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不要误会，教会的先生们。”福金回答，“这座纪念碑上的荒芜由宗长亲手处理，术士们还在它的周围设下透明法术囚笼以隔绝任何有可能将它二次唤醒的因素，我可以代表宗长向二位保证，它已经失去了活性，也不再具有扩张能力。至于孟菲拉为什么要将它带回来……哈，说来话长。”
克莱希下意识觉得那不会是个好故事。
“您想要知道吗？”福金歪头，“竟然会察觉荒芜的危害并指出……多么聪敏的孩子。”
听完这突如其来的夸奖小孩愣了愣，在观察了老泽的眼色、发现对方没意见后“嗯”了一声。
“这片荒芜来自索尔兹丘陵。”
“索尔兹丘陵”？克莱希没什么印象。
但老泽竟有话可说：“这是个现代地名。以前应该叫，基里伯路平原。在桑多诺。”
呃哦，克莱希现在有印象了。
福金有了兴致，“哦？您怎么知道？是的，您说的没错。”
“身边有经史双料学士，很容易从她嘴里听到些鲜为人知的历史。您继续。”泽维尔挤出一个笑，可略有些僵硬了。
乌鸦清了清嗓子，“……君王就崩在这个地方。宗长在接到我王的死讯后第一时间赶到了基里伯路，并协助那位光明神大人处理了血灾结束后的部分事务。但谁也想不到——或者说只有奥维拉方面没想到，灾后的重建工作几近完工之际，那位光明神大人突然陷入缄默，只剩教会独自与教廷在教廷的地盘上交涉……哈。”
后来的事克莱希也有所耳闻。教会既没能就他的死亡原因得到一个解释也没能要回他的遗物，血灾开始时迁往帝铎的奥维拉国民再度回到海明威原址……但听说，送魔如赶狗。
“那萨恩阁下……”作为一个“前”桑多诺人，老泽明显对于如今诺拉的人魔关系有着比较清晰的认知。此刻他比较关心的问题是五百年前那群人是怎么对待亡灵主的。
“我族奉王命镇守在尤拉特加希，宗长本来就没怎么去过桑多诺，自然是我行我素。所以，在大主教巴西琉斯四世带领着国民回到奥维拉并着手开始重建家园后，宗长和教会只对教廷提出了一个要求：请求采一片基里伯路的荒芜回去。教廷答应了，但当时设备水平有限，我们没能采到更靠近君王身死处的那些完整样，只搞到了外围的残片。即使已经远离荒芜核，这东西还活着的时候仍然狂暴得很，弄伤了好几个同胞，宗长将其无害化后跟巴西琉斯一商量，就决定下来把它留在了孟菲拉。”
“……这个决定有什么深意？如果它被保存到大教堂去，会不会更好？”克莱希尝试询问。
福金想想，然后说：“血灾持续了多久，我族就跟这种害物斗争了多久。如果按诺拉整部历史、所有生灵计算，这个时间还得拓宽成千上万倍。我们不能忘记是什么毒物戕害我们的同胞、夺走我们的君王，也不能忘记整个诺拉最大的问题所在。我王是仁爱的君主，想必更愿意‘以慰藉愈合创伤’，我想，我们的做法并无不妥。”
至于克莱希的第二个问题，福金回答：“不，孩子，宗长一定明白一点，巴西琉斯四世也是……并不是所有人都承担得起这等重量。”
克莱希点了点头，但很轻，轻得空荡荡。
队伍从碑旁走过。
福金的小眼睛在眼眶里骨碌了一圈，“不过，就我个人……个鸦而言，事情并没那么糟糕。尤其是这一年多以来……”
他后面说的话声音太小了，没人听见。
……好像也没那么重要。谁知道呢。
走过城市广场，孟菲拉的地势渐渐抬高，泥土与露水混杂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冈德加尔的气生根像一条条冻僵的蛇横七竖八地躺在泥泞的蓝白色地砖上。队伍在有手臂粗细的树须间走上阶梯，所有人都被嘱咐尽量不要磕碰到生命树，在费了些心思从悬挂着的树根丛中彻底脱身后，福金与剩下的亡灵们在一扇树根缠绕其上的高大木门前停下。
教会二人被簇拥着来到门前。随扈推开大门，“请随我来。”
