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南海卷来的暴雨垂直地泼倒下来，驶往宝安机场的沿江高速仍旧霓虹如织。趁着堵车间隙，清之再次确认了航班信息。
从成田机场起飞的NH931早已平安降落，幸好还有另一架从羽田出发的飞机还要半小时才抵达。两个机场都是田字辈，又都在东京圈，她弄错了也不稀奇吧？何况雨天道路湿滑，不慎追尾也是个不错的迟到借口。
因为她实在不想面对陆放。
刚和陆昀成谈恋爱那会儿，清之就知道男友有位异父异母的弟弟。后来她走运拿到中石油春招offer，昀成奖励她出国散心，实则也是见父母。
清之欲迎还拒，羞羞答答地不乐意，暗地里却背熟了日语五十音。昀成真被骗住，还傻乎乎地哄她：“那就当是奖励我好不好？”
降落东京当天，他俩足足等了三个小时，昀成的父亲和继母才姗姗来迟，彼此责怪怎么连成田羽田都记错。可下一句父亲就跟昀成聊起刚拍来的花鸟扇骨，继母则抱怨Birkin皮包的配货不如上回好。最后他们才问清之：“小霍，你不会怪我们吧？”
这明显是不喜欢、不赞成的意思，清之只能笑答没关系，略微尴尬地将脸一偏，便看见了陆放。
从前清之只在昀成的手机相册里见过他，岛国独特的光折射率将照片渲染成叙事风漫画，而他直接从画里走了出来，给人以美的感受，几乎与这写实派世界格格不入。
昀成最疼爱这个弟弟，陆放跟着继母嫁过来时还不到九岁，然而已经自修完高中课程，可以盲算不定积分。昀成明明足够优秀，却自嘲不及弟弟万分之一。不过笨鸟先飞，只要他足够勤勉，就不会给家里丢脸。
那年陆放就读于东京的名门高校开成，偏差值接近85的模式成绩足以将他送进七所旧帝大的任何专业。昀成问他为什么不申请去美国读常春藤，继母嗔怪地睨来一眼：“你是从小满世界撒野，你弟可不行，离不得人照料。”
话虽含刺，昀成依旧好脾气地微笑，是陆放不耐烦的催促缓和了气氛。他双手插在绀青校服口袋里，衬衫整体错扣了一格，斜纹领带也漏出衣领。一张边缘翘角的OK绷将鼻梁拦腰截断，血渍干涸成茜空的淡红色，并不能看出被照料得很好的样子。
陆放对谁都不假辞色，唯独喜欢昀成。清之想象不出谁会不喜欢昀成，但这也令她和陆放短暂的相处并不愉快。她怎么也忘不掉那时陆放一再问昀成：“哥，不会真的是她吧？”唯独这句用了中文，清之想装傻都不行。
就像如今无论她怎么逃避，该来的也总会来。
夜色将阑，出站口已经没多少人了，却仍不见陆放。绕来绕去，结果还是她等他。
陆放因携带违禁物品被海关扣下，清之焦头烂额地前去解围。陆放始终漠然旁观，固执得近乎理所当然。检疫犬蹲坐一旁哼哧哼哧吐舌，仿佛它才是理亏的那个。
罪魁祸首是一袋真空冻干的炖牛肉，也是陆放妈妈给他做的最后一顿饭。
思及此处，清之不忍再苛责，迟到理由也编得磕磕绊绊，还心虚地揉了揉鼻尖。近来她连轴加班，刚走进停车场就忍不住打呵欠。或许出于愧疚，陆放主动提出由他来开车。
清之不太放心：“我记得日本是靠左行驶？”
“我考的是国际驾照。”
数年未见，清之心想他也懂事了，给昀成报完平安，就陷进了副驾驶座闭目养神。
直到她被一声巨响震醒。
不知何时披在胸前的男士夹克滑至鞋跟，清之一颗心都要被安全带勒出来：“怎么了！”
她乌鸦嘴上身，竟然真的追尾了。所幸不算严重，遭受池鱼之殃的司机也很好说话。
陆放的长眉掩在灯草灰线帽下，比雨夜还沉郁，他犹豫着问：“姐姐，你不会怪我吧？”可那嘴角分明有上扬的趋势。
清之打了个寒颤，悚然明白过来他是故意的。
那像一种智商方面的绝对压制，纯然原始的挑衅，没有事情逃得过他的眼睛。
2
