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书端坐朝眠闺房，身着素衣，气质如水，额间一点青，如同一尊隔绝于世的玉像。
朝眠无端紧张起来，看着她问：“锦书，你这样直接找我可以吗？”
锦书道：“如今天界局势不稳，没人会追探一个掌管凡界安定的上仙，下凡走一趟所为何事。”
天界局势不稳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朝眠没多想。
“那就好，你找我有什么事？”
锦书纤长的手很是随意地落在书案上，这是她面对极其亲近之人，才有的松懈，神情淡淡道：“听说你跟裴顷的命簿出了点问题，我不放心，所以下来看看。”
“出了问题？”朝眠脸色下沉：“这个司命，我就说他不靠谱，你再看看他写得什么破本子？肯定是受了裴顷的贿赂，平白恶心我。”
锦书斟了一杯茶放在朝眠面前，语气安抚道：“就算司命偏私，你也不用担心，我已经替你准备好了。”
朝眠抬眸，不解地问：“你准备什么了？”
锦书反手向上，掌心凝出一枚半月形的黛色玉佩，玉佩上方打着双钱结，结内编了两颗白玉小珠。
她将玉佩递给朝眠，朝眠接过来，不明所以的翻看，问：“这是什么？”
锦书面无表情，细究她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
锦书轻慢道：“我在这枚玉佩中，放了两百道厄倒咒。”
厄倒咒，顾名思义，是会让人倒霉的小咒术，时效一天，准保被施咒之人走平路绊脚，喝凉水塞牙。
她们也不能做的太过了，这种尺度刚刚好，缺德而解气，最重要的是不会被发现。
朝眠顿时眉开眼笑，往锦书身侧一挤，抱住她的手臂摇晃，半是撒娇道：“锦书，我就知道你肯定不会让我在这里受委屈的。”
“还有一件事。”
锦书偏低眸子看向朝眠。
朝眠坐正身体，一边将玉佩挂在腰上，一边笑着问：“你说。”
锦书道：“冲喜一事，尚未有着落。”
朝眠闭了闭眼，心里既无奈又烦。
锦书慢条斯理接着道：“裴顷凡界的肉身死了，司命又给他救回来了，唯恐再生事端，就先将冲喜的事耽搁下来了。”
朝眠困惑：“他的肉身死了？还不到他的寿数，怎么会？”
锦书解释道：“他是被人毒死的，我了解不多，不知是哪一味毒，无色无味，丞相府无一人看得出，只是瞒不过司命。”
这是当然，司命是上仙，自然能看出人之死因。
就是不知道，这厮一向引以为傲，从无错漏的命簿，现如今出了那么大一个岔子，他心中作何感想？
朝眠幸灾乐祸笑了笑：“谁下的毒啊？”
锦书道：“裴顷凡界的手足。”
朝眠微微挑眉，她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谁，总不可能是宋映微......
“是宋淮宁吧？”
虽是问句，朝眠的语气已然笃定。
锦书点头，徐徐道：“我也看过你和裴顷的命簿，上有记载，宋家三郎阴险歹毒，裴顷至死都在他的阴影下受折磨。恐他憎屋及乌，你日后嫁去丞相府，定要小心此人。”
朝眠蹙眉，下意识驳道：“阴险歹毒......也不至于吧，定是裴顷先去招惹的人家，不然人家哪里会加害他？”
锦书微怔，听出了朝眠的话外音，将手点了点朝眠面前的茶杯盖，问：“你与他认识？”
朝眠如实道：“认识。”
之前在险象环生的妖山，宋淮宁背着她走了两天，要不是宋淮宁，恐怕顾惜言真的会死。
这个情，朝眠领了。
锦书只是轻轻笑了笑，不忘嘱咐：“总之，冲喜的事不作数了，司命应该会想别的办法，让你与裴顷完婚。你且静观其变，藏好你恢复记忆的事。”
朝眠眨了眨眼道：“放心，我不会露馅。”
不知道锦书放没放心，但朝眠此刻就是那位不着急的皇帝。
她不想见到裴顷，更不想见到凡界的宋淮柏。
面对裴顷时，朝眠虽然烦，但可以想骂就骂，想打就打，用不着受一肚子窝囊气。可现在面对宋淮柏，她就只能忍着恶心装模作样。
婚事嘛，还是能拖一时就拖一时吧。
锦书没有多做停留，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飞身离开。虽说天界无人注意，可小心一点总归没错。
雨季，细细密密的小雨将院中翠绿的树叶冲得油亮。
未时三刻，连着下了两天的雨，终于渐渐停歇。
朝眠走出屋子，避开树下，怕被枝头上遗留的雨滴砸到。侧目瞥了眼旁边大敞的窗户，霜月坐在一张矮榻上，手里拿着针线，不知在缝补什么。
朝眠收回视线，脚步轻而缓，慢悠悠离开了自己的院子。
空中的乌云散开，明媚的光亮从中显露，映到水光潋潋的地面，青墙树枝的倒影也在其中。
前方小路上，两个婢女走在一处说话，一红一碧的装束，步子婀娜，小心避开地上的水坑。
一人含笑，开口羞怯：“宋三公子长得可真好看。”
另一人也道：“不止长得好看，人家高中榜眼，跟咱们家二公子一样，进了翰林院，日后必定前途无量呢。”
朝眠犹豫半响，没上前打扰她们。
凡界女子脸皮薄，私下嚼嚼舌头便罢，若被人听了去，定要闹个羞燥红脸。
她脚步一转，往西跨院去了。
西跨院不比东跨院小，绕过正院，不时走到三房住的偏院。太傅府家大业大，一座偏院，也远比寻常百姓家大上几倍。
朝眠唤来小厮，问：“二哥哥何在？”
小厮满面堆笑，低下身子应道：“二公子跟同僚在书房商讨要事，五姑娘，您看要不......”