相比于智慧主和般若阿兰那宫，世人对于行踪诡秘的亡灵主，以及他的居所——也就是这座位于耶密密尔中央泉眼上的静谧幽庭，总有颇多揣测。不过现在可以确定，门后的景象与某些说法中的骇人形容大相径庭。
小小的仙灵扑腾着翅膀，羽尘在空中划出闪烁的弧线……但尴尬的是克莱希貌似有点羽粉过敏，一个响亮的喷嚏后这只会飞的紫胖球便识时务地避开了新来的客人们，打着旋升上高度，最终消失在庭院上方那块星云流沙样式的“幕布”中。
星空是什么戳中全奥维拉审美的元素吗，从大教堂用到幽庭，到处都有。虽然这股风气好像就是他本人带起来的，但这时候克莱希想当然地选择了忽略不计这点细节。
或许出于保护神树的需求，静谧幽庭奠基时就耗了一番功夫，他们先是竖起支柱搭出一片平台，再在平台上修建主建筑群。这样做的目的尚不可完全得知，但透过由半透明有色玻璃地板构成的地饰可见，生命的源泉从访客们的脚底逆流而上，流光溢彩，好叫人挪不开眼。
福金在一大块由珠子和纱幔共同组成的落地帘前停下脚步。
纱帘上赫然是一个用深色水晶线织成的标志：“泉与树”。象征亡灵主萨恩本人。
在福金的指令下，亡灵们抽出两个人上前一左一右打起帘子。
“宗长的意思是，只需要相关人士进去。请吧，司铎，和这位可爱的少年。”
泽维尔明白了。他示意小孩跟上他的脚步，穿过用来遮蔽场景的法术墙，二人正式进入这“神秘至极”的场所。
先是一段缓缓的下坡路。湿意在空气中静滞。克莱希抬眼，生命树的树根盘虬卧龙，淡绿色的光从水面沿着树根传输向树干，光点按着某种规律同频闪烁，一亮一亮的，像心跳，又像呼吸。
自信点，就是。
下到庭院底层，藤蔓悄无声息圈住深色石墙，墙壁浮雕在模仿圣克劳狄斯时期某位画家的“名作”《创世纪纪想》的同时还进行了艺术加工。雕刻者倔强地删掉了双子神的神环和圣光、把祂们的面容改得更柔和，以及把生命树改得更符合实物等等……
克莱希在心里给这位雕塑作者鼓掌，差点老泪纵横：纪想？纪想个毛线，他老早就看那副丑得毫无水准的破画不顺眼了，只是碍于自家老弟和小使徒的面子没有发表什么过激意见，改的妙啊。
说是会客室，泽维尔在扫过雕像又一只脚踩到厚实的木地板上后就明白了，这也是一间书房。
安静的走廊里响起脚步声。亡灵之主随即放下手中的文书站起身，“晚上好，教会的来客们。不必在意繁文缛节，说来才是劳烦二位，感谢你们的不辞远途为我送来……兄长的慰问。”
“晚上好，萨恩阁下。怎敢，作为教会的一份子，为您递送讯息是教会的荣幸，也是在下的荣幸。”
不要误会哈——“晚上好”是奥维拉语境里一句非常经典的问安，只要你想，甭管什么时候都可以说。但尽量在奥维拉说，拿到桑多诺去他们只会觉得你认知障碍了，连白天黑夜都分不清。
承蒙黑暗神的教导，萨恩不是个喜欢弯弯绕绕的主儿，还没说够几轮客套话就直切要点：“智慧宫的信在？”
泽维尔立刻双手奉上。
克莱希就站在老泽身边，用脸上的已经练得炉火纯青的懵懂无知打着掩护，实则观察自己这个已经七百多年不曾见过的眷属此时此刻正在想什么。
一抹难以置信。一抹期待。一抹苦涩。情感不能动摇举措半分，犹如墨水滴入深邃的海洋。
亡灵主没有选择当着他们的面拆开信件，而是把它搁到了书桌上暂时不语。克莱希有些惊讶。
或许是察觉到老泽有任务在身，“生命树枯荣已至。这对于奥维拉，乃至整个诺拉而言都不是小事……”
等等，这个话头……？
“我与巴萨丽莎的交流确实少了些，但她心思缜密，不会心大到派个没有能力的人来了解情况。”萨恩说，“吉里科司铎，我们是否在哪里见过？你看起来很眼熟。”
泽维尔回答：“我是巴萨丽莎的幕僚，在她还就任监纠厅枢机时便追随她，负责她的外围安保工作，国家年会上您瞥见过我也说不定。”老泽似乎还想为自己这番不甚恭顺的说辞添两句对对方的恭维，但最终没有说出口。
