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王心中有些忐忑,细细回想刚才种种。
是感念圣恩的神情不够诚挚?是哭的时间太短暂?还是说只流了五滴眼泪,数量太少?
又或者——是天使在表达陛下对他的不满?
端王端着重新奉上的茶碗,借着蒸腾的水汽探查对面之人的神情。
嘿,这小子,眼睛都快长在女人身上了。
啧啧啧,真是稚嫩又贪心的年轻人,端王心中一松,扭头递了个眼神出去。
身后陈管家一直垂首站着,除了服侍端王的时候动上一二,其余时刻均眼观鼻,鼻观口,全然如木头人一般。
但主子刚一扭头,他便立刻上前,舔着脸笑问,“谢大人,可是这贱婢服侍的不好?”
跟随端王多年,早已成了主子肚子里的蛔虫,即便主子不曾明言,也能将事情办得漂漂亮亮的,包准主子满意。
而且他一早便看出,对面的这位谢大人眼睛掉在那美貌女使的身上了。
看来无论何时,这美人计还是顶顶好用的。
陈管家故意做出一副凶狠神色,对着跪在地上的女使喝骂,“贱婢,如今连伺候人都生疏了,看来惯是个偷奸耍滑的”。
他一面说着,一面叫人将这‘惫懒’的女使拉出去,好好的给她长长记性。
女使又惊又怕,上一个长记性的人如今还在柴房里躺着,身上、腿上全无一块好肉,糟蹋的几乎不成人形。
“大人,大人·····”女郎的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将纤细瘦弱的手臂举得高高的,“求您净面”。
沉思中的人被眼前的这场闹剧唤醒,谢清羽眼神瞬间聚焦,看清了眼前的众生百态。
上位者惺惺作态,下位者惊慌失措。
原来,上位者的一个眼神,就能决定下位者的命运。
他收回所有思绪,视线移至对面老神在在之人,“端王殿下,圣恩虽浩荡,可不是所有人都配沾染的”。
这便是要说正事了。
端王坐正身子,轻咳一声,“吵吵闹闹的,像什么话”。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还有些低,屋内却瞬间安静到掉针可闻的程度。
所有人都轻手轻脚的行礼退下,还在流泪的女使瞬间被人捂嘴拖了下去,仿佛梨园落幕,戏台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只剩两人相对而坐。
谢清羽端起茶碗,老姜、薄荷、陈皮等物混杂在一起,汇聚成一股奇怪的香味直冲鼻中,厚重的气味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他神色未变,透过袅袅的水气回忆,“先帝最爱风味复杂之味,如今这煎茶只有在您府上才能享用一二了”。
端王心思飞转,想破了脑袋也不明白怎会突然提及茶事,他啜着陈皮斟酌道,“年纪大了,更怀念过去,年轻人喜爱的团茶煮饮法,喝着便不大习惯,淡撇撇的,无甚味道”。
谢清羽抬眸凝视,“今日陛下叫下官煮茶,特意点了岭南的团茶”。
“不过,”端王立刻改口,“话又说回来,时下流行的东西总是有些道理的,我家七郎也偏爱此道”。
偏爱个屁!七郎才三岁,哪里会喜欢那种苦苦的东西,况且七郎最像他这个老子,口味跟他一模一样。
不过,他老了,七郎又这般小,跟大的哥哥们又不亲近,七郎的生母软娘又是个扶不起来的佃户,他这个做老父亲的,总得给幼子找条生路。
端王煞有介事的点头,“没想到,七郎竟然有幸和陛下的口味相似”。
谢清羽跟着点头,“陛下也赞贵七郎是个好的,不过·····”
不过什么?端王紧紧的盯着对面,只要陛下愿意给七郎一条出路,他甘愿为陛下的马前卒。
“不过,”谢清羽的视线落在端王府后院的方向,“七郎少了主母的照顾,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呐”。
这意思是······陛下这是想封后?
端王有些犹豫,谢家、王家都对后位虎视眈眈,新跳出来的郭家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若是沾染上这趟浑水,以后怕是不得清净了。
只是,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长远。
而且七郎聪明伶俐,软娘娇羞可人,为他们多考虑些,也是值当的。
端王放下茶碗,“今夜有风,敢问谢大人这风到底是从东边来?还是南边?”
王家的府邸在东边的长乐坊,谢家则是在南苑的安宁坊。
看着对面之人岿然不动,端王的手指换了方向,“难道是从北边来?”
新贵郭家在北边买了好大一片地,说是要造京城里最好的园子,听说连金石土木那些玩意儿都被人炒得极热。
谢清羽笑了,他放下茶碗,慢条斯理的整理着袖口,“为何,不能来自此处?”
此处?贱民云集的西城区?
端王愣了片刻,而后连连摇头,“不可,不可,西面嘈杂,贫贱,不堪入目,不可入耳,怎堪为·····”
平民怎配为后?