朝眠轻轻点头，提起裙子跨过门槛，回头冲小厮一笑：“无妨，不必引路，我自己过去就是了。”
“这......”小厮面露慌张，他本意是告诉朝眠，尚有外男不便相见，谁知朝眠根本不搭茬。
小厮也不敢阻止，直手直脚立在原地。
书房的门大敞开，朝眠站在门边敲了敲，“铛铛”两声，房内的人齐齐看过来。
顾辙惑然问：“五妹妹，你怎么来了？”
宋淮宁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眼神却又莫名专注地盯着朝眠。
顾辙笑道：“五妹妹，你同宋四姑娘一向要好，应该认得这是谁吧。”
朝眠笑意盈盈道：“三公子安好。”
宋淮宁也微微颔首道：“五姑娘安好。”
朝眠不动声色打量着书房里性情迥异的二人，心中难掩诧异。毕竟顾辙性情温和，不争不抢，怎么会跟宋淮宁这种将争名夺利刻进骨子里的人，有了来往？
朝眠也不上前，只是站在门口，带着关切问：“三公子，近日我听说宋大哥身体抱恙，不知他现在可好些了？”
宋淮宁眸中凝了一层冰，语气冷淡：“兄长已然康复。”
“那就好。”朝眠松了一口气，“如此，我就不打扰了。”
顾辙愣住，表情慌乱地看着朝眠。
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公然对别家男子的安危表示担忧，若是传扬出去，名声就完了。
他嘴笨，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替朝眠找补一下。
“先告辞。”朝眠语气轻轻的，浑然不觉顾辙的忧心，下一秒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顾辙苍白开口：“这她，这......”
宋淮宁目送朝眠离开，转看顾辙时，脸上挂起一抹温和的笑，语气轻慢：“五姑娘心怀善念，就算只是路边一条无关紧要的野狗，她也会驻足关心。”
顾辙急忙应声：“对对对，我这妹妹向来如此。”
宋淮宁身上那股莫名的瘆人寒意一直未散。
“东顺案一宗全凭顾兄定夺，我还有事，先行告辞。”
“啊......好，宋兄慢走。”
书房静悄，顾辙思绪回笼。他亦是通透之人，耳聪目明，知道宋淮宁为人如何，此人初入官场，展露锋芒却不过于出众，悄无声息将功勋揽入其怀，是个聪明人，还不是一般的聪明人。
顾辙一开始很意外，宋淮宁竟主动与他结交，也很荣幸，同时又有些惧怕。太过聪明的人，大多心思深沉，很难摸清性情底细，若是一着不慎，会被连血带肉地咬上一口。
......
朝眠刚刚踏出西跨院，迎面碰上赵氏母女归来。
赵氏姣好的面容上浮出惊讶：“惜言，你怎么到我们这儿来了？”
朝眠扬起同于以往的笑脸：“我是来找二哥哥的，姨娘。”
一旁的顾惜蓉冷嗤一声，低眼看人：“平时也没见五妹妹过来，现在二哥哥高中加官，倒是来得勤了。”
赵氏嗔怪地看了顾惜蓉一眼，转回朝眠时，柔笑着说：“惜言，你三姐姐不懂事，说话不中听，但绝没恶意，姨娘知道你是好孩子，你不要怪她。”
这话说的，给她架这儿了不是？朝眠淡然道：“不会，姨娘都开口了，我自然要当得起姨娘的一句好孩子。”
她笑容不变，轻抬莲步，很快走远了。
在朝眠转弯后，赵氏语气不轻不重地跟顾惜蓉说：“蓉儿，你已经长大了，也懂点事，别跟小时候似的，跟她见了面就夹枪带棒，你爹知道又要生气。”
顾惜蓉不满：“头年她养伤那阵子，我已经够让着她了。”
况且她说的也没错啊。
天气闷热，似又酝酿下一场雨。
高枝挂着，盖了整面墙，红绿交错，浮着无数晶莹雨珠，湿润莹亮，打眼极了。
花坛旁侧，周镇犹豫片刻，低声提醒着：“主子，五姑娘已经走远了。”
宋淮宁瞬而收回目光。
拐角处早已空无一人，只余留一面蔷薇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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