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的时间过得飞快。
叶浅午觉睡到晚上七点，打着哈欠下楼的时候，看到冬舫依旧端坐在小桌前，只不过手里拿着的东西从珠子变成了织针和毛线。
“脊椎跟着你真是受苦了，”叶浅看冬舫的眼神里满是敬畏，“有这样的毅力，你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多谢夸奖。”
冬舫加快手上的动作，收住最后一个针脚，把成品丢进旁边的箱子里，拍拍身上粘到的毛絮，起身告辞。
洧城得名于穿城而过的那条江——洧江自西而东奔腾而过，将城市均分。江这侧是清净的艺术公园和实验工厂，而那侧则是热闹的商圈和教育机构。
冬舫没有打车，沿着江边护栏漫无目的地走着。河对岸是万家灯火的尘世喧嚣，而他孤身一人走着，脑海中是各种没有任何联系的细碎线索。
最近他从某处得知，十六年前的那场事故，可能不完全是一场事故。其背后可能隐藏着更大的阴谋，就像头埋伏在暗处不见全貌的野兽，只让人觉得恐惧。
微凉的河风扑面吹来，在那一瞬间，他忽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要是现在从这里跳下去，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呢？
会到达没有黑暗和压抑的世界，理想中的乌托邦吗？
冬舫停住脚，把手搭在栏杆上，微凉的触感透过干燥的手心蔓延到全身，好像浑身的血液都随之变冷。
“哎——那边那个小伙子干嘛呢？”
冬舫如梦初醒般地猛缩回手，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一个身形单薄的少年坐在护栏上，大半个身子已经探到外面。几个神情焦急的人正面朝着江畔的方向，一边挥手一边讲道理。
“人生中总有那么两三件不顺心的事，抗一抗也就过去了，有什么想不开的要舍弃自己的生命呢？”
“就是啊，看你年纪也不大，就这么跳下去，你父母肯定也不好受。”
“现在的孩子就是自私，总是容易头脑发热，做什么事情都不考虑后果。”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自以为有道理的道理，冬舫不自觉皱起了眉。
*
仲夏夜晚的风不凉，但裹挟着的那些话却有让人难以忍受的冷意。
周围的人每多说一句话，尹木背部弓起的的弧度就更甚一分。
一个人最无忧无虑的时光，大概是呆在母亲子宫的时候。往后人生中每次经受痛苦时，都会想把自己缩起来，以生命最初形成的姿态，幻想自己从来没有降临过，那些折磨和崩溃都只是一场幻梦。
他慢慢抬起撑在栏杆上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因为失去了倚靠，他整个人以一种怪异的姿势伏在栏杆上。
奔腾的江水一刻不停地向东流去，并不因为即将有个生命投奔进它的怀抱而一刻停留。
生命起始于水，终结于水……应该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吧。
唯一的遗憾大概是没能和那个人好好道别，不过他性格那么好，应该不会因此记挂自己。
还有那个模型——自己费尽心思做了好几个月，结果从拿起来到在地上摔成碎片也只不过几秒钟时间。
……希望下辈子能活得轻松一点吧。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大喊：“你看过极光流星吗？”
尹木的身体颤动了一下。
——虽然很轻微，但还是被冬舫察觉到了。
他站在不远处，提高声音：“去年冬天，我和一帮朋友打算到挪威看极光，一切都准备妥当，但是出发前几个小时我忽然生病，整个人吐得昏天暗地，感觉下一秒就要死掉……”
尹木放下了手，向着冬舫的方向微微侧身。
“……但后来我还是去了，自己一个人，比原定计划晚了将近半个月，按照我们之前规划好的路线到了目的地。”冬舫深吸一口气，“非常很幸运的是，那天不只有极光，还有一场巨大的双子座流星雨——带给我无尽痛苦的疾病最后送了我一场极光流星。”
冬舫悄步上前，用尽量平稳的声音安抚少年的情绪：“所以我想告诉你的是，所有看似穷途末路的情况之后，都潜伏着一场极光流星——你还没有看过那些景色，就这么离开了，不会觉得很遗憾吗？”
尹木泣不成声，肩膀抑制不住地抖动，发出小兽般的呜咽声。
电光火石之间，冬舫趁其不备，快速出手——
然而他低估了对方的体重，也高估了自己的力气。
少年几乎是下意识地激烈反抗起来，两个人一起摔在地上。摔倒的瞬间，冬舫护住了少年的头。他的手磕在地上，磨破了很大一块，暗红色的血液从伤口处渗出。
