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不，麻烦马上到船边。
克莱希听见战马的嘶鸣和金属的碰撞。空气和流水为来者们静滞了，马蹄声愈来愈响。
水上有人骑着马在跑。听上去简直不可思议。
“克莱希，你也知道来者何人，对吧？低头。不要看他们走过来的样子。”泽维尔嘱咐完同伴便从座位站起身来，靠近老船夫让出来的船头。
克莱希左耳进右耳出。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单凭老泽一句话不可能让他乖乖就范，更何况大家都知道来者何人，只是瞅瞅又不犯罪。
所以他把脑袋稍稍抬起了一个角度。嘴角上翘：黑暗之神对于自己亲手设计的作品非常自信，不管是从大教堂到各类神职制服，还是面前死灵骑士们的造型，祂都满意极了。
影钢锻造成的甲胄冷光闪闪，星辰与月光织成的披风带有妖精的祝福，刻印在护心镜上的铭痕用永不熄灭的火焰填充盔甲……嘿嘿，真帅。
身着“如夜一般漆黑的铠甲”，御驶“眼冒蓝火的战马”，无人可窥视其面容，他们奉命为敌人带去死亡，进军时万物为其寂静无声——是死灵骑士。蓝黑色的火焰燃烧至船边，骑士们也在船前停下。
泽维尔第一次与这支隶属于亡灵主的亲卫队打照面。他突兀地想起诺拉军制放弃骑兵兵种多时，这种高机动性的部队早已泯然于尘埃。不过，既然是亡灵主的亲卫，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领头的骑士，那个盔甲和披风比其他人多了些星空色的大高个下马，稳当地站立在水面上。老泽那身直到现在还穿着的教袍起了作用，骑士首领一眼就认出教会的司铎并致以应有的礼节：“向您致以敬意，司铎。尤拉特加希的枯荣季已至，亡灵需要保证没有任何因素干扰神树的凋落与生长，很抱歉以这种粗鲁的方式迎接您的到来……请告诉我，是否是大主教派遣您来到这里？您来此所为何事？”
泽维尔如实相报：“是的。我奉巴萨丽莎八世与教会之命，前往孟菲拉向萨恩阁下传达般若阿兰那方面的急信。”说罢，他拿出那封印有阿兰那智慧宫火漆的信件作为实证。
这印记亮晶晶的，还仿佛是为了彰显存在感一连盖了好几个，把信封开口压得密不透风——“书与钟与锁”，正是智慧宫最为人熟知的标志。而在这些大有来头的火漆印下方，某人工工整整写下了“萨恩亲启”四个大字。
克莱希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压根不见脸的大高个动作中的小小惊异。
“您是否有同伴？”大高个骑士又问。
“有一名未成年孩童随行。这位巫妖是我们的船夫，接受委托将我们送至孟菲拉。”
“感谢您的配合……宗长急令，开道！”头领一声令下，骑士们整齐划一地勒马让道。
骑士的首领说：“我们没有权利扣押您的交通工具，也没有权利终止一段交易的进行，船夫先生，请继续您的服务。当您彻底结束您的服务后，我们会负责将您和您的船只，以及船下的那只卡戎原路送回。”黑漆漆的头盔转向泽维尔，“请吧，司铎！依照宗长的命令，我们会将您一路护送到孟菲拉的码头，在那里会有专人带领您和您的同伴前往宗长的庭院拜谒。”
泽维尔低头对他们的理解表示感谢。随即对老巫妖说，“拜托您了。”
一通交涉下来，船继续往孟菲拉的方向走，唯一的不同就是多了一群围着船骑着马的护卫随行。
“他们做事好快。”老船夫小声地感叹，“换成俺们那边的人，八成扯会儿皮先。”
“因为亡灵本身是一个奇妙的种族。”克莱希回答他。
“为啥？”老巫妖问。
“听见那个大块头刚刚讲的是什么没有？”
“呃……‘宗长急令’，是吧？嗯？噢噢噢！”老船夫终于反应过来了，浊黄的方形瞳孔瞪得大大的，把疑惑和惊慌统统拍到了脸上。
从刚来到现在，他们压根没有接到任何“命令”！急令？亡灵之主是怎么告诉他们那些指令的？！隔空喊话？啊？
