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希狂汗。
啊哈哈哈……照个镜子把自己老本照出来了,还有比这恐怖的事吗?
泉眼的液面从不平静,生命流质粘稠地回旋,克莱希自始至终都未能与那个镜像中的“自我”对上视线一眼。这是好事吗?他不敢断定。
泽维尔非常明白,以法莲交给他的任务可不止送信这么一点。
“所以,综合近两千年的数据和创世纪末期的部分资料,您认为神树的此次『枯荣』提前了一个长到足以令人怀疑的时期?”泽维尔提问。
克莱希的眼神不明。
“是的。”萨恩回答。
“但上一次『枯荣』发生在荒芜508年。略微换算一下不过565年的时间,您为什么会认为神树出现这种情况是‘不正常’的?抱歉……但这个时间差放在神树500年一回『枯荣』的传说中貌似也没有什么问题。”
萨恩仿佛早有预料一般:“那个传说是创世纪流传下来的吧?或许它现在需要更新一下了。事实上,我从两千年前创世纪终结观察到现在,至少是从血灾中期起,冈德加尔的轮回已不再稳定。啊,这还是五百年来第一届教会班子问我这种问题。看来我对于巴萨丽莎的行事风格并没有什么误解,是我冒犯了。”
泽维尔脸上没什么反应,手上的笔倒是动得唰唰快:这条情报从未出现在教会的档案馆中,之前档案厅的那些人在做什么?
“……您是生命树相关工作的权威,所作的阐释将尽数汇入教会的档案馆以供参考。”泽维尔注视着眼前的亡灵主,“作为巴萨丽莎的代言人,我需要再次向您确认——您笃定这种规律已经往无序的方向异变了吗?”
萨恩将右手置于心口处在,“以陛下的名义起誓。”
“这种异变是否蕴藏了一些足以令整个诺拉感到不安的因素?”
“不安?我并不这样认为,司铎……或者你身后的那位大主教。这种现象不象征厄运,反而是个喜讯,就跟差不多一个季度前,由我的兄长戈林颁布的谕言一个性质。”
果然。虽然由泽维尔问出口,但真正在向萨恩提问的是大主教巴萨丽莎。
“您的回答令人惊讶,”泽维尔飞快瞅了一眼手掌,这下克莱希才发现这人为了防止自己遗忘重点贴在手心的小抄,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字:“那么,您对我王如今身在何方一事是否知情?”
嗯?克莱希有点摸不着头脑。怎么搞来搞去还是这么在乎他现在在哪里,不打算深入刚刚那个话题吗?
萨恩眼神一滞,摇头。这动作幅度太小了,以至于面前的司铎都拿不准自己到底看清这尊教会忌他三分的大能的动作没有。
“我明白了。”泽维尔及时落到下一个问题,同时记录下要点。“是关于光明之国桑多诺的:自血灾结束后,教廷有没有派过特使专程来访问过您和孟菲拉?”
他得到的答案是斩钉截铁的“从未”,和一点似有似无的对于光明之国的牢骚。
一直没有得到解释所以不相信教廷么?这这很好好理解。想要跨过教会拜访亡灵主对教廷来说不是什么难事,这是完全合法的。亡灵之主萨恩率领静谧幽庭坐镇生命树好比智慧之主率领般若阿兰那宫坐镇诺拉史书,这两位“双神之下,万人之上”、唯有历代圣徒能够与其平起平坐的“接近神明之人”对于桑奥两国的重要性尽在不言中。奥维拉的亡灵太特殊了,造成的结果自然就是:南泽深处的静谧幽庭与月华教会不存在一般意义上的从属关系、教会对冈德加尔的认识相当有限,以及大主教们最怕的事中正好就有“远在南泽的亡灵之主某一天突然出现在大教堂门口要求跟他们喝茶”一条。
“在过去的五百年中,戈林阁下与您的联系一般通过什么方式展开?”
“一般情况下是书信,五百年来一直如此。但由教会接手再送到孟菲拉,是第一次。”萨恩还添了一句,“……都是由兄长的首席大学士护送来,没有被偷窥的危险。为什么会这么问,司铎?”
“请原谅我的冒昧,大主教表面上对沧澜水泽不关心,实际上总是对此担忧不已。有您这话在先就好办了,谋士们终于可以挺直腰板指责她多此一想。”
克莱希想,好一个防人如防火防盗的架势,难道不是另有隐情?
萨恩微微一笑,“这出于您个人的意愿吗,司铎?”