清之现住南山蛇口的复式loft是昀成全款买下，房产证只写了她的名字，算是彩礼。清之却给不出势均力敌的嫁妆，因此下意识地将二楼主卧让给陆放，自己睡在一层的书房。
再大的房子里多出一个看不顺眼的人，仿佛空气也要均分。两人平时相互避让，尽量不碰面，可某夜清之通宵赶完设计，却在客厅撞见了同样没睡的陆放。
北欧钓鱼灯的白冷光罩着一盘国际象棋，看样子是特别定制的，棋盘边缘刻着日文平假名，他屋里的另外几件物什也有，大概是谁的名字。kiyoyuki，清之默念，心也嘟起唇，像一个吻。而两方棋子竟然都是同样的玛瑙黑，他自己跟自己下？这可怎么下。
昀成说过日本年序分明，并不鼓励超前教育。陆放小时候报名高级国际象棋培训班，所有人都以为是捣乱，可当天一结束老师就点头同意，这样别人就可以向他学习。
后来他又过早地在ELO国际象棋等级里达到2400分的大师水准，没人战胜他，他也要打败自己。聪明人就爱和自己过不去。而对弈这样一盘同色棋，技术还是其次，执棋者拥有怎样可怖的记忆力不言而喻。
没想到这么通透的天才也会失眠，看来还不是第一次。或许是到了陌生环境认床？清之看破不说破，用雪平锅煮了冰牛奶给他：“水温正好，安神助眠的。”
陆放却不领情：“你俩的床，我睡不惯。”
这话里藏着微妙的绯色，但清之泰然自若，说难听点就是脸皮厚：“你哥单位离得远，没在这里留宿过。我为了工作方便，本来也都睡在楼下。”
陆放仍是长眉紧蹙，并不轻信。清之忍俊不禁，她算不上美人，笑起来却有种天然的媚：“真没骗你。你哥比我还忙，所以我想你哥的时候都会去他宿舍住啊。”
伴随着陆放重重踏上楼梯的一迭声，清之心有余悸地给昀成打电话，说你弟真难伺候。
清之向来不做饭，跟工作忙无关，完全就是生来无天赋。因此她和陆放在吃外卖之事上约法三章，一人管一天，公正且合理。
可陆放不讲道理，很快压偏了这座天平。
不是清之吝啬，实在是陆放太大方，四位数的双人餐说点就点，摆在莳绘描金工艺红漆器里的金枪鱼刺身，蘸玫瑰盐的肋眼奶酪牛排，就连饭后点心的水羊羹都像上品碧玉条印章。清之是穷过来的，很怕铺张，更何况花的还不是自己的钱，她更怕亏欠。
偏偏清之没有立场规劝。她是他什么人？她和昀成甚至还没领证。陆家又是什么条件？涩谷区寸土难求的表参道大街好几栋大楼都跟他们姓。她犹自思前想后地纠结，陆放忽然推来一个棉纸封袋，里头是先前追尾事故的赔偿。
他居然还念着这件事，清之诧异过后便笑着推辞：“不必了，有保险理赔。”
“事故会对后续的合同评估造成影响，保费会变高，但凡有点常识就该知道。”
他的态度从没好过，但个中真意还是令清之感动。既然盛情难却，她当然从善如流：“现在国内谁还用现金呀，这样吧，打开微信二维码……手机还是给我吧，我来操作更快……一共多少钱来着？”
结果却是陆放的微信余额多出一笔五位数，他立刻冷下脸：“你什么意思？”
“我怎么可能要你的钱呀？你哥哥在的话，也要给你零用花……”
“可他已经不在了！”
清之的笑就那样烙在脸上，太烫，烤得眼眶都红了。故作镇静地回到书房，却没有一滴泪落下来。她连在葬礼上都没哭，至今也保持着大事小事都和昀成诉说的习惯，即便手机对面再也没有回音，但昀成本身话就不多。从前一起在浅草买的捕梦网还晃晃悠悠地转着，光阴被黑纱白羽细细地筛滤过去，好像一切如常。
可陆放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就是在提醒着昀成已经故去的事实。
这个事实太痛，痛到她几乎想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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