克莱希满意点头，“意识到了吧？这是亡灵一族的种族特性。你所见到的每一个亡灵，不管是心灵还是身体，都必须接受身为族长的萨恩的支配。那个大块头想必是在脑子里接收到了亡灵主的命令才允许我们进入被封锁的孟菲拉，单凭他一个人，在这种事上做不了主。”
泽维尔静静地听着，说：“哈雅也是亡灵。”
“是的。就比如说，假如萨恩阁下想图方便，对她说要暂时地代替她本人的意识去跟大主教喝个下午茶什么的，她不能拒绝。”
“不愧是以类蜂巢思维见长的种族。”
克莱希对此不置可否。
小船被裹挟着逆流驶向雾气氤氲的树网更深处。沧澜水泽中，古木参天蔽日，滩岸的间距无限拉长，湿冷的风掠过旅人的发丝，太阳渐渐收回自己的恩赐，夜降临了。这里不曾有过城市的灯芒，也不曾有过太阳的辉光，冰冷刺骨与阴森萧索是南泽永恒的第一印象。列王光辉的事迹使得人们自然而然地崇敬这里与这里的生灵，可又有多少人撕破刻板印象、亲眼目睹过安布尼塔塔罗牌中那一张『枯荣』？要知道，大地的脉搏从来温热而包容。
水路尽头被藤蔓遮盖的一线微明。他看着它，忽然意识到他已经很久没有回来过这个地方。南泽。在它甚至还不是一片沼泽地、还与一片森林相连接的时候，它就已经意义非凡了。
骑士们为行人拨开藤蔓网，“欢迎。欢迎来到亡灵之城。”
老船夫继续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在这位虔诚的老人看来，不论他与卡戎们驾着小船抵拢这座城多少次，这座城总会以不同的姿态面对他，真奇怪；
泽维尔睁大了眼睛，难得地单纯出于好奇观察起周围的环境。他曾受以法莲的邀请去过阿格尼丝泽地，与女妖们建在曲折的瀑布山谷中的小院聚落不同，这座坐落于生命神树下的城市建筑在神树落根的半岛上规则地垒开，压制张扬的同时又不失大气。远远看去，那座离神树最近最突出的蓝黑色宫殿群想必就是亡灵主萨恩的驻地；
克莱希再一次审视这棵枝繁叶茂到已经把整座半岛、整条三面环绕岛屿的水系乃至整个空心山头遮挡来千年不见阳光的“神树”冈德加尔。不同于全诺拉的其他任何树木，生命树永远黄青斑驳：绿叶代表生机，黄叶代表衰亡，荣枯构成循环，从创世纪至今，生生不息，巧妙至极。
风停了。船前行在静滞的空气里，从遮天神树枝桠上落下的点点荧光依托那些高高低低悬浮在空中的人造灯笼，为漂浮在水面上的旅者们指明了一条通往登陆点的路。
这是何人的新意？！
从船尾一个远离老大后还算好讲话的骑士口中，克莱希得知这是亡灵们灵感迸发整出来的新花样：生命树会散发出具有一定生命力的绿光孢子，与其一味放任其落进湖水致使水华疯长，不如用上几百个刻有铭痕的灯笼吸引它们当持久光源，正好省去城外的照明花销，又不失城市“少光”的传统。
那个骑士还说，这个花样是在半年前的全城大会上被提出来的，萨恩阁下几乎在听完了代表的发言后立刻同意了他们的提案。面前的盔甲人还一再强调，拜托那可是他们死板到自己就像一块板板的宗长，连他的老妈都吐槽说在最近的一百年里宗长什么时候同意过这种工程。
克莱希表情复杂：路灯引航？听你这么说，萨恩阁下简直就像是在为了孟菲拉的旅游业发展殚精竭虑下大棋……开个玩笑啊，孟菲拉哪来的旅游业。
令克莱希意想不到的是，盔甲人虎躯一震，非常不同意他的说法：孟菲拉以前封闭不假，但我们一年半前就开放了沧澜水泽通往外界的所有水路了哈，虽说外面来参观的人还是少，但我们好歹也不用天天你瞪我我瞪你最后大家一起发霉一起画圈圈诅咒那群可以到外面去学习实践的幸运儿了！
于是被这位骑士的语速震惊到的克莱希小心翼翼地问，那萨恩阁下为什么要这么做？
骑士肩上的铠甲笨重地起伏了一下：队长猜的，或许是因为宗长更信任外面的人了。
克莱希顿了一会，向这位亡灵感谢对他这个小屁孩讲了这么多。
他得到的回答则是：不用客气，谁不喜欢一个小机灵鬼？下次私费来孟菲拉玩的时候记得光顾一下我家的礼品店就好，全孟菲拉仅此一家的啊，就在码头边上，特别好认。嘿嘿嘿。