泽维尔也回以亡灵主微笑:“作为大主教的部下,保证教会的工作顺利开展是我的职责。而作为大主教的朋友,我也有义务确保她不会因为心力交瘁晕在岗位上……大主教热爱工作不说又是个好面子的姑娘,若因为些许小事上了哪天的头条,只会整天都得躲在她的立锥地里不肯出来,到头来还要教会的兄弟姐妹们哄着,实在得不偿失。”
这个回答正经又不乏诙谐,克莱希竟然能从萨恩那千年不变的冰块脸和冰块眼看到名为“赞许”的情绪,让人抱头直呼不得了了太阳从东边出来了。才几句话呀,看这状况,全诺拉最难摆平的冰块脸就这么快被搞定了?克莱希心中顿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挫败感——自家公认难搞的猫就这么被捋顺了一半毛,任谁一时间都会摸不着头脑。不过挫败感很快就消散无踪,黑暗神瞥一眼低头奋笔疾书的司铎……
好一个突遇奇祸发配边疆的青年才俊,我奥维拉血赚!
某人知道了要睡不着喽。对极度惜才的自家老弟了如指掌的黑暗神如是想。
有什么东西就此被打破。潺潺的泉流稀释了水汽的咄咄逼人,克莱希终于得以松口气。
泽维尔捏笔继续他的工作:“那么,我们是否可以展开今天最核心的话题了,萨恩阁下?”
“请,吉里科司铎。信任的枷锁已经落地,我会解答在我力所能及范围内,您和您代表的教会的一切疑问。”
既然亡灵主都这么说了,泽维尔也果断地放弃了旁敲侧击:“您方才所说,生命树的异常状态是一个‘喜讯’。联想一下我国国情,不难想到这种喜讯……只会跟我们的君王相关。但……为什么?生命树为什么会因为君王变得反常?”
因为什么?还能因为什么呢。
“嗯……”萨恩摊摊手,抖落下点点荧蓝。“生命树在超负荷运转,它在为陛下的归来汲取更多能量。以便在君王归来的时候,将世界无所保留地奉上。”
“所以,它在通过延迟自己的生命周期,获得更多时间来收集我王破碎的力量?”
无人可见,克莱希把眼睛别向了那一池粘稠的生命之源。
沉默。还是沉默。
在诺拉,长时间的沉默便意味着默认。
“……您应该知道血灾结束后,奥维拉地下相当一部分矿脉自动影化一事吧?”
萨恩说:“当然。我王与圣徒皆殒命于基里伯路,不比圣徒还能找到全尸,我王落得身形湮灭的下场,力量一部分滞留在基里伯路,另外的就尽数回归了奥维拉的国土,这才导致大量矿物影化。不过司铎既然提起这事,想必那些矿脉忽然又开始褪影了,搞得发展厅乌烟瘴气?”
“萨恩阁下果然对奥维拉了如指掌。发展厅的兄弟姐妹们特意拜托我来您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正常现象。”
“冈德加尔的作用?”
“是。奥维拉的地下水脉四通八达,想要通过水掌握哪处矿脉拥有君王残余的力量并收集起来,对于生命树来讲不是难事。”
“这也是君王归来的必需项?”
萨恩对这个说法表示肯定。
泽维尔则短暂地为发展厅默哀。可以预见,因为原材料质量的下跌,奥维拉的施术单元和滞法模块制造会迎来一个低谷,而这几乎是无可避免之事。
这下教会交付泽维尔的工作终于宣告完毕。在萨恩的苦留之下,静谧幽庭挽留了自王都远道而来的贵客们并卯足了全城的余劲儿为他们准备了晚宴和过夜住房。
克莱希盯着还想挣扎的泽维尔,慢悠悠建议道老泽我们还是从了吧,按着孟菲拉的淳朴民风,悄悄溜走的下场估计只有被八抬大船送回来的份儿。
最后,晚宴被设置在露天庭院的纱帘下。
福金收拢翅膀落在斥候们为它安置的鸟栖木上,努力地用脚下的木棍去磨自己的嘴壳子。待它满意地磨完嘴,它就开始不停扒拉努力扒饭以降低存在感的克莱希。
乌鸦说了一句话:“宗长对你有点兴趣。”
克莱希作生无可恋状。
福金回了他一个眼神,“你们这帮小孩子卖萌是没有用的。”
小孩顿感不服,“我哪里在卖……?”
那边萨恩发话了:“话说起来,司铎,不知您的这位同僚……?”
克莱希是生无可恋,但不代表他怂。“克莱希·卡门,一介平信徒,见过亡灵之主阁下。我在听说了吉里科司铎的行程后,实在架不住我的软磨硬泡才答应我加入他的圣城朝谒之旅。”
亡灵的宗长对克莱希的话产生了好奇:“哦?朝谒?二位离开南泽后还要往桑多诺去?”
克莱希再次使用眼神向监护人申请权限。
监护人则同意他继续说下去。
得到了允许的克莱希腰更有底气了,继续讲:“是的,萨恩阁下。您一定知道,戈林阁下发布那个人尽皆知的谕言后一天时间不到,缄默许久的光明神便打开了帝铎的大门。吉里科司铎在看见这条讯息后便向大主教姐姐申请暂离岗位,我们还从她手里接了个活儿,就是来南泽给您送信。”
克莱希还没那么瓜。他的言辞里略去了相当多的细节,不管是苦路的目的还是哈雅那么大一姑娘。
萨恩的蓝眼睛先落在克莱希脸上。对比蓝眼睛主人的淡定自若,克莱希由衷地希望自己一点马脚都没露。
生命之源中的映像好似一根起提醒作用的针。他忽然发觉,他还是太害怕这层窗户纸一样薄的真相被捅破了。
“卡门先生,”但令人猝不及防的是,萨恩突然抛给他们俩一个问题,“二位可否告诉我,‘帝铎’这个词带给你的印象是什么?”
