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在一瞬间，声音就被浓稠的水所窒息。
视线变得模糊。四肢快速麻痹，咕噜噜的水泡在耳旁炸响，只有眼部的痉挛刺痛了他，他终于反应过来那莫名多出的树洞直抵何方——
耶密密尔的泉眼，那万始之泉源。
这棵树根本没管他的死活，直接把他“丢”进了浓度最高的生命纯质中。
按照学者们的研究，泉眼处生命纯质的强腐蚀性足以令一个小孩被当成块会思想的鲜肉生生“消化”在里面。
克莱希苦着皱眉：我已经讨人嫌到树都看不下去要杀人灭口了吗？
这话假得令人伤心。冈德加尔并没有理由杀他，不过与粗暴的延请方式略有不同的是，生命树的水中根系在缺少光亮的湖床上迅速展开来，树根温和地缠住少年的腰肢，却又以不可抗拒的决意拖拽着他往泉水更深处去。
渐渐地，克莱希觉得脸边掠过几丝黑线。
黑线？不。那分明是头发。
克莱希·卡门这孩子什么时候拥有一头如此柔滑的长发了？
哦呀。对了。克莱希当然没有。
但黑暗神辛罗加诺有。
在「枯荣」未到来的时节，冈德加尔初生根附近的氛围可跟“温热”、“美丽”、“璀璨”完全搭不上边。
十二万年以来，阴暗、寒冷和潮湿才是这里的常态。一如最初响应了君主号召的拓荒者们小心翼翼地迈过还残留着雷与火的灼痕的断崖，这片影子般的土地给他们留下的第一印象。
黑色的神在水中不断下沉。
这点荒芜要想在如此高浓度的生命纯质中繁殖可谓不自量力，诡异的殷红扩散到一片深蓝中，不消片刻又消散得无影无踪。但辛罗加诺仍略带郁闷地想，这算不算一种另类的污染环境？贝尔纳多不会趁着这个新的国家机器没能构建起来的好机会罚祂钱吧？
祂早就没有像夏洛克那样行走的钱包了，更何况罚款和霸王账也不是一个概念……但愿不会。
可是，当他不再去想这些琐事后，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把关注点移到十天前发生的事上。
十天前。祂还是会坐在天光圣殿圣所里处理教廷特级文书的神明之一，十天后祂就沦落为了不得已带着最忠心的一批人准备在边境离岛扎根的拓荒者头目。一颗埋伏了十二万年乃至更久的炸弹终于爆炸，最糟糕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八天前。失踪两天的祂忽然出现在了教廷中，抛下一个重磅消息，和一句平静到令人害怕的问话。
五天前。经过深思熟虑，祂从边境挑选了一块将就的土地并将它分离大陆。不熄的暗雷与冷火把切割线附近的地区搅得一塌糊涂，贝尔纳多倒是体谅祂，只是知会了祂一声已经派了人去处理沸腾的海水和岌岌可危的断崖。黑雨一直在下，淅淅沥沥的，豆大雨滴敲打在临时搭建成的石头屋上沉重地响。
前天晚上。一只从帝铎方向飞来的术塑青鸟衔来了戈林的一封信。没有象征性的关怀，没有一以贯之的寒暄，小孩在一开头就出乎意料地提出了想要把史书搬到维瑟法斯附近的请求，还提到了出于更好地“守护史书”的需要，已经向圣廷提出方案并成功争取到了特派荒芜信使的指挥权和一座宫殿的建造经费——只等祂点头，这些工程就可以立刻开展。
他一字不落地读完了来信。想着，写得太冷静了，偏偏不像那个满腹学识却喜欢搞怪作妖的守护者戈林。信纸也皱皱巴巴的，用的还是教廷的文书特供，显然没来得及精挑细选。辛罗加诺几乎可以想象到刚刚换了新身体的少年草草抓过教廷拿上来的纸笔就开始蹲伏在圣所的台阶上写字的模样。而真正令他感受到无端惧意的，正是是透过纸上三两言语表露出的风平浪静，以及风平浪静之下，每个人都焦躁不安的心。
这无疑是十二万年以来此世最大的变数。以至于每个人都会不受控制地去想——信仰有损，团结有瑕……经此一事后，诺拉会走向何方？
无人能回答。连神也沉默无语。
能交付答案的……又是什么？又能是什么？
从那之后，那个声音越来越频繁地在他的脑海中响起，不成语调的混乱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整合为有序。辛罗加诺发觉，此时此刻他连静下心来思考都会如此疲惫。
