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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回

递来的马鞭策柄乃乌木材质,黑色的阴沉木坚硬致密,本该坠手的沉,但入手却出乎意料的轻松,雪白的手指能顺着乌黑光滑的木头蜿蜒向上,停留在距尽头不足三寸之地。

其实……可以再近些。

温舒冉心中微微有些遗憾,只是马鞭上垂下的流苏已经开始轻颤,而四周却一丝风也无。

总不好逼得太紧。

她借力起身,恋恋不舍的松开手,轻笑问道,“怎么回的这般迟,莫不是因着什么事耽搁了?”

一股甜香伴着那种熟悉的莫名其妙之感涌来。

谢清羽凝眸审视,这位女郎神色熟稔,态度亲昵,看上去甚至像是———家中等得心急的娘子在询问刚外出归来的丈夫。

如此肆意窥探他人事务,似乎从来不曾意识到,他们二人只是见过一面的陌生人。

也许,这正是她的天赋所在。

“多谢温娘子忧心”,谢清羽微勾唇角,但眼中却未见半分笑意。

非亲非故的,没有必要与一个陌生人有太多的纠缠。

他收起鞭绳,随手从袖中掏出一方素色棉帕,一面细细的摩挲策柄,一面道,“西市鼓声已响,温娘子若是无甚要事交代,切莫误了自家香饮子铺的生意”。

言辞切切,似在关心,但略显疲惫的面容之下是极致的疏离之感。

看着那方棉帕恰巧拭过自己刚握过的地方,一股子无名火瞬间从温舒冉的心底窜上来,直烧的人喉头哽塞,头晕脑胀。

他竟然嫌弃她?

他竟敢嫌弃她?

他凭什么嫌弃她?

许是之前被这人捧在手心里的时候太久,以至于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便使得她眼眶发红,喉头哽塞。

雾蒙蒙的水汽在黑亮的眼睛中悄悄凝聚,仿佛下一刻便会变成珍珠滚落下来。

啧啧啧,一旁的长风暗叹,人家女郎追到门口,如此豁下脸面,而他们家郎君还是这般不解风情。

不过,郎君今日也有些奇怪,平日里献殷勤的女郎不少,郎君虽待人无情,却也也不曾这般直白的下人脸面。

许是昨夜里一夜未睡,累狠了的缘故罢。

看着那陌生又熟悉的面容,温舒冉吸了吸鼻子,阖上双眼,暗自将其中的水汽隐去。

只是忍了又忍,心中终是气不过,又捞起车上的包袱,恶狠狠的砸在已经转身进府的人身上。

“谢郎君好大的架子”。

包袱掉落在地上,松垮的开口处轻飘出一方苍穹蓝色的帕子,上面绣着一枚小小的香橼,胖乎乎的,憨态可掬,让人一见便心生欢喜。

“我不过是来送还衣物”,温舒冉敛裙肃面,嘴角的笑意消失不见,眼中的光冷冽到像是冬日里的雪。

但正午的阳光直直的照在她身上,空气中飞舞着的细小尘埃在光的照射下,竟凝聚成明亮的通路,笔直的指向谢清羽的脚下。

“贵府之人却无理将我推倒,难道这便是谢中丞的待客之道?”

谢清羽转身,台阶下的人撕去伪装的娇弱表层,内里的獠牙露出,反而显得整个人都鲜活起来。

比之前的那副凄凄惨惨的样子,看着顺眼多了。

“若是远朋,自当好生招待,可若是恶客,理应驱逐”,他看着地上散乱的包袱,意有所指的反问,“温娘子,是哪种?”

衣物和帕子散在青石砖上,苍穹蓝上,灰色痕迹格外明显。

温舒冉上前一步,正好踩在昨夜里精心绣制的帕子上,她嗤笑一声,“阁下心中已有决断,何必多此一举”。

之前她一厢情愿,总是带着上辈子的记忆去看谢清羽,总用上辈子的习惯对待他。

此刻,怒火将人的眼睛烧的愈发明亮,反而看出他的眼中没有羁绊,没有仇恨,只有浅浅的不耐烦。

虽不是地府归来之人,但也绝不会是她上辈子认识的那个谢清羽。

至少她熟悉的那个他,绝不会站在高处俯视她、更不会用眼神审视她、轻慢她。

是了,一切都与以往不同,眼下他们只是陌生人。

这样也好。

故人有故人的待遇,陌生人自然该用陌生人的打交道法子。

温舒冉强撑起精神,一面想着其他能打探消息的地方,一面无意识的问道,“阁下的衣衫已归还,但是我这里……谢郎君又该如何交代?”