“我早就听说过巴萨丽莎身边有一位身手不凡的随扈，替她解了好几次能置她于死地的围，想必就是吉里科司铎吧。”
“过奖了，萨恩阁下。大主教的信任绝非唾手可得，我只是做了所有我能做的，而大主教本人正好需要而已。”
“也是。”
嘶……怎么感觉，这两人话里有话？可老泽还是一脸让人肚子疼的正气凛然，更别提萨恩这个冰山脸夸起人来完全看不出端倪——不对劲，不对劲，再听听。
可人精的过招不显山不露水，时间还短暂得很，克莱希并没有再听出什么有用信息。萨恩随后表示会带着泽维尔近距离考察冈德加尔与耶密密尔泉的状况，好让教会方面对于这每隔五百年左右才会出现一次的景象、以及景象背后可能的预示有个不糊涂的底。
萨恩离开座位，对着书桌椅后的墙壁拍拍手。砖石颤动，翻转咬合间露出一条密道。“二位请吧。”
这条通道依然向下。等到三人都钻进去，砖石又自动合上，堵上了他们来时的路。
这是一个树洞，四壁由树与藤蔓构成。没有什么装饰，克莱希悄悄挪开脸上的夜晶，里面黑洞洞的一片。
一魔两人在树洞里穿行，不知不觉中下到生满蓝荧草的泥土地上。对于那两个成年体型的而言轻而易举可以跨越的坎，克莱希则需要手脚并用着才能够到，直到彻底走出树洞、呼吸到满溢着的水汽，他才确定，他们真的已经抵达了生命之源。
那淙淙、密布四周的流水声说明了一切。
萨恩对他们解释：“因为代谢旺盛，枯荣季的神树周身气温比较高，对于体温正常的人类来讲可能会带来些许不适，如若不能承受，还请告知我，不必勉强自己。”
但克莱希左思右想这句话都是对自己说的——喂喂喂，这是是被看扁了吧！
不过萨恩的话确实说对了。至少说对了一半。
克莱希确实不太舒服，从那个血色弥漫的噩梦起他就有点恍惚，现在充盈了整个树前空洞的温热水汽更是加剧了这种飘忽忽的感觉。但这不正常。
为什么偏偏梦到了那会儿？
为什么只有自己变得不稳定？
为什么过去在此刻如此明晰？
……
脚旁的树根在他的脚背上流连了一会儿，慢慢地爬走了。自然的“沙沙”声在这个隔音的半密闭空间里被听觉器官无限放大，倒是化成了另一缕灵感钻入了他的思想。
克莱希明白了。他一下子就明白了。
他着眼往那万始生态的泉源看去。
创世纪初期，耶密密尔从冈德加尔生命树的初生根下涌出，“生命纯质”粘稠又具有腐蚀性，沉积下来后开始侵蚀生命树正下方的部分土壤，久而即之就形成了现在三人身处的这个巨大空洞。而在空洞的中央，便是耶密密尔真正的源头——一个池状泉眼。
『枯荣』季节的生命之泉散发出蓝粉幽光，它吸收着分支从远方带回的能量，一个漩涡出现在水面，水位挺低，但缓慢而稳定。
萨恩正在交代事情而泽维尔掏出随身小本本开始记录要点，一人一魔一个讲一个听，完全注意不到克莱希在干嘛。
那他到底在干啥？
克莱希深吸了一口气。站在池边，用一池水充当镜子，努力地试图看清自己在生命之源中是什么样子。
以自己这种情况来看，他有充分的理由坚信倒映出的人影绝对不会是正常的样子——生命之源中充满生息，怎么可能映射出一个死人的倒影？
他原本以为生命之源应该会卖他一个面子：只要不是活人，就应该什么都没有。就像那些不知道用什么方式逃过智慧宫审核的烂俗故事书中讲的那样，“鬼在镜子里是没有倒影的”！
结果倒好，他定睛一看——水里的自己长发及腰，看起来可比现在的只有一米五多一点高了不止一星半点。以及最要命的，那一轮歪斜在脑袋上方的漆黑十字星环。
……奥维拉粗口*，这可不就是黑暗之神本尊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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