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有一支口红,一用就用到见了底。
却再也不知道怎么选下一支。
1
沁媛唯一一次被打,是在过家家之时将妈妈的口红涂满了地板。
动手的人是爸爸,那根口红是妈妈留给他仅剩的念想。可沁媛也正是知道这点才用光它,因为就是送出口红的男人带走了妈妈。
爸爸因平庸而木讷,而自卑,自己活成了糟糠。每晚他从工地回来都要满上两杯,盛放他苦涩的人生:“要像你妈妈,别像我。”
但沁媛像妈妈的部分跟着一起不知所踪了,她的根永远生在了爸爸这儿。
沁媛出门买酒,不新鲜的水果堆在小卖部外,算半价,她才敢挑了两斤顶叶深褐色的山竹。结完账老板娘又往袋子里多塞了几个,都知道父女俩不容易。
老楼没有物业,经常停电,楼道的灯坏了许久也没人管。当地日照时间极短,建筑墙体爬满霉菌,楼梯转角也蛛网絮结。沁媛拐得急,手中塑料袋先撞到人,震得她一惊:“谁?”
回应她的是男孩闷闷的哼气。
澄川自小就是这片的刺儿头,马上就要中考了还和邻校学生起冲突。他爸妈都是爆脾气,不由分说就是一通混合双打。澄川也倔,顶着淤紫的肿脸在外一站就一宿,谁劝都没用。
见他昂头挺胸的,沁媛也莫名生出底气,拧开一个七片花瓣的山竹递给他。男孩向来落落寡合,却又因此备受青睐。他自我,专注,特立独行,是这个偏僻阴暗的西南小城里遮不住的光。往日里沁媛最多给他送送信,旁的举动是绝对不敢的。
沁媛迟迟不走,澄川有点恼羞成怒:“赶紧回家洗洗吧,一手的紫红,你也不难受。”
“你的脸还不是一样?你也不肯回家啊。”
男孩瞪过来,沁媛退后一步,胆战心惊地碰着自己的唇。今天是怎么了?跑回家躲进浴室,洗手前福至心灵地抬起脸,她面向了镜中的自己。
无名指尖顺着唇形描摹,黏腻的紫红汁液像过期的口红,却绘出少女心间彩。
2
从幼儿园起沁媛和澄川就是同校,却直到小学五年级才同班,仿佛天意补偿,两人的座位甚至前后紧挨。
女孩发育得早,生理和心理都是。当澄川还在为没有同龄女生长得高而甩头生气,沁媛已经不敢明晃晃地直视前方了。
这种形势直到初二才逆转。开学那天澄川将书包往沁媛身后座位一抛,他崇拜篮球巨星科比布莱恩特,手势也学得一样潇洒,上半身像咬在破岩中的竹石往前压过来:“喂,现在换我罩你了。”他的呼吸也像竹林风,吹暖了女孩低垂秀气的脸。
过往澄川在自习课睡大觉,总是沁媛轻踹他的椅背加以提醒。但这种罩法属于充分不必要条件,反之并不成立。沁媛那样无趣的乖乖女,脊背也直得像周一的升旗杆,是无端让人想敬礼的存在。
旗杆莫名倒下那天,澄川长腿一抻,竟然直接踢散了前方座椅。沁媛捂着小腹蜷缩在地,贫血的唇色比肌肤更白。
他们老楼不仅常停电,且停得毫无预警。昨晚浴室灯灭的一瞬,沁媛刚抹完洗发液,黏黏的一手腻得慌,就着冷水也要冲掉,第二天例假不期而至,这才痛得死去活来。
保健室医生被澄川问得烦了,一掌拍扁病例:“生物课学过没?女生每个月……不懂拉倒!你要是抱歉,去买包卫生棉,这个你懂吧?”
澄川整整一个月都不敢和沁媛说话,其间他和沁媛同桌打了一架,因为就是那个男生拧松了沁媛座椅的螺丝。
从教务处受训回来刚好错过体育课,缺了澄川的班赛惨败。他垂头站着,挥手将泄气的篮球往后方抛,砸花了潦草的黑板报。沁媛鼓起勇气给他送了瓶冷饮,见他也冷着脸不肯收,立即谎称这是多买的。
“今天你还敢喝冰的?”
