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夜色总是五光十色,光彩夺目的,即使路边的枝丫还是光秃秃的,如今只会是更添风情,魅力不会被埋藏半分。
她漫无目的地往前走,除了脚下的路,她与宋旻的未来似乎也是渺茫未知。
宋夫人如此决绝,定不可能同意她与宋旻在一起。不被长辈祝福的恋情甚至婚姻也许还可以咬咬牙接受了。可是,中间横亘着一条人命的婚姻,宁清平没有办法接受。
她也不能让宋旻成为那不忠不孝之人。
想到这里,宁清平不受控制地又开始流眼泪,她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人,第一次心动,第一次向往与另一人度过余生,可是,却遇到一座无法攀越的高山。
宋夫人将他们一家留下,很明显她知道两人的关系。至于她如何得知的,是跟踪、秘密监视宋旻,还是偶然知道的,此中手段令她一阵毛骨悚然。
而今晚宋夫人将他们一家留下有意羞辱,这让宁清平觉得尊严被人践踏,更觉对不起父母和哥哥。
精心装扮的模样在被风吹乱,头发上的蝴蝶结早已不知踪迹,脚后跟破了皮她也全然没有察觉出。
宁公馆附近的路灯亮着,宁清平在路灯下徘徊不定,她有些不想面对父母失望的神情。
在石阶上坐了会儿,昏暗中听见一声熟悉的呼唤。
青夏眼瞅着家中氛围不对,小姐又迟迟没有回来,她心里有个猜想,不敢问少爷,只能在宁公馆门口等着。
宁清平眼睛微肿,见来人是青夏,心里多少安定一些。
她问:“爸妈可睡了?”
“老爷和太太,还有少爷都在客厅坐着呢。”青夏担心她,握住小姐的手,果然冰凉凉的。
也是,事情没有解决,今晚不可能就这么结束的。
“那他们情绪看起来如何?”
“小姐,是不是你和宋公子谈恋爱的事情被发现了?”
除了这个,青夏想不出还有什么事情能让老爷和太太这么生气,小姐还不敢回家。
青夏觉得天都快塌了,当时小姐和她说这事儿的时候,她就觉得这件事情不太妙,万一被发现,搞不好自己都要受罚。
宁清平沉吟半晌,站起身,如赴死般说道:“回去吧。”
走到宁公馆大门口,连门卫都小心翼翼的,宁清平浑浑噩噩回到家中,她的父母和哥哥神情严肃地坐在客厅。
见她回来了,先是松了口气,却又对她冷了脸。
她知道,他们对自己肯定很失望。可是,自己现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和他们解释。
宁清平木然地跪在地上,青夏也跟着跪下。
“女儿认罚,爸妈,哥哥,你们要打要骂要骂我都接受。”
宁父温尔文雅了半辈子,第一次发这么大的火。
“啪”的一声打在宁清平脸上,她被打偏了脸,长发遮住了被打红的脸颊。
她一声不吭,宁母却心疼地抱住自己女儿。
“有话好好说,怎么能打女儿,现在不是倡导自由恋爱吗?女儿纵然有错,也不至于你发这么大火。”
“宋夫人说的话还不够警醒吗?你有没有想过,若非宋先生将宾客遣散了,宋夫人今日是打定主意要在全上海有头有脸的人物面前羞辱她,宣布婚事就是要敲打她!宋家是什么地位,她一句话就可以让你身败名裂,以后哪个好人家还能要你!”
