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次年春始，澄川在高碑店租下一套大开间，合同直接签了五年。沁媛压抑惊喜，明知故问为什么。
“知道你不喜欢他们……我也不多来往了。再说你在国贸上班，海淀区太远，你每天六点就得起床，甚至没时间化个妆。我不想你那么辛苦。”
他大约只是随口打比方，沁媛却再度念起那个不会打扮的女孩。澄川也会因为这个理由嫌弃自己吗？不会的，她从来都是这样清清淡淡，要嫌弃早嫌弃了。而且她不化妆其实还掺杂着贪心成分，更希望别人能看见自己的内在。
独套的月租就要五千多，澄川又捡起了模特兼职，让她不必担心钱。他的回归吸引了诸多粉丝，通告堆满邮箱，表白信也掺杂在里面，很熟悉的事情，沁媛假装不在意。新刊封面上澄川搂着女伴细窄的洛丽塔裙腰，对视画面柔软得像丝绸。表情当然也可以演出来对不对？沁媛并非小心眼的怨女，陈腔滥调的担忧只能坐实自己真的格局有限。
可那些关于自己配不上澄川的指责和私语，总是从记忆深处爬出来啃噬她稀少的信心。取出唯一的口红抹于唇上，沁媛透过镜子看见了十五岁的自己。紫红色山竹汁液逐渐幻化成鲜亮的烂番茄，是过去的少女向世界妥协。
部门的男同事率先发现沁媛的改变，凑近问她是不是恋爱了。同组的姐姐瞥来一眼，说人家早就名花有主。男同事立刻又有话接：“那她怎么突然打扮起来，男朋友跟人跑啦？”沁媛的脸色一下就变了。
澄川近来正好去大连跑外景，她干脆在公司忙到半夜，挣一点加班费。男同事开车送她，好几次手都搭到沁媛腿上，她吓得不敢动，回到家才贴着门哭。
同组姐姐护犊子似地和男同事吵个不停，沁媛不敢惹事，急忙劝开。争吵引来上司注目，他将沁媛叫到经理室，问的却是别的事：“我看邮件的时候发现你至今没取英文名，觉得公司这个规定是崇洋媚外，标新立异？”沁媛听得心虚，上司又说，“但反过来，我能不能也认为你不肯随大流的坚持也是在标新立异呢？”
“我还是建议你取一个，将它当作一个标签，当成你在公司的替身，烦心事就会随着你走出这栋办公楼而消失。”
可惜工作可以有替身，生活却没有。澄川从大连回来后就一直在讲海蚀洞和沉积岩，良久才注意到沁媛的消沉：“怎么了？”
先前被男同事骚扰的时候，沁媛发过消息给澄川，可他直到次日晌午才回了同样一句“怎么了”。沁媛说没事，他也不追问，好像这样就无事发生。时光明明已经将他打造成男子汉，却没教会他担当和承受。
沁媛深吸一口气：“我已经看过你说的海蚀洞和沉积岩了，在缪桐的朋友圈。”身姿娉婷的美女站在海边自成风景，照片的配文一语双关——曾经沧海难为水。她一向这么文艺。
澄川抓了抓后颈的发，好半晌才解释：“你也知道她大学就是在大连念的，工作上刚好碰到而已。”
缪桐中学时就是邻校的校花，当模特也不足为奇。但连缪老师都会因为女儿喜欢澄川而充满敌意，何况突然面对所谓前女友的自己？
这根稻草压垮了堆积的委屈，沁媛啪嗒啪嗒地掉起眼泪。澄川又劝又哄，但他耐心实在有限，总像个长不大的男孩：“说了我和她从来就没有任何关系，都是别人瞎传。新朋友我已经为你断了，老朋友见个面都不行吗！”
当爱情与责任挂上钩，爱的深浅迟早会被拽着往下沉。明知他是这样的人。澄川赌气出门打篮球去了，沁媛曾经十分崇拜他的这种自我，那代表着小城落后守旧的对立面。可他跑得太快，将她留在了自卑和恐惧酿成的染缸里，慢慢发酵成糟糠。
沁媛为自己的失态内疚，一宿都在反省澄川的好，他已经为她改变了那么多。爸爸也在电话里安慰她：“情侣都是吵吵闹闹分分合合的，就像我们工地盖房子一层摞一层，楼梯都要折一折，哪有一步通天的呢？”
黎明前澄川回家洗澡，收拾得干干净净才躺到沁媛身边。他删除了包括缪桐在内的许多人的微信，知道她没睡，却还是把声音放得很轻：“对不起，以后我再也不这样了。”
喜欢他身上的光，却不喜欢光照向别人。爱她沉静内敛，又不想一起下陷。世事人情就是这么矛盾。可他们经历过悲欢离合，见证无数始乱终弃的故事，谨慎地避开所有前车之鉴。不是说好的吗？一起磨合，纠正，天长地久。他们要和别人不一样。
沁媛回身抱住他：“我也是。”
8
澄川的学校好，导师也出名，硕士毕业前上市公司接连抛来橄榄枝。可他却选了竞争更大的央企，几轮复试都被刷掉，他也不在意地继续找下家，接封面。这么一消磨，大半年转瞬而过，连应届生的有利身份都要失去。