这姓谢的小子莫不是疯了罢。
谢清羽没说话,只静静地看着端王。
古人便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便是皇室崔家,百年前不过是陇西的一个小吏,如今也高坐名堂,成为这天下之主。
况且,这是陛下的意思。
端王很快也意识到这点,他颓然的靠回椅背,花白的头发在烛火的照射下更显苍老,嘴里只喃喃道,“怎······怎可如此,不可如此呐”。
大周开国以来,从未有过平民为后的先例,他若是出了这个头,是违背祖制,是要挨祖宗骂的。
而且,若当真让平民成了后宫之主,王、谢、李等世家大族的贵女难不成还要屈居平民之下?
不可,不可,那些门阀士族们肯定会杀了他的。
“这,这·····”端王犹豫半晌,终是开口拒绝道,“本王老了,吹不得这西边的风,谢大人还是另谋他人罢”。
再为幼子考虑下去,他就无法安享晚年了。
谢清羽没起身,这本就是预料之内的事,端王历经三朝仍有富贵在身,不可能只是一个赛马赌马的老纨绔。
可富贵的时间过得太久,让他忘了世祖与他有兄弟情谊,先帝与他一共长大,但对于陛下而言,他不过是隔了好几代的堂叔祖。
一朝天子一朝臣,端王再这般装糊涂下去,诺大端王府迟早沦为别人的产业。
“喝了这么久的茶”,谢清羽意有所指道,“不知贵府的香案可曾备好?”
往日天使几乎踏破门槛,可如今,连香案都不是常备之物。
“对了,后宅女眷、子嗣需得共沐圣恩,殿下,您不会忘了吧?”
女眷们也许久未曾进宫了罢?宫里头还能说上话吗?
“对了,昨日里我正好在街上遇见贵府的大郎君,他说您老糊涂了,还偏心幼子,放言说要给七郎的舅舅一点教训”。
兄弟阋墙,疼爱的幼子就要被撵出家门。
“这些,您知道吗?”
端王一张老脸红红白白,嘴唇微微颤抖,“你,你,好得很·····”
掩藏的伤口被人**裸的扒开,腐肉曝于光天化日之下,满腔羞恼涌上心头。
一时间,静谧的屋子中只能听见粗重的喘息声。
端王以手捂胸,气喘如牛,仿佛下一刻便会晕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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晕厥的人终于安稳的躺在床上。
朱元娘面色凝重的盯着细长的银针,银针入体三寸,可床上之人仍安静的睡着,没有丝毫动静。
“阿爹,”她扭头问向身边容长脸的老者,“恩人怎么还未醒?”
干瘦的老者哪怕并未皱眉,额间也刻着深深的印记,轻飘飘的一眼便让朱元娘闭上了嘴。
看着元娘微缩的肩膀,密密麻麻的悔意爬上老者的心头。
不该这么凶的。
他看着自家女儿,素来爱美爱干净的人,如今发丝凌乱,鬓间一支珠钗也无。
不仅如此,细棉布做的衣裳满满的都是灰尘,其上还有硕大的脚印,那没有做过多少活计的细嫩手掌,如今满满的都是擦伤。
鼻尖传来极浓重的酸意,老者眨了眨眼,扭头看向一旁油灯,豆大的火苗在微微摇曳。
或许应该再对元娘软和一些,否则她也不会被那油嘴滑舌的小子骗走,更不会遭受眼下的这些苦楚。
那该死浪荡子,敢欺他朱一贯的女儿,早晚要煮上一碗毒药,让那烂心烂肺的东西知道他的厉害。
老者恨到咬牙,但仍挤出一丝微笑,放低声音解释道,“她受的伤太重了·····”
一时之间很难醒来。
不过她救下他的闺女,便就是他的恩人,无论用多少名贵的药材,一定要从阎王爷手里将人抢回来。
朱元娘看着自家阿爹先是铁青着脸,然后又从牙缝里挤出两句话,最后竟撸起袖子——难不成要打人?
其实不能怪阿爹生气,自己信了蠢人,做了蠢事,还差点害得自己和别人的性命,莫说打一巴掌,便是用烧火棍打上几棍也是应该的。
但恩人不行。
朱元娘一个发狠,直挺挺的跪在地上,抱着老者双腿不让其靠近床铺,“阿爹,是我不懂事,你要打便我罢”。
明明只是抬手摸脉,那么平常的一个动作,却让自家女郎误会,甚至害怕到微微颤抖········一时间,老者的下眼睑再也承受不了更多的重量,一连串的水珠子从上方滚下,砸在女郎的手上。
温热的触感传来,朱元娘害怕又好奇的睁开双眼,手背上晶莹的水煮在灯光下熠熠发亮。
她听见阿爹用浓重的鼻音说道,“你放心”。
“阿爹不会让你失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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