她第一次被父亲打巴掌,响亮的巴掌声在偌大的客厅甚至有回响。
因为宋旻,宁清平真的体会到了人生的很多个第一次。
她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惹恼了宁父,好在宁西城及时护在她面前,宁父才没有发作。
“小妹只是一时糊涂,爸你别生气了,要我看就是那宋夫人无礼,竟然让宋旻娶自己的表妹。小妹与他自由恋爱,又没碍着谁,就算小妹以后嫁不出去了,也不要紧,我一辈子养着小妹就是。”
宁母本来没有生气的,听他咒自己妹妹嫁不出去,一巴掌拍他背上。
“你也走开,尽胡说八道。”
宁母将女儿扶起来,满眼心疼,“乖女儿,咱忘了他,否则受苦的只有你。他今日没有随你走,便是作出了选择,你也该清醒了。”
“纵使你愿意嫁过去,那宋夫人不是个好相与的,你会吃苦头的。”
宁伯佟厉声道:“爸妈自小培养你,呵护你,难道是为了让你去给别人伏低做小的吗?我今天就告诉你,你的婚姻你自己做不了主,趁早断了那些不该有的念想。”
宁清平一个劲儿地流眼泪,嘴里念念有词,可谁也听不清她在念叨些什么。
她失魂落魄回了房间,客厅里气压低得渗人。
宁伯佟叹了口气,开口道:“董家那小子我看人品不错,之前董家旁敲侧击想要打听宁家与董家是否有联姻的想法,我念着清儿还小没有打算,现在看来,早点嫁人了也好。”
“父亲,以小妹现在的状态,您这样做恐怕不合适。”
“西城说的对,你好歹给女儿一点时间,等她想开之后再谈这件事也不迟。”
宁伯佟铁了心要让宁清平与宋旻断干净,可考虑到女儿的性子,也怕逼得太紧做出什么傻事。
“那就安排她出国留学,与董谦柯一起去国外培养培养感情。”
他一锤定音,再容不得商量。
宁清平长达半个月没有离开自己的房间,无论谁来找,她都避而不见,但她也不锁门,以免父母担心她做傻事。
这一日,宁西城抱了一摞杂志和刊物到她房间,说是给她解解闷。
看到日渐消瘦的妹妹,宁西城很后悔,那日就不该将宋旻带回家里来,或许,妹妹和他就不会有任何交集,更不会喜欢上他。
与董谦柯出国留学的事情,宁清平还不知道。
尽管容妗和宁西城多次劝说宁父,最终也是没有任何改变。
父亲考虑的有道理,他妹妹在上海一日,她与宋旻之间就斩不断,藕断丝连迟早会惹来大祸。
宋夫人既寻过一次死,难保不会再来一次,但不是每次都能这么好运,难道真要让他俩的爱情之间横着一条人命吗?
到那时,谁又能心安理得,毫无芥蒂地与对方在一起?既然结局注定如此,不如早点分开。
“文晞来找过你几次,给你带了笔记,你都不见,她该伤心了。要不然出去走走散散心?你上次说想去东南海岛玩,不如现在就去,和文晞一起也有个伴。”
宁清平埋首在书桌前,奋笔疾书,根本不关心其他的。
“我不出国,你别想把我送出国去。”
她已经决定了,她要离开上海,她不想某一日在路上走着,看到宋家的婚车,亦或是从别人口中听到宋旻与那位钮钴禄氏的任何事情。
但她不会因此出国的,她又没错什么事情,为什么要逃走。
宁西城拿她没办法,只能将注意打到宋旻身上,只要一方离开了,关系自然而然就断了。
既然他舍不得妹妹,那就只能劝说宋旻放弃这段感情,回法国吧。
“那你好好休息,别累着自己。”宁西城说完这句话就走了。
察觉到脚步声逐渐没了,宁清平握笔的手也停下了。
她不知道宋旻有没有来找过自己,也不知道他最终是否妥协答应要娶自己的表妹,眼下的她只能用源源不断的知识来麻痹自己,不让自己胡思乱想。
因为除了爱情,人还可以有很多追求。
宁清平放下笔,捏了捏酸痛的肩膀,拿过一本杂志躺在床上翻看。
哪个舞女又和哪个老板共度良宵,哪家百货公司又新推出了一款香水、口红,诸如此类。
宁清平将杂志丢在地上,她此刻没有看这些花花新闻的心情。
她随手拿来一沓报刊,她足不出户,外面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乱世中的报刊上无一例外都是关于时局如何的报道。
而就是这一次偶然,在一九一九年二月八日的下午,宁清平第一次知道庄时新这个人,只不过那时候知道的是他的笔名,溪山。
她在报纸上看到他发表的文章,这篇文章的力量是新生的生命力,正是因为这篇报道,宁清平也获得了一股无名的力量。
父亲总说乱世之中,明哲保身才是上策,身陷囹圄之人谈何救国救民。
而现在,爱情失意的她想要投身于伟大的事业之中,燃烧自己。
为此,她在报刊中找到了所有有关溪山的报道,他为工人发声,为国家利益争取分毫,批判**等等在她看来如英雄般的壮举,深深感染了宁清平。
他的勇敢与胆量令宁清平无地自容,想起自己这一个月来因为爱情荒废学业,这十多年来,生活在蜜罐中的她从没想过自己的责任。
