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清之躲进大兴安岭的呼中自然保护区，在没有信号的地方一驻扎就是三个半月。她曾跟昀成来过这里考察，四季不断的风吹皱了西高东低的山峦，白桦和樟子松倔强地从石英斑岩群里长出来，密影刷上松软草甸，摩擦出簌簌落霜的轻响。他们并肩静静地看着，决定来年就结婚。
可来年复来年，言犹在耳，那个人却消失在空荡的尘世间。
回到深圳，家中竟然也空空荡荡。陆放走了？什么时候？清之懵了好一阵，才感到后悔后怕。
昀成去世前提到父亲和继母再度离婚，各有新欢。弟弟独自一人留在外面，虽然司机厨师都齐全，但终归没有家人照应，他实在没法安心。
那时清之答应得好好的，却这么快就把陆放弄丢了。
数道闪电撕裂夜幕，噼里啪啦的大水又灌入这座城市，像卡尼期洪积时期长达两百万年的雨季一样下不完。无穷无尽的眼泪，漫天漫地的悲伤。
清之蹲靠在墙角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片刻后大门推开，有人走进来，那一刻她睁开眼，以为看见了昀成。
拎着打包盒的陆放目不斜视地路过她，将两盒盖饭摆上餐桌。清之再度感慨他的聪明，竟能猜准她的归期。事实却是在这一百天里，陆放买饭都买双人份。他渐渐习惯平价餐饮，并且从未浪费，反而瘦了。
晚餐食不知味，昀成是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心结。可又是这个结将他们编织到一起，只能缠缠绕绕地过下去。
两人对着吃剩的塑料碗同时伸手，十指相触的瞬间清之倏地收回，是先前在大兴安岭土壤取样时摔折了胳膊。陆放不知道，也像受了伤：“你很讨厌我？”
清之不答，眼看陆放甩手出门，才说彼此彼此。
四年前她初至日本，昀成被工作拖得离不开电脑，只好拜托陆放尽地主之谊，带清之出门转转。
之后的事可想而知，陆放是地主，却是斗地主的地主，至于转一转，也是清之被他耍得团团转。她没用过智能马桶盖，错信陆放的指点，起身后才去按压冲洗键，结果浇了一身热水。陆放还故意在不能回收的日子拜托她丢垃圾，害她被塔楼的管理员抓了现行。
回来时陆放背靠玄关，面无表情地瞧她，五指却在门柱上叩出轻快的脆响。
他的敌意实在情有可原。
大学时昀成就是出了名的高岭之花，清之被他衬得平凡如枯草，人人都在指手画脚。但她乐观坚定，听尽非议却从不非议，即便好友总担心昀成早晚被人抢走，她也无所谓：“能和他在一起，多一天我都赚了，哪还在乎什么将来。”后来她果真应验了这句话，欠下昀成还不完的债。
陆放同样不理解哥哥的选择，更是没有好脸色。这个被世界偏爱的天才并不快乐，因为身边的人都快乐。他不痛苦，只要身边的人也痛苦。清之哪敢招惹他，大多时候都在高校门口等待，无聊到将硬币一枚一枚塞进自动贩卖机，铝皮罐子千呼万唤地滚落，陆放才不情不愿地出现。
白衬衫黑筒裤将他的身线分割得泾渭分明，男生似乎有点怕他，都落在后头。穿JK的女校生却敢将他拦在门口，说话时嘴唇微微噘起，像亲吻花蕾。街边应季盛放的小彼岸樱都将心长偏，纷纷笼去二人眉眼。清之欣赏画卷似地移不开目光，连微酸的桃汁也变甜。
陆放领清之逛景点，自己却从不参与，那态度仿佛牵着柴犬找公园散步。清之也只是笑，不过是看他年纪小，也觉得三次元没必要和二次元计较。一天逛下来，两人都煎熬，他们一前一后地等回家的电车，几位踩着木屐的青海波纹样浴衣少女笑语琳琅地穿堂而过，宣告幻梦般的春日祭即将谢幕。清之受到感召似地回头，却不见了陆放的踪影。
东京地下铁是钢铁水泥的森林，每年都有迷路者困在这里直到寿终正寝的传说，对于语言不通的游客而言，更像一粒尘埃误入银河系。清之急得发抖，却还是忍住没向昀成求助。
最后她完全是凭着一知半解的平假名，摸索路标徒步十公里走回去的。昀成担心得要命，在会员制料理馆里拉着她问长问短，清之表示都怪自己乱跑才迷路的，说话时却一直在揉鼻尖，这是她撒谎时的小动作。她始终对陆放的刁难闭口不谈，尽管冲着菜单两眼冒光：“我要这个肋眼小牛排，鲔鱼中腹刺身……水羊羹是什么，咸肉羹吗？”
陆太太纤削的双肩一抖，又拿丝绢掩拭住，她曾是宝冢歌剧团的门面，轻蔑也湮没在无尽优雅里。艺伎将三味线拉扯出古怪而哀怨的调子，屋檐下的一整排横骨灯笼咯吱咯吱地嗤笑。昀成驾轻就熟地转移话题，而陆放搁下筷子，说要出去透气，不多时清之就跟上来：“放心，我不会告密的。”