“神老不中用”式的自暴自弃直到他彻底穿过被法术凝结成的无形墙隔绝在生发地外的浑黑水幕、从潮湿的水中踩上坚硬干燥的岩石才堪堪结束。
这里是俄里瑞。唯有戈林的史书中能见记载的俄里瑞。
辛罗加诺环顾四周，随手敲了敲最近的一片岩石听它的响：即使做足了严密的防护措施，曾经闪烁着生命色彩的骨岩岩壁仍然在岁月中褪去了纹路中的璀璨金黄。在这个被泥土、砂石、寒水覆盖其上长达十二万年的名为俄里瑞的庞大空间里，横陈着一具如山如峦的白骨。并且，不属于现世存活的任何物种，他们早已灭亡。
……但更严谨些的说法则是，他们正式灭绝在十天之前。
“俄里瑞”，古诺拉语词汇，意为“生发之地”——耶密密尔的涌发之地、尤拉特加希的萌芽之地、象征辛罗加诺与奥涅克拉正式掌握世界之地。
而在此之前，它是地龙主尼德霍格的身陨之地。整棵生命树都自龙尸中长出。
有首史诗是怎么写的？
有黄岩龙，骨脊峥嵘……
哎，真记不清了。
辛罗加诺其实也不太记得清尼老爷子的人相具体长什么样了，只记得当那一身贵气的褐黄金袍出现在自己和弟弟身边的时候，不管是什么时候什么场合，兄弟俩总是会感到安心。
而如今，面对着老爷子那足有一栋居民房那么高的龙头骨上一对空洞洞的眼窝对准自己，辛罗加诺竟然有那么一瞬想转身就走。
祂感到恐惧不甘愤怒懊悔。
又开始疼了。纯黑的星环不稳定起来，诡异的纹在皮肤上肆意蔓延，逐渐爬满手臂。辛罗加诺边忍边想，真麻烦，而且会越来越糟糕。
可在这个微妙的时间节点，龙尸黑漆漆的额骨忽然亮起，一时间黑暗的俄里瑞竟被澄黄的无名微光充满。
光微弱却温和。他能感觉到那种狂暴的躁动正在平息，黑暗神眼神一松，“我就知道，死了又没死透的老龙……自己都不成龙样了，还有心思想着我呢？”
光团中的光点闪了两下，认可了他的打趣。
那么接下来呢？他们要聊点什么？他闷得心慌急切地想要找人……龙倾诉的，又是什么？
辛罗加诺当然明白，尼老爷子早就死了。现在这个跟他勉强能沟通的尸体并不拥有尼德霍格的魂灵，而只是大地之龙遗留于世的一份执念。
但黑暗神仍然向这幻影诉说，宁愿把这泡影当作真的：“我犯错了，老爷子。猜猜看，我干了些什么坏事？”
黄色光点晃动了两下。
“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真的。明明差不多也能猜到维瑟法斯的事是个陷阱，我居然还那么老实地踩了进去。结果……给你留足想象空间，自个想去。”
“你可别问奥涅克拉在哪里，现在怎么样……我没法回答你。这几天我就没睡着过，我倒是满心希望他恨我，但你也知道他那性子，根本不可能……”
“禁制裂了条缝，所以我们两兄弟就这么分家了，跟你当年设想的情景差不多。大陆归他，这岛归我，最保险的做法。连带着那群愿意跟着我来这种苦地方的孩子们，他们肯定猜到了，可他们……”说到这里神明的声音忽地低了下来，好一会之后祂才继续，可说的却换到了别的话题上。
“我不知道我还能撑多久。荒芜不是什么看得见摸得着要害的敌人，更何况，更何况……唉。”祂不由得感叹一声，试图把所有沉重都变轻，好让它们随着流水快走掉。
辛罗加诺看着那个光团脱离了龙的额骨，慢慢飘忽到祂跟前来要往祂的怀里钻，神伸手托住了它，感受着手臂上的诡异纹路彻底隐去。
“我估摸着，当初发现这堆杂碎的时候，你们三条龙不正好三足鼎立如日中天着的吗，怎么那个时候不想着一并铲除？还真是给我和奥涅留下个大难题啊，老爷子。”
光点飘着就要挣脱祂的怀抱，显然不太想接下这个抱怨。
黑暗神阻拦成功，“但那又怎么样？雪都崩到自家房门口了，岂有坐视不管的道理？不择手段，不计代价，我和奥涅克拉会解决荒芜问题……”随即他又轻轻道，“不择手段，不计代价。呵，这可是你教给我的，看看我学的怎么样？”
光团缓缓流动着，不置可否，它也只能这样。
