江奇、老张、何叔则捂嘴偷笑。
沈清姿跽坐在江逸身旁,十指纤动,如翩飞的蝴蝶般依次走过印堂穴、安眠穴、百会穴....看着他神色舒缓、鼻息清浅,开始浅眠,她这才停下。
何叔看她累了半天,弯腰轻声道:“姑娘,你也歇歇吧,俺和老张他们来守夜哩。”
看着江奇、老张在众人周围沿圈布置陷阱、挂艾草香包,她才意识到原来江逸说的只是休息一会,所以刻意保持清醒不敢松懈。但几人看江逸睡下了,不忍搅扰,便临时决定在此地休息的更久一点。她现在更觉心安,决定好好睡上一觉。江璃、江笙那里她定不会去,索性就在奉壹旁边找了个地方躺下睡了。一觉好眠。
晨光从东面冲破重重山峦、千里叠嶂洒向林间,群鸟啁啾,树影披拂。晃动的光斑跳跃在沈清姿闭合的双目上,在山间清风的指挥下,一下一下,终于将她从美梦中唤醒。
一扫疲惫,她现在看什么都是美妙的:佳木深秀繁密,野芳蓬勃幽香;日出林霏开,云归岩穴暝,山间的朝暮变化竟比大海还有趣.....除了躺在奉壹腿上的江逸,这两人对视的目光好生奇怪,一个幽怨,一个不解。
奉壹率先打破尴尬,哭丧着脸问道:“公子,饿吗?”
“还行,为什么你看起来有些难过?”江逸丝毫没有意识到不妥,仍旧理所应当的躺在奉壹腿上。
奉壹认命的叹了口气,道:“公子.....我腿麻了....”
话到了这份上,江逸笑了笑赶忙起身,安慰性的拍拍奉壹的肩膀,就去帮着何叔整理东西了。
奉壹看见沈清姿醒了,求救中带着几分哀怨,道:“谢姑娘,腿麻....”
沈清姿看着他抿嘴快哭的模样,心头一乐,万分庆幸自己昨晚出于避嫌没去当膝枕,幸灾乐祸道:“你先坐着缓一会,再抖抖腿就成,年轻力壮很快就缓过来了,不需要谢大夫出诊。”
江逸拿着一块有些干涩的面饼和水囊递给沈清姿,微微一笑道:“昨日真的多谢了,许久没睡的这么踏实。”
短暂卸下名为责任的盔甲武器后,江逸一夜好眠,一双杏眼焕发出奕奕神采。
“我的手法好吧?以后你若睡不好,可以找我出诊啊!诊费嘛....按照日间出诊的费用算咯!”沈清姿发现自己的胆子肥了不少,敢打趣这位江氏族长了。
“一言为定!以后是不是该改称为谢大夫了?”
沈清姿笑笑不作答,扭身就去殷勤的帮何叔收拾东西,让何叔有些受宠若惊。
谢大夫啊....是个好称谓呢!她心里泛起些甜意,像年幼时白糖第一次在舌尖融化时的感觉,眼耳口鼻全身感受都集中于此,小心翼翼的品尝这丝丝甜味,但或许是对未来担忧太重,刚冒起的欢愉心思又冷了下来:
这世道对男子不易对女子更加不公,若是有门手艺为生,就算以后沈宜之或夫家不要她了,她也不至于饿死街头。孤岛虽好,没有阿叔护着她寸步难行。可惜半个月后就要离开,出不了师,还真当不起这声谢大夫!
她头一次希望头顶的三足金乌可以慢飞,或常羲的女儿贪酒误了时间。又或者日子可以像舅母手中那颗豆大的蚕茧,一寸一寸能扯上许久。此外,心里还涌起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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