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自西升起,诺拉迎来了新的一天。朝圣者们再度踏上旅途,按照计划前往奥维拉通往桑多诺最大的港口奥威尔。
泽维尔已经计算过,走走停停按照这个行进速度,哈雅跟他们最多还能一起走四天,分开来后男士们就得一路向南去往南边大泽,然后行半天的水路抵达生命之树冈德加尔所在的沧澜水泽,先不论中途有什么变故,觐见亡灵主的筹备工作要花上些时间,正式觐见和觐见后续也要,最后要跟以法莲通报工作进程顺带报个平安,这一通下来就……
哦!老泽为什么如此地像一个老妈子?!克莱希不想听泽维尔念经似地叨叨,可又不敢直说出口,哈雅则看着他一脸煎熬在旁咯咯直笑。而沉浸于规划的泽维尔只有回过头来报以一个疑惑到仿佛一下秒就要脱口而出一句“我可以为你们提供详情解说”的眼神,哈雅应付了两句就抽空悄悄对克莱希说:“我看司铎在教会里几乎没什么表情,站在大主教身旁时跟鬼一样……不是不是!我是说,司铎先生是个典型的面冷心热的人,不走到他的身边去,就完全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样的呢!克莱希既然什么都清楚了,为什么不想想人家的好呢?嗯?对吧?”
克莱希嘟着嘴没有回应。但他笑了。
温馨祥和的日子结束得忒快。第一天,他们走到了翠绿色森林的尽头;第二天,他们抵达了一个叫不出名字的小镇并投宿,收留他们的屋主人对三人很是热情,克莱希则对传统炖菜的味道念念不忘;第三天,告别主人一家的三人继续西行,从长满苔藓的森林彻底踏至覆盖岩石的丘陵,期间若不是因为两个成年人的反应足够快和把他们自己加上克莱希藏得足够妙,他们极有可能跟一场“荒地狩猎”,人话就是流匪抢劫——扯上关系,不过在撤离到安全地区时成年人们一顿商量还是把这里的匪情上报了所属城市的教会;第四天,分别的日子到来了,两位男士陪着哈雅来到了城市乔伊斯的一座驿站。
驿站人员用标准的奥维拉语向站到柜台前的哈雅问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尊贵的亡灵女士?”
“请等一等,”哈雅一边说着一边掏出她长方形的小本本翻开来,离她老远的克莱希发现她的本子里有一张用法术黏成的活页——是亮晶晶一张票。
哈雅翻出那张票,反复确认上面的时间:“小姐,我于8月3日在雪莱有一趟船,请问你们这里有没有去雪莱的程车?”
“当然,女士。我们有去雪莱的路线。但是,您应该知道,北境的一众城市是大部分身上长毛的同胞们夏季避暑的好去处,奥维拉最热的八月也快到了——所以这些天里发往北境的车次暴增,已经排满。如果您要去这一众城市中的雪莱,估计得再等个两三天才有新的发车。”
哈雅一瞧驿站里的日历,这才7月21号呢,时间绰绰有余。“这些信息对我十分有帮助,感谢您。愿我王赐福您。”
“我的荣幸。愿我王赐福您,修女。”
离开柜台,哈雅浅浅地向两位男士说明了情况:没有即时车,她一时半会也去不成雪莱,不到规定时间占星会也不会来找麻烦,正好她已经许久没有旅游过了,这两三天里不如就滞留在乔伊斯,乘着这个别国搞赦免、自己好放假的良机感受一下地域特色。
克莱希觉得很有道理,点点头。
也不失是一个难得的放松机会。泽维尔说,那么我和克莱希就先告辞了,哈雅,城西教堂见。
这么急着走呀?我还想着请你们吃顿好的呢……好吧好吧,戈林阁下给族长的密信,我理解。去吧,去看看千年的亡灵之都和万年的生命之树。回见。
回见,哈雅姐。
乔伊斯是少数的还保留有城门城墙的城市,因此当克莱希回过头去试图最后看一眼哈雅时,更显眼的城门和起伏的丘陵遮盖并吞没了城门口那个小小的身影。
