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萧红扶着葛萧风绕开众人离去,妘繇未凑到人群中,仅隔着厚厚的人墙,在寒暄声中对着杨玥浅浅的行了一礼,随即款步离去。与她一同离去的,还有围绕在沈府周围数十个黑影。
杨玥淡淡的应和着众人寒暄,注意力却自始至终留在廊柱和妘繇身上。妘繇甫一离开,她便伸手,雪花落在她的指尖,又化成水珠。
她看向棺椁,怜惜道:“看来连老天都不忍心,要用这漫天风雪送沈姑娘一程。”
本来肃穆悲沉的氛围,因为她的一句话,活生生成了众人交际的场所。
阿乔悄悄从小门退出,七拐八绕的找了个无人问津的后门,她得想办法见杨玥一面。
杨玥是武将,应该都是骑马出行。她记得马车和马停放的地方不同,沈府的马厩处也有一个后门,好在她对沈府熟悉,带着帷帽也能轻而易举的找到路。
这一路走来出奇的顺利,按理说就算所有僮仆都去了前厅招待宾客,也不至于如此冷清。就连马厩的门都未上锁。
她按下心中的疑惑,见四下无人,才用手背掀起帷帽,一眼扫去,她很快便锁定了一匹肌骨匀称的黑马。
她不懂相马,可这匹马太过出众,一马独占大半个马厩,两匹沈府拉车的马儿挤在了一起,不知道的还以为它俩挨了欺负呢。
她小心伸手,想拍拍黑马,却被马儿喷热的鼻息和威胁似的嘶鸣给吓退了一步。
“这马性子有些烈,平日里连绣红都近不得身,从洗刷到喂草料都要我亲力亲为。”
杨玥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身后,惊的阿乔一顿。她耳力不差,冬日雪厚,习武之人踩上去也会有轻微的嘎吱声,可杨玥出了声她才发现人就在她身后。
她很快平静了下来,摘下帷帽,转身行礼道:“阿乔见过杨将军。”
杨玥负手而立,对她还活着的事并不意外,问道:“既然能走,何必回来?”
阿乔吸入肺腑的凉气猛地卡在了喉咙处,激的浑身上下泛起寒意。自从江逸把她带回去后,她一直戴着帷帽,见过她的人屈指可数。魏弈宸试探了她三次都不能确定身份,她是怎么知道的?
不管了,她敢以真面目示人,便是将把柄交在了杨玥手里,杨玥早知道晚知道对她没区别。
她定了定心神,引入正题:“将军之前相邀,可还作数?“
她抬眼见杨玥神色未动,立马单膝下跪,垂目抱拳道:”阿乔愿誓死效忠将军,只求将军对沈家施以援手。”
她行的是军士对上级的礼。
地上的雪被她一点点捂热,在到达临界值时化成一滩雪水,浸湿了她的裤腿,又从裤腿蔓延到脚。
她一动不动,耐心又虔诚的等着,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和筹码。
她双耳冻的通红。天地静默,耳畔仅风啸而过,就在她头脑快被呼呼风声糊住时,杨玥的声音穿透风雪,沉着而又有力:
“你是以什么身份来见我的?想好了,再回答。”
杨玥这是在逼着沈家结党....
阿乔一怔,明白这是她最后的机会,闭了闭眼,带着赌徒般的心态,坚定道:“沈家嫡女沈清姿愿说服家父,弃暗投明。”
她早在议亲时就被记在了孟氏名下,虽然于理不合,可族中上下都仰仗沈宜之的提携,无人敢有微词。此刻拿出嫡女的身份,便是表态,她有资格代表沈家来求杨玥。
“好。我等着沈姑娘的好消息。”
杨玥走到黑马身旁,拍拍他的脖颈,以手作梳理了理它打结的鬃毛,牵马而出时,阿乔隔着帷帽隐约看见一排身着暗红色布衣的女军士站在门外。
她目送着杨玥离去,她在想,杨玥当真是如魏弈宸所说,是个不懂谋略的鲁莽武将么?
她思索了许久也未得出结论。
就如眼前厚厚的纱帘,遮蔽住她的耳目,让她看不清、听不见。
所有人都在为她好。
沈家上下以衣冠冢还她自由,江逸费尽心思替她谋划未来,她该以一个新的身份,去新的地方,无拘无束的活着。
她将薄有资产,吃喝不愁;还有江氏罩着,只要不惹麻烦,她的余生都将顺遂喜乐。
可她今日眼睁睁的看着沈清云受辱,一个强烈的声音在她内心喧嚣咆哮,彻底释放:她想要破除这该死的无力感。
万事皆有代价,这次她愿以命和自由做赌,去换取权力。
她猛地扯下帷帽,眼前顿时清明起来,哪怕在小小的院墙中,她依然感受到了天空的高远辽阔。朔风凌冽,拍在脸颊上刺的她发疼,可这样的感觉好真实。
鼻息化成白茫茫的雾气,一些雪花片子轻压眼睫,她展开双臂,尽情享受着这一刻的自由。
算着时辰,等江逸快来接她时,才重新戴上帷帽去到停放马车的院子里。
马车上炭火早已烧旺,暖和的人直犯困。她脱掉斗篷,摘下帷帽,坐下后就一言不发,全然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重。
她得想法子亲自见到沈宜之,还不能引人怀疑....