表参道商场的镜面玻璃如同万花筒，将明治神宫的大鸟居和后现代风格的建筑群衍射进料理馆庭院的枯山水，对照出亦古亦今的繁华和萧索。陆放满不在乎地笑了，因为太明白自己的分量，谁都不舍得拿他怎样。可清之所谓的告密，乃是另一件事：“那天在学校门口，有位女生和你告白了。”
陆放警惕地收紧眉峰，清之又火上浇油地添了句：“她很漂亮哦！”激得他扭头就走。
这场注定失败的度假匆匆谢幕，回国时没人来送。陆家的态度显而易见，昀成一直向清之道歉。清之听得难受，因为知道他必然也向那边的一家三口道歉了。他承担着太过厚重的期望，凡事都委曲求全，拼尽所能，想两边讨好又两边不讨好，最后只是苦了自己。
航班因天气缘故延迟起飞，亚热带强侧风将雷雨区刮来，亿万颗水珠被摔碎，一天一地都是流动的玻璃碎屑，飘进人的呼吸道里，慢条斯理地撕扯心肺。
“以后我们自己过。”昀成轻声说。
清之靠着他假装睡着了。
她什么也听不见。
4
秋冬换季期伊始，清之听到洗手间有不寻常的动静。即便陆放已将呕吐声压到最低，开门时四目相对，清之的脸色还是骤然惨白。
因为昀成就是这么走的。起先只是疲惫，胃痛，后来恶化成呕吐和出血，直到一纸诊断书将他定格在二十九岁那年。
自那天起，厨房有了烟火气。清之大大减少工作时长，没日没夜地投入到研究药膳之上。
即便陆放一再强调自己只是水土不服，清之依旧我行我素。她做菜难吃，配上酸苦的药材堪称雪上加霜。陆放被她追着才硬生生喂下几副，结果自然是吐得更厉害了。
两人的关系却因此缓和，不知不觉间也有了寻常的谈话和斗嘴。清之对于自己日益精进的厨艺侃侃而谈，陆放则嫌弃地说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黄芪和党参，等他恢复后一定要连吃半年外食。
他随口一说，可清之当天下班就拎回几袋养生餐，脊骨的汤水多，塑料提手勒出了她满手红痕，可见很沉。陆放看在眼里，声音也沉下去：“叫外卖送不就好了？你现在又不是干这个的。”
现在不是，说明以前是。话一出口陆放就抿紧了唇，但是覆水难收。清之短暂一愣，又从容地布起菜来。
在清之看来这不算黑历史，却不想陆放也知道。上大学后家里给不了更多支持，课余时间她就帮校门口的店家送外卖。宿舍区是主战场，一些男生或是懒，或因打游戏抽不出下楼取餐的时间，她也乐意往上爬，按楼层的高低明码标价。
为了分摊配送费，一个寝室的人常常会拼单，昀成就是这样被室友拉着连吃了半学期的盖浇饭。期末他们在地下三层的实验室赶工，清之送佛送到西，匆匆放下外卖盒就要赶下一单，却被室友叫住：“霍姑娘，今天怎么不收楼层费？”
清之莫名其妙地回头：“下楼又不费力。”
“可你返程要爬楼啊！”
“那我每次爬完你们宿舍，下楼也要下五层呢，是不是还要给你们退钱呀？我只管来路哈，不问去路。”
同位素质谱仪忽然鸣响故障警报，是离子传输管出现堵塞，负责此项的昀成从没犯过错误，那天却又多看了清之几眼。后来清之总被人追问怎么拿下了昀成，她笑而不语，假装神秘，从来不说是昀成追的她，反正也没人相信。
清之的厨艺确实在稳扎稳打地进步，陆放吃着却越来越不是滋味。他知道她在遗憾什么，弥补什么，话闷在心里过了期，说出来就不对味：“能不能别再做药膳，厨房的苍蝇都被你熏跑了。”
清之头也不回，晃了晃食指，揭开珐琅锅后令人食指大动的香气瞬间充盈满室。没有中药，没有稀奇古怪的配方，反倒是陆放最熟悉的味道，他妈妈最拿手的炖牛肉。
五脏六腑都不自觉收紧，心中居然涌起痛意，陆放这顿饭吃得很安静，清之却没有发觉异常，剔牛骨的时候哪壶不开提哪壶：“说起来你的棋盘上好像刻着一个名字，kiyoyuki，我有没念错？是以前我在高校门口看到的那个日本女孩？”
陆放忽然凝滞了：“你偷看我视频通话？”
这罪名太重了，清之只是上楼给他送烘干衣物时偶然撞见。隔着一条门缝，对话挤压得零零碎碎，清之听不懂几个日语单词，却听出陆放一直在说“记不得”、“忘了”，完全就是日漫恋爱番里头男主故作姿态、不懂表达的傲娇样。
“我是想建议你耐心一些，女生心思都很敏感脆弱的。”
“是吗？我怎么觉得有的女人迟钝得很呢。”
“当心等你回日本之后人家不理你。”
陆放却没再顶回来，沉默片刻才缓缓抬起头：“你要赶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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