哈雅站在城门口。她的目光触及土地的尽头。大地的南边众水萦绕,那是段泥泞不堪的路。直到她确定连她的思绪都已经无法鸣响并做完祈祷,亡灵才转身回城,不再去想那两位旅人。
老泽的步子迈得不大,走得倒是挺快。这是这几天下来克莱希最直观的印象之一。现在没了哈雅,小孩所有的好奇心都转移到了这位堕落的司铎身上。
此时此刻,克莱希蹲在地上用枯死的灌木枝画画。看来在经历了几个月的重生缓冲期后,黑暗之神的艺术细胞长回来了些许,为世人所惊羡的艺术才华随之复苏,他在砂土地上即兴速写一旁正在和车夫交涉的泽维尔的人像,确定好比例以及轮廓后他着手描画脸部,画完脸后却忽然发现被自己从空气里搬到土上的老泽乍眼看竟然是如此的苍老和忧郁。
意识到这一点的克莱希急忙抬眼一看正主,觉得自己气质这一块把握得还不错,也没画错呀——
他从没问过老泽的年纪,但根据老泽自己吐露的生平碎片也足够推断他其实倒大不小了,那个车夫倒是提供了一个参照对象,拿他和吉里科做一对比,这么看下来前者的气色确实不太好,除去违律所带来的身体素质下降等因素,一个在诺拉描人话术中十分恐怖的成语从克莱希的脑子里蹦出来:
“未老先衰”。可怜的孩子。
说句实话,他真没明白老泽为什么要回去。再回想一下他的动机……
朝圣者?荒唐。
怨言者?不太像。
那还能是什么?一眼洞穿人心的能力已经离他远去,答案要等到他们踏上那片光明的领域才有机会揭晓了。
哎。不急不急。
“克莱希?走了。”跟车夫商量好价钱,司铎便招呼正出神的小孩准备出发。
“来了。”克莱希丢掉枯枝桠跟上泽维尔。
而那幅即兴画作,自然似乎十分眷顾它,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得以留在了那块砂土地上,供往来嬉笑的孩子们观赏并趁机在他们心中播种艺术的种子,直到一场大雨将它彻底洗刷。
克莱希趴在敞篷车厢的边缘,眼睛直直朝地下看,随着车子的前进和日月的交替,克莱希眼中的景象在不断变化:石头缩小再缩小,泥土从干燥变得潮湿,尘土不再飞扬,草叶细碎分布。
在某一天的薄暮中,颠簸的马车行进一座黑森林。阴森森的风刮来,浓雾却不见丝毫被吹散。沼泽木的硬叶互相生硬地刮擦着,发出让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克莱希挠了挠耳朵,泽维尔打开了车上的提灯,柔和的灯光与提灯内壁中的宁神铭痕同时亮起,驱散了些许那来自每个人意识领深处的忐忑不安。
车夫难得地扭过头来朝乘客们解释,南部大泽深处坐落着冈德加尔和孟菲拉,生命之树的重要程度不言而喻,亡灵之主便在南部大泽外围设下迷雾用以迷惑和分割荒芜,通过迷雾层时出现心慌胸闷的情况纯属正常,车上的宁神灯已经打开,正式进入南泽地界后这种症状就会慢慢消失,小问题小场面,大家不要慌张。
有形的雾气从人们的身旁游过,避开了宁神灯的灯光。马车继续前进,直到浓雾被远远甩在后头。克莱希跟随着泽维尔跳下车,踏在沼泽边缘为数不多的硬地上,正对着两位旅者的是一座看起来摇摇欲坠实则坚实的木屋,门楣的地方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老旧废弃百货屋”。
老泽先一脚踩上了商店里那估计好几年都没洗过的油腻腻毛毡毯。百货屋的女主人向教会的司铎致敬并询问所求,克莱希则注意到了售货台旁花盆里的那株利齿捕蝇草,它刚刚消化完一只沼泽绿蝇,混杂着昆虫碎片的浑浊花蜜从捕蝇草的叶片间流出。泽维尔补充好二人的物资后向老妇人打听如何去往沧澜水泽,得到的回答是出门左转就是码头,那里的老船夫,也就是自己的丈夫,专门带人往沼泽深处走。
二人来到码头。可奇怪的是,码头旁没有一艘船停泊,那里只有船夫的小屋孤零零地立着。
泽维尔走到船夫面前行礼,“您好。”
船夫同样向他致敬,“晚上好,尊敬的司铎,俺……我有什么可以帮到您和您的同伴?”