可是受伤的神可不会因为听者是个哑巴就此停下。它听着面前的男人从十二万年前开始扯，其中包括但不限于利维坦被兄弟俩联手做掉一事中诸多不得经传的细节、在法夫纳的瓦拉基里宫中开展的地毯式搜索行动、那对生平经历被公认为传奇的姐弟、许多教皇及历代圣徒不为人所熟知的另一面，乃至双子神中的另一位不拘言笑的光明神，讲得那是既无厘头也不顾他人感受，甚至有那么一点“造谣”的嫌疑在其中：不过祂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在把几乎所有活着的和死透的熟人们的糗事报菜名似地统统爆了一遍后，辛罗加诺忽然觉得，自己心情还不错，这世界又值得了。
明明刚刚嘴上还在讲着轻松愉悦的乐子，在脑子里随之建构起来的，竟是一套冷酷苛刻的计划框架。辛罗加诺冷不丁地回忆，乔特西德那条半龙骂得实在是太对了。半龙骂祂像个疯子，装模作样，心狠手辣。
此话差矣。黑暗神对自我的认知非常到位，所以这句话不那么正确在，辛罗加诺就是个只要没给自己缚好绳子就会乱咬人的疯子。
祂走到龙的头盖骨前停下脚步，伸出手抚摸着那已经半风化成岩石的骸骨。光芒顺着神的手再度融入岩石，绽放着最后的生命力。
不似傲慢的海洋与天空，昔日的大地之王从来深爱这世界，也不遗余力地将这种如岩石泥土般深厚的炽热传递给了两位新王——以至于在决定了以死砌成新世界的基石后，最后一丝执念仍然在俄里瑞中顽强地残留。而就在刚才，为了祂，执念也在慢慢消亡。
可惜了。辛罗加诺不语。所以祂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
它也知道自己要消失了。于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它选择归于本体彻底死去。
但是。它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溅到了骨骸上，它们朝它聚拢，一阵接着一阵的温热消化了消亡前的虚无，它不由自主地抓紧了它们。
它睁开“眼睛”再度看向面前的神，发现黑色的神不知什么时候穿透了自己的胸膛，把自己蓝黑蓝黑的心血溅到了骨骸上。
为什么？我应当死去。它不解祂的用意。
辛罗加诺面不改色心乱跳，“诚意的表现，我身上最干净的一块血，用来挽留残念再好不过。”
你想要什么？它问。
黑暗神微笑着，祂的笑容与血淋淋的胸口反差感极强，看得它反应不及。祂说：“我想给你一个新的开始。”
什么？它错愕。
辛罗加诺敲着自己歪斜在脑袋的环，“这很难理解吗，小鬼？我可擅长废物利用了。你是想呆在这里等死，还是跟着我上去？”
所以等到贝尔纳多枢机一人撑着伞艰难地顺着树根滑落到耶密密尔泉旁，碰巧撞见的一幕令他永生难忘。
日升月落，枯荣轮回。在诺拉人看来，如若生命落回土与水，便重新拥有骨与血。
年轻的巫妖亲眼见证了一个来自渺远过去的幻影重新被世界接纳。
“陛下。”他走进些，几乎要忘记礼节。“这是……”枢机看着那个连哭声都是如此微弱的婴儿，那蓝白色的皮肤显然不属于他认知范围内的任何人或者魔族。
辛罗加诺树起食指，声音沙哑而略显乏力：“别急呀，等他睡着了你再说也不迟。”
“您放血了，是不是？”贝尔纳多坚决不吃咱家大人的这一套，“伤口在哪里，给我看看。”
黑暗神回答：“心口。下手有点狠，还是别看了，下次不了。”末了还眨巴两下黑眼睛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如果不是因为枢机还算了解这位黑暗神的真面目，贝尔纳多几乎就要信了祂的鬼话。
真该死，巫妖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到了这种时候，到了嘴边的指责总是连带心疼一同咽回肚子。
“不如您先给我讲讲，您有没有为这位同胞取好名字？还有他的种族？娜缇拉最喜欢小孩子了，她肯定乐意看见民政厅的民族划分档案上再添一笔。”贝尔纳多沉默片刻，最后说。