克莱希不理解成上课惨遭老师点名的学生:为什么只问我一个?!还有,这是什么怪问题?
不过他仍摆好姿势讲道:“帝铎?最初的神允之地,永恒与光明之城,血灾中的不落王都啊什么的……书里诸如此类的美称一只手数不过来。但我知道,这里面一定有浮名。”
“为什么,卡门先生?”
小孩嘿嘿一笑,嘴上说:“因为奥维拉更好。”
但心里却在想:什么年头了还敢这么往自己脸上贴金,待我亲自去好好会会他们!
萨恩无语,不过从他清晰的叩击桌板的声音来判断,这番话倒是贴合他的心意。
随后克莱希听见萨恩说:“请原谅。我极少离开过奥维拉的主岛,但我早已听说,放眼整个诺拉,不相信兄长谕言的也大有人在。而帝铎,正是一大聚居地。”
克莱希:这……是抱怨吗?
“‘不信奉那两位的,未必得神谴;反而诋毁祂们的,雷火必将其吞没。’”老泽还有闲心背诵经书,“阁下,那毕竟只是少数人。而我们都不是少数。”
“哦?”
“我是陛下的人,阁下。十年前就是了。”
这……这种“甭管那么多,遇见不好搞定的人夸神就对了”的话术对萨恩真的管用?
显而易见,亡灵之主萨恩对于出现在这么一个恰到好处时刻的很是受用——哪怕夸的并不是他自己。看看,好端正一张冰山脸都化了。果然有用啊!啊?!这下猫毛彻底被捋顺了呀!
可是听别人夸自己真的好尴尬。克莱希的眼珠在眼眶子里左不是右也不是,只感觉自己能再用脚趾抠一个大教堂内景出来。
闲话少说。现在是海明威时间是十一点零三十九分。躺在床板上辗转难眠的克莱希在一片黑里盯着夜光钟得到了这个信息。
是的,他又做噩梦了。这次梦到的东西更加不可名状,血淋淋的幻象真实得仿佛有一滩高浓度荒芜蹦到了他的身上跳舞。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归现实的克莱希扶额,额头上满是汗珠——真该死,为什么我要拒绝老泽的睡前故事?
罢了罢了,一不做,二不休。克莱希一个鲤鳞打挺,突然觉得这觉不睡也罢。他摸黑找着搁在床头的眼镜,要戴上的时候不免遗憾地想,幽庭提供的住房一片漆黑,换作当年肯定是个忙里偷闲的好去处,只可惜物是人非,现在片刻的黑甜也不得赴。糟心,糟心!
此情此景正好呼应了一句民谚:门发叫,人坏笑。用来形容梁上君子的。但放在这里,嗯,也很挺合适。
克莱希从房间里摸出来了,姿态活像一个梁上小君子。厚实的地毯摇身一变成最佳掩护,他刚刚淡定地路过泽维尔的房间,下一秒便紧贴墙壁成功躲进了幽庭巡夜人的视野盲区,待到亡灵们转入大理石柱的拐角才迅速离去。他感到心跳得厉害,这种感觉在过去的几个月中从未有过。
你的过去就在这块布背后的水里向你招手。
你最好已经想通了。
在恐惧和兴奋的双重挟持下,他来到“泉与树”的幕布前,堪堪伸出手。
一阵翻捣声吵醒了福金。乌鸦从鸟窝里抬起小脑瓜,溜圆的眼睛里倒映出其主的身影。
萨恩坐在自己的那把古木藤椅上,面前的书桌上正正摆着戈林的那封信。
他拿起信封。最为年长的亡灵实在不明白兄长的深意,带着古戒的手迟疑着,却又不断靠近那些火漆印。
联想戈林的举动,萨恩隐约有一种预感。这次兄长认真了。这里面写着他最想知道的东西……不!何止是他,是孟菲拉,是月华教会,是整个奥维拉,乃至整个诺拉目前最想知道的东西。一条最想证实的讯息。
火漆印上的法术连带着载体一起在亡灵主的手中碎成了齑粉。萨恩再三确认,信封里面只有一张信头标着“阅后即焚”四个大字的信。
一如他所料想的那样,戈林惯于使用华丽的言语,这直接导致智慧之主在传递重要信息的时候总是一语中的,连一个废字都不肯多写。
米黄色的信纸上,只有一句话。
但仅仅只是这一句话,已经足以让不食人间烟火的亡灵主失魂落魄、丢盔弃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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