谢清羽点点头,扭头看向长风,示意他掏褡裢。

这女郎好生麻烦,看着让人心烦意乱不说,还牙尖嘴利十分难缠,若是给些许银钱能打发,也不失一个好法子。

长风看了眼自家主君,又扭头看门外的女郎,见二人都望着他,心中更觉奇怪,只觉得他们二人之间有一种独有的交流方式,在旁人看不到的时候,已经达成了共识。

见自家小厮愣愣的站在原地,谢清羽无奈暗叹,这傻小子见到美貌的女郎总是这般,只能出言交代,“愣着做甚,快掏些银钱与这位温娘子买药”。

啊?怎么就说到买药了?刚才哪句话提到药了,哪句话又提到钱了?

长风后知后觉的想,难道这位小娘子在讹钱不成?

哼,错看她了!

长风气狠狠地摆弄着褡裢,铜钱似乎也察觉到主人的心情,叮叮咚咚的一唱一和,只是气呼呼的跳了半晌,也只从褡裢里蹦出十几枚大钱。

没钱了……

自觉在女郎面前给主君丢了脸,长风期期艾艾道,“主君,银钱都被打赏用光了”。

圣上哪里是好见的,便是在御前有名号的人物,在宫里头也得银钱开路,这不,褡裢里头金饼、银饼全都送了出去,只剩下些许不值钱的铜板。

“去取”,谢清羽抬脚便走。

留在原处的长风却犯了难,这位温娘子既不是下人,又不有求于谢府,虽说被郎君定为恶客,但好歹是沾了个客字,万万没有叫人在门口坐冷板凳的道理。

可若是将人邀进去,再被此人黏上,又该如何是好?

长风磨磨蹭蹭的在门口挪着脚步,慢吞吞地捡着地上衣衫,借此来拖延时辰,不料想,余光中素色的衣裙翩然从身边踏过。

温舒冉已经毫不客气的踏过门槛。

他狐疑的抬头上看,门头的‘谢宅’二字还好好挂着,并未改成别的字。

这温娘子,也太过理直气壮了罢。

温舒冉没空理会别人的想法,她远远的缀在那个熟悉的身影后头,又看着那个身影走到路口的分叉处。

依旧身姿挺拔,宛如青松。

但,弃我去者,不必挂念。

她悄无声息的长呼出一口气,转身,跟上追上来的长风走上了另一条路。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互不打扰,才是彼此最好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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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盏茶的功夫,或许是更短,遗忘在墙角的独轮车被人重新推起,车轮走过被日头晒得发烫的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声响。

腰间的褡裢不甘示弱,跟着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相对于那些黄澄澄的铜板,唯一的那块银白色的圆饼就显得老成许多,只偶尔因为主人的动作象征性的挪动一二。

温舒冉盘算着手中的钱财,这些日子用硝石制冰省下的,加上今日谢清羽给的,拢共攒下来三十两银。

这并不是个小数目,西市里头的豆腐韩起早贪黑,撅着屁股像驴一样干活,也得足足干上两年才能挣到这个数。

她叹了口气,若是没有郭家设套,这些银子本可以置下两亩良田,再热热闹闹的过个肥年。

但眼下,却远远不够。

若事情依旧如上辈子那般,接下来温舒旭会为了所谓生意,以房契为押,借下贰佰俩银子。

见旁人口中说的好听,他便做上发财的美梦,殊不知,已经一头钻进了旁人设下的套。

温家的那点子东西,并不值得让人看在眼中,实际上,这是为所有家中有美貌女郎,又贪心的人家所设的套。

郭峰便是那个捏着绳子的猎人。

说到郭峰,此人甚会钻研,借着郭姓,与郭贵妃的母家扯上了关系,专门替郭家做些贵人们不愿意沾手的脏事臭事。

在府中豢养美貌女郎便是其中一条。

上套之人还不上银子,便只能卖房卖地,卖儿卖女。

而郭峰此时再带着伪善的面具出面,‘大发善心’的将这些房产、人奴尽收囊中。

老的、男的,没有价值的,全都扔出去讨饭,只将那些娇弱又重情的女郎留在府中,日日调教。

女郎们为了家中的父兄老娘有口饭吃,便只能听从郭府的安排,日日练习那些狐媚之术,好讨得男人的欢心。

有些女郎不堪受辱,偷偷找到在外的家人,盼着有机会能够赎得自身,可上套的人本就愚蠢又贪心,此刻反过来化身为郭府助纣为虐的绳索,将女郎结结实实的绑进精美的礼盒中。

资质上等的、最好拿捏的那一批送进宫,成为娘娘的养女,其余的则是送到达官贵人的床上,成为郭家一条条散落在外的眼线。

上辈子,她便是其中一个。

温舒冉咬着牙根,淡淡的铁锈味萦绕在口中,又往鼻中钻去。

呸,她忍无可忍的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上辈子心气不高的时候,尚且觉得被人磋磨、轻贱的日子难熬,若是如今再让她过那样的日子……

光下,女郎眯着眼,似在出神。

若当真躲不过这些,大不了带几个人一道回冥河里头泡着。

反正,她烂命一条。

无所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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