辛罗加诺也很自然地顺着台阶下，“当然想好了。萨恩，亡灵。是不是很酷？”
“您高兴就好。”贝尔纳多很衷心。
襁褓中哭声已经听不见了。黑暗神终于问起：“事情安排得怎么样了？”
“大家敲定的方案是东边的那块平原，靠近水源，土壤条件相比其他几个方案也更优质一些。马克拉斯提议用神像代替王帐，仿照古制，围绕着神像构建起第一座城市。全票通过，就看您的意思。”
“‘仿古制’？野心不小啊，可全诺拉只会有一座圣城，一个帝铎。”抓住关键词，辛罗加诺停下了拨弄婴儿发丝的手，“贝尔纳多，你参与这场临时投票了吗？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贝尔纳多·维特，这位前圣教枢机主教低下了他一贯高昂的脑袋：“没有。是的，陛下，您总是如此敏锐，我对马克拉斯建筑师的主意既赞成又反对。”
面前的神看上去没有什么表示。但贝尔纳多知道，他已经得到了继续往下说的权利。
“我赞成他试图用这种方式为新国家留下一些旧日的痕迹。但同样，如您所说，自古以来圣城只有一座，而且只会有一座。神创下的奇迹绝无仅有，我等不能期盼，这座稚嫩的城能立即与那万年粲然的明珠比拟。所以，在选址问题上，我反对马克拉斯的方案。”
黑暗神微笑着，“你又有更独到的见解了，就和平时一样……对吗，贝尔纳多？你想跟我说些什么悄悄话呢？”
哦，这扑面而来的安心感。心中的石头落了一半，贝尔纳多长吁出一口气，“我的方案是，将我们的营地篝火定作国家广场的中心，至于您的圣所，请允许我们……过些日子再作定夺。”
辛罗加诺听出了他的意思。“人手还是不够啊。而且，”漆黑的神望向繁星的夜，夜里的雨都在不知不觉中染上了寒意。“冬天快来了。边境的雪，堆起来可是能埋人的呢。真的，不需要……？”
“是吗……”枢机不打算再藏着掖着了，“是的，我们明白，接下来很长一段日子都会比较辛苦……但这不会成为我们怠慢您的原因！”说着说着事态发展就不对起来，一向稳重的贝尔纳多竟险些急中失态，“请相信我们一次吧，陛下！这些事情都交给我们去做，我们知道，我们都知道了……算我求您，不要再作践您自己了！”
一语中的，仿佛铳弹直击入胸膛。类似的话，祂听到过很多次。
激动又悲伤的。不要再作践您自己了！
哀戚且复杂的。您这把骨头，经不起折腾呀……
愤怒而痛苦的。为什么，为什么你从来都不肯跟我说？！
……
诸如此类，太多太多。哪怕他只是随手一捞，从记忆的染缸里带上来的色彩永远那么斑驳陆离，叫人一时间无法给出应有的回应。
好像，他又听见了一声差不多的话。可是，太平静，平静如一滩死水。
他皱起眉。什么……
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伸入水下将他拽出泉水，克莱希只觉得眼前一黑，接着就是一顿天旋地转——速度快到当少年双手抓上潮湿的泥地时，他只有拼命把灌进喉咙的纯质呕出来的份。
然而下一秒，哪怕他千不想万不想，一声冷不丁的“您醒了”，不仅彻底把他从迷糊中泼醒，还连带惊出一阵冷汗。
原地罚跪三秒后，克莱希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然后转过身去。
萨恩就站在他面前，正眼睛眨都不带眨一下地死盯住他。亡灵主这一盯盯得克莱希刚刚打足的底气忽地消失，他不由自主地移开视线，姿态低成犯了错的孩子。
“五百多年了。好久不见啊。”萨恩又开口，看起来仍然很平静。假如你当他持续靠近的举动不存在的话。
他只得回道：“嗯……好久不见。”
“您终于来见我了。您没有什么想跟萨恩说的吗？嗯？”亡灵忽然从少年背后搂住他，冷冷的吐息擦过克莱希的天灵盖，“您为什么沉默不语，黑暗之神辛罗加诺大人，我的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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