说完他就懵了,同学“哦哦”地连声起哄。沁媛转回身,心底烫得像汗蒸,缺水,口干,却错将铁笔盒里的固体胶当成润唇膏,黏住了满嘴呼之欲出的尴尬和喜悦。
放学后闺蜜凑上来:“就知道澄川那些桃花都是挡箭牌,他喜欢的是你。”
沁媛如临大敌:“别胡说,我们只是邻居。”因此才能安放略微过度的关心。
她对澄川而言或许有点特殊,但也仅仅一点而已。妈妈的放纵将沁媛送上另一种极端,她必须比自己更清醒。因为见过太多女孩为澄川伤心,所以不肯掉入任何似是而非的暧昧里。自作多情容易,走出来却很难。
澄川虽然叛逆,念书却比篮球还有天赋。可他打球只攻不守,念书也偏科严重,和教语文的缪老师像是有隔世的仇。他敢罢课,缪老师就敢在课堂朗诵他的情书。
但情书是写给他的,又不是他写的,这样反而是给澄川做宣传。为了找补,缪老师又以文鉴人,指斥情书内容浮躁,和当事者一样不成体统。澄川听说后笑起来:“那下次给他挑个文言文版的,修身养性。”
结果真有人用文言写情书,还是邻校校花。传言促使澄川和邻校男生又起了冲突。中考迫在眉睫,他父母气得要命,当他们发觉儿子不再是从前那个毫无反抗之力的男孩,下手更重了。
澄川又在楼道罚站,只有沁媛给的七瓣山竹充饥,饿得几乎想认错。幸好天亮时沁媛带来双份早餐,捍卫了他仅存的倔强:“没放糖吧?”
沁媛摇头,她也彻夜未眠,不肯让澄川看见黑眼圈,遂远远走在前面,背影虚化成一握背阴而生的草本,纤瘦得沾了点潮湿的脆弱。
澄川看得发怔,半晌才“喂”了一声,白色板鞋将灰石子踢进道旁水洼:“那个……以后不要替她们送信了,我不喜欢。”
那你喜欢什么?沁媛只敢在心底问。
最好,最好他什么都不喜欢。
这样她渺小又浩大的喜欢才没有负罪感。
3
澄川不让沁媛送情书,可当文字不再寄托于轻飘飘的纸笔,反而更沉重。从此沁媛的脑子成了信箱,被塞得满是粉红泡泡。那泡泡起初还是小孩吹出的玻璃彩球,后来却成了受潮洗衣粉搓出来胶状的糊,熟悉而讨厌的黏腻,是她不愿承认的自卑和私心。
进入高中,一纸分班表将两人划拉为上下层,又有课业压力,沁媛拒绝再为女生们传话,却成为她痴心妄想的罪证。十七岁的澄川依旧是人群焦点,以往被诟病的别扭和漠然,如今赋予他忧郁的气质。锋芒毕露的五官彻底长开,自带锐化效果模糊边缘,集体照就是他的个人照。13号红色球衣像火烧过球场,是青春呐喊着燎原。西方不喜欢13这个数字,将它视作灾难和禁忌。可小城学生望不到头的课业和生活需要一场灾难,他就是禁忌。大家挥着伞喊澄川的球号,声势像海啸和浪潮,渡到人群边缘只剩浅淡的涟漪,却足够沁媛回味。
高三时沁媛也收到一封情书,与其说情书,更像恶作剧。信纸誊抄了陈奕迅的《富士山下》,一句“谁能凭爱意要富士山私有”特意涂粗,暗示和讽刺的意味太明显。沁媛感到冤枉,报复性地用红笔批注:当然能,富士山本来就是私有,不信你去问日本浅间神社?
她将信塞回抽屉,隔天果然被人取走。此事没有后文,沁媛却不断地思维反刍,十分自怅自悔。太胆怯的人像是多长了几个胃,使一点小坏也会内疚好久,自己能把自己给消化了。
放学恰遇澄川,他挂着ipod轻哼《爱情转移》,正是陈奕迅《富士山下》的国语版,关于富士山的粤语歌词变成了“才拒绝□□情待罪的羔羊”。多巧合。此刻的沁媛就像羔羊,不想沉默的羔羊,澄川先皱起眉:“怎么了?”
我收到的那封信是你写的吗——怎么可能?沁媛的理性和感性同时摇头了:“没事。”
“舒渐又欺负你了?”
舒渐就是拧松过沁媛座椅的那个男生,高中还是同班,男生和女生要分开坐,只有他俩是除以二的余数,便又坐到了一处。
沁媛忙说没有,澄川深看她一眼,不耐烦地扯了扯斜挎包的亚麻系带,扭头先走了。
平安夜是沁媛生日,同学们大多旷掉了晚自习,夜归之路静得出奇。仿麦当劳却四不像的炸鸡店泛出酸腐刺鼻的油脂味,全家桶只要十八元,沁媛站在浸黄的玻璃门外,还是将爸爸给的五十塞回口袋。
半路就察觉有人尾随,沁媛不敢回头。类似的事件报道层出不穷,小城治安和天色一样暗。老楼没有规划停车位,车子横七竖八地将过道拼成迷宫,她专心低头看路,不成想前方的死角忽然蹿出一道黑影。
尾随者也从后头扑上来,沁媛整颗心都沉下去了。待她发觉澄川将舒渐摁倒在地,拳头已擦着对方眉骨而过。好在没伤到要害,是舒渐手中的生日礼盒缓冲了这场意外,但盒中的阿玛尼红管丝绒却不幸碎裂,烂番茄色的唇釉涂了一地。
三个人都不说话,窒息的气氛像圣诞树上没人采摘的最后一颗果,缓慢腐烂,落下,无声地涂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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