她看完相关的报道,又去图书馆找了许多关于互助论,无政府主义,无产阶级的著作,没日没夜地汲取书中的养分,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充实。
而这也更加坚定了自己想要去北京读书的念头,摆脱从前奢靡无知的生活。
于是,她向父母宣布了她的打算,她要勤工俭学,她要考到北京去。
父母觉得她是因为爱情失意,精神也失常了,直到看见她第二天拒绝了司机接送,才发现她是动真格了。
她不想留在上海,也不愿出国,或许北京是最好的选择了。
见她如此,宁伯佟倒没有再提送她出国的事情。
宁清平放了学便在一家西餐厅做服务生,每天工作两小时,她觉得不辛苦,还可以锻炼自己的口语的能力,一举两得。
客人不多的时候,她总是陷入沉思,想起和宋旻的点点滴滴,等她真的在餐厅看到了宋旻,她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可眼前的宋旻胡子拉碴的,看起来憔悴了许多。
她不敢相信眼前的人真的是他,直到宋旻出声叫她才反应过来。
“清平,你还好吗?”他眼里满是心疼,想抚摸她的脸,手却僵在半空。
他收回手,自言自语道:“你瘦了,是我不好,明明有很多次机会可以跟你说明,但我都逃避了。我害怕你因此远离,却没有解决问题的办法。”
宁清平别开眼,忍着悲伤退后,喉咙哽咽说不出话,这么多天的委屈与难过似乎就要爆发。
现在说这些已经没用了。
“我要出国了。”她强忍镇定与他对视。
她撒谎了,骗了他,只希望他能忘掉与自己的这段感情。
“你肯定不会告诉我你去哪里的,是吧?”
“无论去哪里,”身边都不会有你了。
宁清平掐着自己的手背,才能风轻云淡地说,“我们都要好好的。”
其实,宁清平以为他会开口挽留,甚至都想好她应该怎么劝他放下这段感情,结果却没有。
“你要好好的。”他失神地呢喃,明明舍不得却说不出挽留的话。
他现在哪里还有挽留她的立场。
他太过冷静,冷静得无所谓,这样的状态让宁清平很担心。
她开口劝他,“宋旻,狠心一点吧,去法国或者其他地方也行,面对不了的时候就逃避吧。”
她已经退缩了,宋旻不是非得留下来承受一切,他可以像之前那样,回到法国生活。她不相信宋夫人还能追去法国闹自杀。
宁清平真的很担心以后会发生什么,他怕宋旻接受不了。
在听到她关心的那一刻,宋旻空落落的心充实起来了。
他近几日精神不济,错把她的话理解成她愿意和自己去国外,他眼神登时充满了光亮,颤抖着手想要拉住她。
“我我,你,愿意和我走了吗?清平。”他激动得言语混乱。
宁清平被他牵住手,片刻留恋后挣脱开,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宋旻,我不能跟你走,你走吧。”
且不说与人私奔到国外这样出格的事情的,她做不做得出来,一段感情没有双方家人的认可,背井离乡,她无法接受。
更何况,若是她真的跟着宋旻走了,她的家人是否会受到宋夫人的恶意的报复和发泄,这些都是未知,她不能拿家人和父亲一辈子的心血当赌注。
一瞬间,宋旻如坠冰窖,呆了片刻后竟傻傻地笑了笑。
“也是,你有你的尊严和骄傲,我算得了什么,你怎么可能会选择跟我走。”
宁清平听他这么说,心简直在滴血,心痛之余,觉得这样挺好,如果这样能让他好受些,那就这样吧。
他们在沉默的悲伤中分道扬镳,甚至没有体面地说一句分手,两人都默认了,自己与对方再无关系。
因为他们都太了解对方了。
宁清平了解宋旻,他不是为了儿女私情能忍心看着母亲一头撞死的人。而宋旻也同样了解宁清平,她绝不能接受和别人共侍一夫。
他们之间彻底结束了。
宁清平回了家之后又哭了好久,她无法接受自己在宋旻的心里居然是这般可有可无的存在,哪怕已经说服了自己,可今日他一句挽留的话,甚至一句解释都没有,她还是被深深刺痛了。
所以,宁清平才不会跟他说再见,是他宋旻对不起她,她绝不是给他和这段感情一个圆满的结尾,就是要宋旻永远记住,他们不欢而散,甚至连一句分手都没有说。
至少以后想起来,他会觉得愧疚,会觉得遗憾。
宁清平从柜子里拿出一沓草稿,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宋旻二字,这是她一个月闭门不出的成果,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是关于宋旻的。
她将它们全部都烧了,所有宋旻送她的礼物也都扔掉了,只留下了那对珍珠耳环和蓝色项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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