那时沁媛已在北京工作了三年多，多次放弃外派升职的机会，不过求一个稳定，他们已经不再年轻。澄川却说自己还是喜欢挑战：“你不相信我吗？”
当然信了。可相较于艰难的梦想，现实才是稳妥的浪漫。他们很早以前就在为购房首付存钱，最接近成功的前一刻最着急，沁媛小声地劝：“可是我们需要稳定的工作……”
澄川手中调羹将软浓浓的汤搅了又搅，肉片沉下去，笑容却浮起来：“知道啦。”
求职很快有回音，澄川依沁媛的意思选了离家最近的。年末拿到奖金，他们去定好的13层小户型门口插上了小木牌。木板是澄川从中古桌改造来的，刻着两人名字缩写CC&QY，比多年前阿玛尼的G&A还难能可贵。看完银行卡里的个位数余额，两人如释重负地坐上马路牙子，分食了一支三块钱的冰棍。
为了这套房子，他们过得拮据又憋屈。沁媛已不记得上次下馆子和买衣服是什么时候，生活激情几乎要消磨在苦难里，还好苦尽甘来。谈到接下来的计划，她有些奢侈地说想要一根新口红。澄川笑她太好对付，他的愿望却是关闭所有通讯设备，消失24小时。
人生大事来临前都会有一场狂欢，像高考前最后一个黄昏教学楼前漫天飘洒的试卷，婚礼前夜的单身party.释放完了才能更好面对崭新的人生，沁媛当然没有异议。
她忙着新家入居事宜，并未留意到澄川完成愿望归来正是小年夜。他拎回几袋涮火锅的食材，接了温水洗菜，沁媛点燃小灶，半毛坯的房间瞬间温馨起来。
锅底辛辣，冰箱里只有啤酒，沁媛不会喝，便洗了几个水果解渴。她剥开山竹，好似无意间提起结婚的事。爸爸在问，闺蜜在问，所有人都在问，也都在等澄川的回答。聪明人不必将话说透，他放下酒杯，将戒指摆上桌面：“送给你。”
是DR的钻戒，一生只能定制一枚，多好的寓意，可沁媛有些听不清：“送给我？”这不是求婚该有的对白。
“对，送给你。我……不要了。”
“不要什么？”
“现在的人生，我不想要了。”他躲进醉意里，眼中的颓然和坚定让沁媛心惊。
什么意思？最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胆小如沁媛都敢说一句未来可期，他忽然说……不要了？怎么可能！
那些负心人的故事，莫须有的恐惧统统涌上心头，沁媛颤抖着问：“因为缪桐？”
“不是。”澄川将手机和行程记录完全展示，自从为这事吵架，他再也没和异性接触。
“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
“不，你很好。”
“那为什么！”
澄川垂下修长的眼，疲惫不堪地说：“因为我不快乐。长久以来，我都在压抑着本性。我知道你为这个家放弃了许多，我也努力改变自己去适应你。我真的曾以为自己可以，但还是失败了。昨天我一个人想做什么就做的时候，才终于感觉到我是我。”
永远不要想着去改变另一个人，否则他为你做的改变，都会成为要挟你的资本。善变就善变，厌倦就厌倦，本性如此，总有那么多借口。
所以他们认识二十四年，会不如二十四小时带给他的快乐和认同。陪他做一百件好事，也不如陪他做一件坏事。从前沁媛希望他什么都不喜欢，果真应验，多残酷。她双手捂住脸，说一句“你喝醉了”就关上卧室的门。
她不明白，自己分明那么小心，用心，竭力避免所有失败的可能性，为什么还是落到这种境地？
9
小年夜的对话像一场醉梦，两人睡醒之后都不再提。
他们还是照常上班、回家，依旧一起吃饭，看NBA，她炒菜还是不放糖，他也还记得她生理期不能喝冰的，都是戒不掉的习惯。习惯还算是爱吗？又或者他们的爱一开始就基于习惯。澄川一再为之前的话道歉，但酒后才吐真言，沁媛知道有些事已经变了。
最亲近的人突然变化，完美的构筑在实现的前一刻崩塌，沁媛感到幻灭，怀疑和质问越来越多，不停地拿澄川和他过去的好做对比，和别人的坏对比，失望地哭泣。澄川崩溃地抱头低吼：“我又没有像你说的那些渣男掉头就走，我会好好地和你继续生活。为什么每个问题还要一个回答？这就是在向我索要承诺。”
他摔门而去，沁媛却不敢闹脾气离开，怕他觉得有没有自己其实都一样，像她妈妈一样。闺蜜挂视频过来时沁媛正因醉烟干呕不止，地上还摆着一杯没喝完的薄荷茱莉普。
抽烟伤肺，喝酒伤肝，谁甘愿作践自己？不过是不想再伤心。