“请您将我们载到孟菲拉去,智慧宫急信需送至孟菲拉。我们需要支付什么报酬?”
“公家事么?就半个银子儿,当是不收您别的钱了。”
克莱希被船夫的这番话搞得糊涂:什么意思?那半块银子不算钱吗?
司铎掏出一枚十字星纹银币,掰开来递给船夫一半。老船夫拿出一杆通体呈灰黑色的笔状物对着水面吹响。
短骨笛。但音色为什么如此奇怪?是用来呼唤什……?!
被暗面力滋润千年的沼泽黑得一眼不见底,脚下的木板吱嘎作响,水面起伏,一种朦胧混沌的声音从黑洞洞的水底传来……
克莱希没来由地攥紧了泽维尔的袍角,水底下有东西!南泽的水里有些什么大家伙?厄鳄?藤鳗?巨木鲶?而在哗啦啦一阵破开水面的声音安静下来后,一叶载满沼泽水的白桦木小船从黑黝黝的水底晃晃悠悠地浮起。
小孩大惊失色:一艘灌满水的船能浮在水上,违反物理基本常识了啊啊啊——
老船夫比了个手势示意船自己过来。小船迟疑了一会,慢慢地靠近码头。那枚从老泽口袋里拿出去的半块银币此时起了作用,老船夫将银子轻轻一丢丢进船内。下一秒,“小船”就毫无预兆地沿其艏艉线整条船开裂成平平整整两半,两条半船一张再一合,排掉船舱中多余的水后像人吃东西那样顺势将银币送入布满尖牙的“嘴”中。从咔哒咔哒的咀嚼声来判断,它吃得挺开心。
那哪里是船呀,分明是一种跟船高度结合的寄居动物!但是,黑色触肢、寄居习性、回应骨笛、还吃贵金属?不对啊,我造过这种生物吗?我怎么连设计草稿都一点印象没有呢?我真的老糊涂啦?克莱希顿时怀疑神生。
藏在船底的小怪物在被投喂后立马变乖,重新合体的木船下传来愉悦而轻和的声响并抵拢码头,老船夫捞掉积在船帮和船底的水草转手甩进沼泽。“请,司铎。请上船。”巫妖老头还礼貌地做了一个请,“它还是个小孩子,载客经验不多。但老头子我向您保证,以我王的名义,我和它会将您们安全送至沧澜泽。”
船夫点亮船上的灯。两人安稳上船,在老头的音调平缓的骨笛声中,木船驶离码头,分开水雾,伴随着潺潺流水与三声夜鹰的啼鸣流向南泽更深处。
全诺拉竟然有祂不知道的物种存在?克莱希扒在船帮上,试图搞清楚小怪物到底是什么东西。他使劲拍打水面,希望船底下的小东西识趣,赶紧出来让他好好瞧瞧模样。
功夫不负有心神,水面的连续震颤惹到了水底下的小东西。克莱希退后两步,几根纯黑的光滑腕肢从船底悄无声息地攀上船帮,腕肢末端的挥舞僵硬而缺乏美感,它无声又张牙舞爪地逼近了克莱希,最后……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怎么了,克莱希……?”听见克莱希的奇怪笑声后泽维尔马上停止与船夫的聊天回头确认情况,“……船夫说卡戎的触腕不会无缘无故离开水体。克莱希,你干什么了。”
回过头的司铎看见十几根黑漆漆的触肢伸离了水面,它们先是将克莱希半包围起来,而后触肢们默契地分成两组,一组一个劲儿地越过斗篷去挠克莱希的腰和胳肢窝,另外一组则缠上了小孩的手臂,一通行云流水的配合下来痒得小孩笑个不停不说连一点挣脱的办法没有。
老船夫的骨笛变了音,小卡戎才停下搔挠的恶作剧,可是它仍然以一个略微收紧的合理力道缠住克莱希的手臂不放还趁机赖在人肩头上不走了。“卡戎们没有过这样的行为。看起来它很喜欢你呢,小不点!”船夫看了个稀奇,对克莱希点点头,“它们胆小得很,甭提出水,从来只缩在船底!”