周围人七手八脚地把两人拉起来。
“嘶——你没事吧？”
冬舫顾不上自己的伤口，第一时间询问对方的情况。
“没事。”
尹木喘着粗气，身体还在抑制不住地发抖，不知道是因为吹了风，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冬舫额角渗出冷汗，手边忽然碰到一颗圆圆的东西。
——离开工作室的时候，叶浅像过年回家给孩子塞压岁钱的长辈一样，往他口袋里塞了两包水晶珠，说让他回家闲得没事的时候串着玩。
在刚才的争执中，原本装在口袋里的珠子掉落出来，塑料包装被扯破，串珠散落满地，甚至还有一部分顺着地势滚到了河里。
“谢……咳谢谢……”少年说话时有明显的哭腔，他指着一地的珠子说道，“对不起。”
冬舫的余光瞥到正快速靠近的两抹蓝色身影，话锋忽然一转，神情严肃：“我们还是到警局谈谈赔偿的事情吧。”
事件上升到民事纠纷层面，两个人被带回了公安局。
在调解室里等待的时候，冬舫拿出手机，偷偷给叶浅发了条消息。
【Wint：那两包珠子大概多少钱？】
叶浅几乎是秒回。
【浅浅：不知道，反正那些都是边角料，撑死了两百块钱吧】
冬舫：“……”
他抬头看到少年紧张又带着一丝畏惧的表情，主动开启话题：“你叫什么名字？”
“尹木。”
“树木的木？”
“嗯。”
“好有生命力的名字，”冬舫伸出右手，“你好，我是冬舫，冬季的冬。”
尹木局促地抿嘴：“你的伤口……要处理一下吗？”
冬舫手臂擦伤处已经不怎么流血了，暗红色的血迹干涸在黑色的丝质衬衫上，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好啊，那你能帮我吗？”
他挽起左手臂的袖子，露出大片擦伤，而未被新伤覆盖的手臂内侧，则是几道触目惊心的疤痕。
尹木吓了一跳：“这些疤都是……你自己割的吗？”
冬舫点头，对自己手臂上的疤痕如数家珍：“这条叫Ray，是我第一次试着用碎玻璃割自己手臂的时候留下的疤；这条比较浅的叫Joy，是用美工刀划的……”
尹木看着盘曲丑陋的疤痕，很难把这些和那个舍身救他于水火的英雄联系到一起。
就像别人也无法想象，在他看似轻松的微笑背后，隐藏着常人难以想象的挣扎和恐惧。
*
尹木出生于偏远城镇，和别的孩子不同，他对宇宙有着超乎寻常的痴迷和热情。
在同龄人拿着路边捡的树枝打打闹闹的时候，他总是一个人坐在宽阔的田野边，出神地思索着不属于这个星球的文明。
他的父母思想传统，把儿子当作光耀门楣的全部希望。因此在见到小尹木对太空如此痴迷之后，他们非常欣慰，问他是不是长大准备成为宇航员。
当时只有五岁的尹木不知道父母口中的那些名词是什么意思，只是看到总是皱着眉头的妈妈终于对自己露出了一点笑，于是下意识点头答应。
尹家父母欣喜若狂，当机立断给尹木报了天文兴趣班。
当兴趣爱好上升到强制的教育层面，这种所谓的培养就变成了负面的鞭笞。尹木在上过两次课之后，就开始找各种借口不去上课。
父母觉得他是在出尔反尔，经常用这些事情来责备他。
直到后来尹木在学校摔断了腿，父母对他成为宇航员的寄愿彻底落空。
“那你以后就不要再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专心读书考大学吧！”
父亲收走了所有关于天文的书籍和图片，而母亲则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他们两人一起，切断了尹木和兴趣世界的一切联系。
尹木初中毕业之后，他的父母不惜代价，拼死拼活攒钱在洧城买了一套房子，送他进洧城一中读书。
“爸爸妈妈也不求别的，就希望你能出人头地，找到个好工作……”
“……就这么跳下去，你父母肯定也不好受……”
“……上周模拟考的成绩出来了，怎么考得这么差！我们风吹日晒给你创造学习环境，你对得起谁……”
“……现在的孩子就是自私，做什么事都不考虑后果……”
记忆中父母的话和刚才在江边那些劝诫逐渐混为一体，尹木捂住耳朵蹲下身，觉得自己的脑袋好像下一秒就要爆开，露出里面发霉腐烂的内里。
然而下一秒，他的脑袋上忽然覆上了一只手——
冬舫像哄小孩一样，轻拍着他的头。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注视着尹木的眼睛，露出一个安抚的笑。
尹木眼眶通红，呆滞地望着冬舫颜色稍浅的瞳孔。
“呦，看来你俩相处得不错啊。”面容严肃的警官走进调解室，把文件夹往桌子上一拍。
“说说吧，什么情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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