闺蜜哭着骂她为什么不直接分手，是不是傻。
可傻女孩也不是一开始就傻，她们也经历过无人得知的挣扎。那么多年的感情，走进来都谈何容易，更何况走出去？那像对自己只此一次的人生认输。这世间任何干脆的爱恨都是值得幸运的，因为更多时候是你被一个铁栏绊倒，而放置铁栏的人说很抱歉，他挪不了，而你也起不来。
她像她的替身，他是他的赝品，两个心里生了病的假人日复一日地敷衍拉扯，破罐破摔地消耗着。他们终于住进了再也不会停电的公寓，可她那么珍视的过往回忆却像断电的串联灯泡，一个熄灭，全部也就灭了，竟没有一个可以通往未来。
口红用到见底，她才接受了这个覆水难收的结局。
回西南的当天沁媛才和爸爸说了和澄川分手的事，爸爸非常伤心：“你们那么好，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人们用坏东西拿去修，经常抱怨“明明昨天还好好的”。但一样东西坏了，往往就是突然、一瞬间坏掉的。人也一样。
爸爸又劝：“只要知错能改，你们就会比以前更要好啊！”
知错能改，趋利避害，她一直这么做，又怎会不明白？千万年来人们会因为怕冷而学会钻火，想要渡海则努力改进造船，可唯有人性是毫无进步的，还是那样自私虚伪，容易厌烦，越做不到什么就越要歌颂什么，比如高山仰止的德行，比如从一而终的爱情。
沁媛没有告诉澄川列车班次，澄川也没说已将房子挂售，所有积蓄都转到她的户头，是心照不宣地放过彼此。车体和月台错开的时候，沁媛忽然发觉他和澄川曾是上下层，隔壁班，前桌，后桌，唯独没有成为过同桌。原来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他们从来没有并肩而行过。
她将口红空管丢出车窗，像丢掉一个长久以来的标签和替身，也终于做回自己。想起大学教授说过口红效应是消费者购买性价比相对更高的消费替代品，以便让自己能获得相似消费快乐的经济现象。多像她的爱情。她是买法拉利的一百元抵用券，是饿到极致的七片山竹，溺水时才想抓住的稻草。一时需求，永恒幻梦而已。
朋友都夸沁媛内秀，她以为所有的牺牲努力都是给自己镀金，结果却无声地锈在内里。她也以为黄脸婆只是妈妈辈的历史，但读史才使人明智。古人早就说过，女之耽兮，不可脱也。怎么写成文言文她就不懂了呢？每个妈妈也曾是一般无二的女孩，总相信自己会是例外。
可惜他们不是，到头来还是给别人的幸福做了案例和分母。
沁媛后来谈的几段恋爱都无疾而终，像她再也不知道怎么挑选口红。闺蜜生完孩子想离婚，找沁媛评理的时候把丈夫的缺点一一数遍，说世上再没有比这种人更负心的混蛋了。
可世界上到底哪种才算真的负心人呢？
其实所有人的答案都是一样的——自己经历过的那个。
闺蜜的丈夫把妻子哄回了家，小打小闹的甜蜜融进柴米油盐里，生活就这样哗哗流过去。听说澄川辞掉工作，又恢复了追寻和流浪。闺蜜怀二胎那年，沁媛与一位平凡温和的先生结了婚。大家都说男方高攀，就像从前总说沁媛配不上澄川一样。
可是冲动的感情如露亦如电，谁曾言平平淡淡就没有幸福和明天？
后来沁媛收到一封祝她新婚快乐的匿名邮件，域名来自国外。信尾附了音频，点开就是陈奕迅的《富士山下》。
“要拥有必先懂失去怎接受。
曾沿着雪路浪游，为何为好事泪流。
谁能凭爱意要富士山私有？”
她听得泪流满面。
原来山外看山才是山，灯火璀璨的都市反而看不到星星。只有站得远，爱才能保鲜。
她一字一字地回复舒渐：谢谢你的祝福，还有那年的口红和情书。
2020年初，科比乘坐直升机失事的新闻轰动世界。人生忽如寄，世间许多事是真的可以说没就没。菜刀切到了沁媛的手，先生匆忙跑进来给她包扎伤口，顺便提起刚才收到一个包裹，没有贴快递面单，也没有喷消毒液，大约是什么人亲自放到门前。
旧礼盒绑着褪色的烫金丝带，口红却是崭新的。沁媛愣在那里，没有及时伸手接，于是口红失重地掉进钢筋锅的沸水。烂番茄红色漩涡蒸发成跳跃的、冶丽的雾气，一眨眼就被抽油烟机吸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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