船舶停靠在了延伸出水的木板旁。泽维尔先登上长堤，再把身高堪忧的克莱希拉上来。船夫和卡戎向他们道完别，被骑士们拥着踏上了归途。
两位男士目送他们直到他们消失在水雾之中。
泽维尔带着克莱希转过身来。哇哦。
一伙亡灵把这条长堤的尽头围得水泄不通。嗨，被十几双在昏黑环境中蓝得发光的眼睛同时看着的感觉可不好受。
“嘎，嘎——”哪来的叫声？
人群骚动起来，十几个亡灵纷纷向旁边退下，为即将到来的“大人物”让出一条道来——
但是。没有高大的身影。没有压人的气场。更没有什么恐怖的景象。
它落在木堤上，收起自己黑里透蓝的翅膀。它迈开爪子慢慢地靠近，步态不合常理地熟练轻盈。它的有一抹发亮的蓝黑色的眼睛正敏锐地盯着二人，仿佛下一秒就……
有人的小腿那么高了吧！好大只乌鸦！克莱希险些后退两步。不过小孩的脑子终于转得比惊吓快了一回，这只大鸟怎么看起来如此眼熟？
面前的亡灵乌鸦张了张喙，居然讲起了人话：“请问，您就是死灵骑们在水泽外围遇见的泽维尔 ·吉里科司铎吗？”
“是的。正是在下。”
声音很熟悉……
“孟菲拉需要二次确认，请出示您带来的那封戈林阁下的密信。”
呃啊啊啊，我肯定能想起来……
泽维尔将信举近地面。乌鸦走得更近些，片刻后抬起脑袋，侧过身体张开半边翅膀做出“请”的动作：“我是亡灵主的侍从福金，受宗长之命前来迎接您，之后我将带领您和您的同僚前往宗长的庭院，期间您和您的同僚若在行程中有什么问题，我竭尽所能为您解答。请吧，司铎。”
克莱希终于依靠自己的老年记忆力记起来了：“思想”与“记忆”中的“思想”，福金！对，萨恩创造的第一个族人便是它，这只鸟的名字是福金！老熟鸟了，他还经常找各种借口撸鸟呢……可是，它怎么变得这么胖，跟他记忆里那只帅帅的鸦差了那么多？！
在福金的引领下，泽维尔与克莱希正式迈上孟菲拉的地盘。考虑到孟菲拉城中人造光源匮乏，亡灵们还贴心地为两位无法在昏暗环境视物的人类配备了夜晶镜，克莱希道完谢拿来往脸上一戴：哇，整个世界都明亮了。
不过街道上人好少。
福金的小脚丫在石板路上哒哒哒，“请原谅，教会的先生们，我们本该为从王城远道而来的您二位准备更多……但时值神树的枯荣季，孟菲拉实在无力抽出更多精力，非常抱歉。”
泽维尔选择客气推让，回答说情谊已经足够，教会区区两个人的到访实在不足以让亡灵们大费周章，还是有关神树的大事要紧。
福金点点头。对这个回答很满意。
瞧瞧那些房屋。孟菲拉依旁生命树建成，市容很大程度上是顺着冈德加尔裸露在泥土与黑水外的树根走的，树与屋几乎为一体——为了生存，亡灵们巧妙地利用了神树的地上部分，在交错纵横的根系间建成了最初的庇护所，再通过好几代族人的接力，才最终稳定了冈德加尔周围的地面，在南泽的穷山恶水中填出来一片勉强宜居的土地。
克莱希不太记得起当时的细节了，他对过往的记忆蒙着一层被死亡漂过的灰白。但看着城市中央伫立着的岩碑，他好像又模糊记得，千年前的某个时刻，萨恩不远千里带着族人来到海明威，请他们的神明为他们的“家乡”设立城市。
他问他们有没有想好给家乡取什么名字。“孟菲拉”，他们异口同声地回答，早就提前统一好了口径。
谁不希望自己有个家呢？最重要的是，他们的脸上洋溢着笑。发自真心的笑容。
福金与庭院侍从们带着二人走过岩碑，克莱希与泽维尔几乎是同时注意到这块方尖碑的背面。
从正面看，旅人们能看见千年前君王为这座城市赐名的荣光；可从背面看，诡异、扭曲的殷红交织延伸，阴影一般的黑色抢占了方尖碑的另一面。
一面黄，一面黑。这块纪念碑有点意思。
福金扭过头来发现两位客人正在观瞻城市的纪念碑，“啊，看起来您对孟菲拉的地标充满兴趣？”
克莱希对此太有发言权，他一眼就认出那片夹杂着红条纹的黑是什么玩意……
荒芜。经过特殊处理失去活性的荒芜。
“……贵城竟然会把一片荒芜涂在被君王赐福过的地标上？”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