一块栗子糕冷不丁的出现在她眼前,她这才感到腹中空空,接过后一口吃了下去。
接着是一块山楂红的糕点,是酸的,然后是一块酥饼,花生香脆,也好吃;江逸每次糕点递糕点的时机都刚刚好,几块糕点下肚,暂时抚平了她的饥饿感。第六块绿色糕点递来时,她犹豫了一下,咕哝了句“吃饱了”,见他手不撤回,便接过吃了起来。
咬下去的第一口,她怔住了。
苦涩在口腔蔓延,她嚼不下去也不愿意咽,更不敢掀开帘子吐街上。苦意越来越浓烈,她漂亮的眼睛皱成了一条缝,呜呜呜的喊着,江逸却没任何救场的意思,只道:“吃了。”
阿乔不得已只能咽下去,眼中闪了些泪花,一脸控诉的看向罪魁祸首。
不过几个念头的时间,她立马收起了泪花,敛袖端正坐好,垂着脑袋,一幅心虚模样。
江逸可能生气了。
除开他在沈家的事上不一定帮忙外,他对她真的很好,冒着风险把她藏在家里,出门随身带着,吃穿上更是用心至极。
这份好,她注定回报不了,所以她觉得亏欠、愧疚。
他将目光从她浸湿的裤腿上移走,拍拍手,将糕点的渣滓抖去,淡道:“都敢跟我回来,还知道怕?”
被发现了?
阿乔抿嘴,十个手指头不自在的捏紧了衣袖,开始转移话题,她先轻唤了句“先生”,怎知江逸直接闭眼,不想再看她。
阿乔左思右想,也没觉得哪里做错,她刚才喊的又甜又软,以前和沈宜之撒娇就是这个语气,丝毫没有不妥之处啊。
她抠着衣袖,歪头观察了半天,又轻唤了一次:“先生?”
江逸仍没反应,但面上严肃的神情似乎有所松动,半晌,他睁眼轻轻叹了口气,又递过去一块糕点。阿乔正襟危坐,说什么也不敢接了,视线在江逸和糕点间游走,两人就这么僵持了起来。
江逸又是一叹,一句责怪的话都说不出。
“拿着,甜的。”
阿乔接过闻了闻,果然是甜的。
“既然你拜了师,总是要教你东西的。算账、看账册都学过了,今日便教你如何扭转困局。 ”
阿乔闻言身体微微前倾,抿着双唇,眼眸晶亮,半愧疚半期待,全神贯注的等着江逸授课。
“你看冬日的风,一会向着南边吹,一会又向着东边吹,可有时走在路上又被几股不同方向的风推着走,可看出什么了?”
阿乔一脸茫然,只能顺着问题答道:“风挺大.....”
江逸:.........
他本想用隐喻让她自己悟到,省的天天疑心他在套话。
“清河世家联手无非是为了阻止新政,这其中还有不少临近郡县世家参与助力。而沈大人想以一己之力抵抗这么多人,你觉得会如何?”
阿乔悄悄撇嘴,能如何?结果不就摆在面前吗?
但她还是恭敬道:“世家会从中作梗,让父亲无法完成政绩,届时.....朝中各方势力会借题发挥,陷沈家于危境,借此扼杀新政。”
她眼中闪过微澜,“可连市井孩童都知道,当今的天子没什么实权。就算他有心想保,也会迫于压力,放弃掉沈家。”
朝堂中事,市井孩童当然不知,但她总不能说是徐先生教的吧?小谎而已,无伤大雅。
江逸莞尔,也不戳破,顺着她的话说:“沈家要是因他倒了台,今后哪个小家族敢替他做事?”
阿乔心念震动,江逸一句话点到了问题的核心:天子必保沈氏!
她突然想起了今天种种不同寻常的迹象:杨玥穿红衣来吊唁,极其不合规矩。而她出现的时机也很巧妙,葛家欺辱完沈清云后她才出现,引开众人的注意力。今日宾客只有她骑马来,就像是专门为她准备的一个见面的场地.....
杨玥在等着她开口求她!
她求了,便占了下风........
她闷声道:“可天子至今无所行动,你们还差那么多布,就算去邻近郡县买,怕也凑不齐。”
“完成政绩不过是让群臣少了一个攻讦的口实,问题的核心在于,沈家怎么选。”
“望先生赐教!”阿乔侧身正对着江逸,垂眸行礼,恭敬肃然。
“阿乔,“江逸不自觉的看向她半干的裤腿,皱眉道:”不要被对方的位高权重所迷惑,既然对方能费这么大心思,便说明他们想要的,沈家能给。没必要卑躬屈膝、摆出臣服的姿态。”
“记住,你们是合作,是平等的!”
江逸抬眸看向阿乔,一瞬间她觉得有股来自大地的力量将她拽牢在了土地之上,是扎根的感觉!
她身非浮萍,而是巉岩之上的乔木,永远有一方土地,让她能向下扎根。
她眼眶微微湿润,又一块好看的糕点递到她眼下,想起这几日江逸无比在意吃饭这件事,遂开口问道:“先生为什么总给我吃的?”
江逸看着她已有圆润趋势的面颊,默不作声。有了方才的点拨,她下次回来至少不会像今日这么狼狈了。
阿乔感动的接过糕点,一口塞了进去,下一秒双目圆瞪,带着委屈、不解、质疑看向江逸,怎么又是苦的!
刚才不还好好的,他又在生哪门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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