“哈?‘卡戎’?卡戎是什么新物种?”卡门不解。
“‘卡戎’诞生于血灾后的南方大泽,从诺拉整个生物演变史来看的确是新物种。卡戎在古诺拉语中意为‘桨’,延伸出‘水上的摆渡人’的含义。”泽维尔耐心地解说,“南泽的居民跟这种水生寄居动物打了差不多五百年的交道,有的是一套互利共生的法子……”
“最直白的就是,俺……我们给它们船和食物,它们帮我们在水泽中畅行无阻。”船夫亮了亮手中被改造过的骨笛,“它们缺少发达的机能,脑子只够理解我们的感情却学不会我们的语言,所以先祖们想出了用更原始的声音来表达诉求的办法。嘿,祖宗们真聪明。”
“船夫伯伯,”克莱希成功解锁一个新称呼,“卡戎这种生物是只存在于南泽,诺拉的其他地方都没有吗?”
“大概是。海水对于它们来说太咸。”
“它们吃银子?”
“对,但其实每次都吃不了多少。这一带的水底银砂多得是,俺们定期会请匠人来清理泽床,拿到央行的铸币许可后,清上来的银砂就会送去重铸成钱作为地域补贴再发回来。”
“哦……”克莱希作恍然大悟状,一个熟悉又陌生的问题不假思索地蹦了出来,“听您的意思,您的日子过得更好,对吧?”
“当然。那个地域补贴就是教会新搞出来的东西。尤其是这一年多以来啊,公家税轻了,先是出钱帮我们重修了房子和码头,后是重新放开了南泽的通航禁制,俺们这村就在水边上,离外边近,方便,日子一天过得比一天好。老婆子总是说,有机会俺们也要走一趟王都、进大教堂祈祷一回。她想去瞅瞅广场上君王的大雕像长得是不是跟家里那龛里的一样,俺跟她的想法差不多,但还有一点啊……”说到这儿入迷了的老头终于想起来了身旁坐着的是一位司铎,“哎呀!既然是公家办事,您们一定是从王都来的吧?”
泽维尔回答说是。可克莱希察觉到了,老泽的呼吸急促了三分。
“那正好……”老头子来了精神,他凑近了泽维尔一些,低低地、咬字清晰地问:“如果俺去大教堂,希望见一回如今的大主教阁下,您说她会不会同意见俺一个臭摇船的啊?”
司铎目不转睛地盯着船夫,问,“……您为什么会这么想?”
“俺在报纸上见过她的照片。一位端庄大方的班希,为了国家抛弃了女性班希必须在公共场合蒙面的氏族传统,还遭受着那般恶毒的诽谤……大道理俺们不懂,可是她就是那个在帮助俺们的好人,所以俺一直都想亲眼见见她、向她道一声谢。但是她毕竟是大主教,俺的梦是不是太……”
老船夫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像一个害怕说错话的孩子。克莱希想,老人家一定想不到,他面前的这个男人就是他心心念念的大主教的心腹、全诺拉最了解巴萨丽莎八世的人之一。
“怎么会呢?您的梦想不容得任何人践踏,哪怕质疑者是您自己。巴萨丽莎主教待人宽厚真诚,这是她一以贯之的作风。她一定不会拒绝您,反而会以自己最自然的面貌迎接您的到访。”老泽的回答坚定不移,悄无声息中给老人打了一记强心针。老人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对司铎表示感谢,回过头去更加专注地驾驶小船、履行职责。
水流在欢唱。
克莱希并拢的手指弯下摸了摸贴在手掌心的触肢,小卡戎听不懂老朋友和大大朋友说话的内容,光贴在这个自己新抱到的大朋友身上享受抚摸服务。小卡戎不太明白为什么自己一眼就相中了大朋友。它不知道它眼中那个时常与大朋友重叠的黑色身影是谁,它只知道在它看来,克莱希·卡门身上的黑色正在生长蔓延。
黑色。黑色。深邃而温和的黑色。
它喜欢黑色,喜欢深邃而温和的大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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