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在箱底的多年老参,柜子里珍藏的红花,甚至连床底下舍不得示人的龙骨全都被找出,一同在药罐里沉浮,溢出略带着苦味的药香。
朱元娘几乎将手里的蒲扇摇出残影,一只眼睛盯着火炉伤药,另一只眼睛紧紧的盯着银针。
朱父看着如平常一般,可额间的汗水出卖了他,只见豆大的汗珠顺着刀刻般的皱纹往下,滴在几层皱褶的眼皮上。
湿咸的汗水带来阵阵刺痛之感,他也顾不得分神去擦,只将指间银针插进几处大穴。
银针又细又软,在老者手中却使出了刀剑般的气势,不止如此,捻、挑、震等压箱底的功夫全都使上,直至床上之人呕出一口黑血,这才收了银针。
朱元娘立刻扔下蒲扇扑到床边,只见床上之人双目紧闭,口唇带血,不见任何要醒来的迹象。
“阿爹······”她拉长了声音。
刚夸下海口的未能实现,多少有些心虚,朱一贯轻咳一声,努力维护身为老父亲的尊严,“呃,按理说这套针法下去也该醒了”。
老者将手指轻搭在纤细的手腕,细细感受脉搏的跳动,“许是她伤的太重,身子又太过疲惫,不过你放心,很快便会醒的”。
朱元娘顺着阿爹的视线望去,恩人虽面色苍白,但气息稳定,眉头微松,相对于之前已明显好转许多。
她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又问道,“那喝下这贴药,恩人可就大好了?”
只要阿爹出手将最棘手的伤势处理好,剩下的小伤对她而言也并非难事,便是阿爹吝啬,她也能爬山下海替恩人摘回草药,仔细调养身子。
朱一贯没回话,只静静地看着自家女儿。
家里就这一个孩子,既是他的孩子,也是他的弟子,他不信元娘看不出来。
朱元娘仔细的看着阿爹的神色,半晌,眼中的光亮终是暗淡,强挑起的嘴角也丧气的垂了下去。
“真的没有好法子了么?”她闷闷问道。
恩人背后的伤势极重,眼下虽将淤血吐出,到底是留下暗伤,脊背之处如此重要,若是不能解决此伤,日后怕是会有损寿元。
朱一贯在昏暗的屋子里来回踱步,欲言又止。
“阿爹,你一定有办法对不对?”
朱元娘期待的看着自家阿爹,他是西市这一带最好的大夫,多少疑难杂病不在话下,小小的伤病定能手到擒来。
朱一贯点头,随即却又摇头,“用九九归元针法便能治好这个伤,但是·····”
那九九归元针他只学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失传已久,甚至都不知哪里去寻。
朱元娘急的直跺脚,“阿爹,莫要卖关子了,直说便是”。
朱一贯不忍元娘失望,绞尽脑汁的想着法子,“听说黄家书铺藏天下之书,数不清的珍本、绝迹都藏在那书铺中,要不,你去那里碰碰运气?”
见朱元娘眼神发亮,恨不得立刻出门,全然又是满怀希望的天真模样,朱一贯将剩下的话全部吞下。
黄家书铺是否有此针法且不论,便是有,那珍本绝迹本就昂贵至极,涉及传承更是慎之又慎,便是朱家倾尽全力,亦是难以得偿所愿。
他心中暗叹,取出门后的蓑衣,“阿爹陪你走这一趟”。
当年,他没有救下娘子留下终身之憾事,如今,绝不能让元娘走上这条老路。
朱元娘正急得如同蒙住眼睛的驴一般,闻言抬头,只见阿爹已经披上蓑衣,抄起木棍,半尺长的银针也在袖口处别上好几根。
她咬着下唇,默默地跟在父亲身后,任由如山岳般的影子罩在自己身上。
依旧是那个矮小的知客。
他懒洋洋的抬起眼皮,“书在东面,字帖在西面,若要买些文房四宝,且去屏风后头瞧瞧。”
朱一贯上前,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模样的东西。
知客一看竟笑了,“今夜也不知哪里来的怪风,往年的交情全都寻上门来”。
他再次按下机关,挑开暗门的帘子,“快去罢,今夜风大,小心着了道”。
即便被调侃,朱一贯也不见一丝恼意,甚至还僵硬的挤出一丝笑意,见那知客回了柜台,才快走几步,在前方领路。
狭长的甬道内朱父低声道,“黄家书铺的藏物浩瀚如海,你我所求之物不过是其中一沙砾”。
据说,黄家的老家主对先帝有从龙之功,只是商贾出身,难以做官。
虽然坊间流言不可全信,但黄家手握诸多珍惜之物,却仍在京城伫立不倒,可见其背后势力深不可测。
便是刚才那其貌不扬的知客,也是十年前大名鼎鼎的空空妙手。
朱父顿了片刻,再次交代道,“万万不可强求!”
朱元娘认真点头,人教人白言无用,事教人一次入心,经过今夜之事,她对于外界种种,都怀了三分敬畏之心。
正是这样的心思,刚一进入内室,她便垂下头颅,收起好奇的眼神,任由父亲与黄家书铺的东家商量。
上头的声音很年轻,清脆到甚至有些稚气,“九九归元针?我记得这个,在甲字号、三层,二十七位”。
朱元娘虽低着头,耳朵却是好使,听闻此言,心头不由狂喜。
只是还未高兴片刻,便听上首传来稚气却冷酷的声音。
“但甲字号的东西,你能拿什么来换?莫说是那些破铜烂铁的银子”。
黄家书铺的客人分为三类,最少最珍贵的那些凭脸进入,再者便是暗号,最次才是令牌,用过一次即收回,再没有进去的机会。
黄安君把玩着手中的令牌,神色玩味,“你们·······能给我带来什么?”
没有价值,不配入内。
朱元娘听懂了话中的含义,她既恨书铺坐地起价、言辞羞辱,又恨自己无能为力,只能期盼的看着父亲。
朱父沉默片刻,“朱家医馆自此姓黄,老身的半套九九归元针法也尽数奉上”。
“阿爹?”朱元娘惊讶出声,朱家医馆不仅仅是阿爹行医的地方,更是阿娘和阿爹亲手一砖一瓦置办起来的,是她的家!
朱父默默地摆手,只要有人在、有手艺在,没了这个朱家医馆,还会有另一个。
“朱家医馆很值钱吗?”上首之人好奇的问向身侧,“能配换甲字号的东西?”
那铁塔一般伫立在她身侧的男子回道,“甲字号内全属孤本,莫说是一个朱家医馆,便是十个、百个,也换不来其中的一页纸”。
主仆二人一问一答,将朱家医馆贬的一文不值,朱元娘听了,气得一口银牙几乎咬碎。
她恨恨的盯着一唱一和的主仆二人,想立刻转身就走,却想起家中还未清醒的恩人。
她想起那个恶贼坐在恩人的背后,沙包大的拳头捶在瘦弱的身板上,记忆中沉闷的声音回响在耳边,更像是敲在她的心尖。
她默默的收起那些愤恨,上前一步挡在老父亲的前面,“阁下家大业大,何必欺我老幼,若有事,请明言!”
嫌货才是买货人。
若黄家书铺当真不愿卖出,直接将他们二人请出便是,如此不吝言语,想必也有所求。
黄安君看着眼前的女郎,眼中渐渐浮出一些欣赏之意,她喜欢这种强硬的女郎,喜欢她们坚毅的眼神,喜欢那些压不折,打不碎的脊梁。
“西域远来的游商曾言,那里有一种神奇之术,不仅可以让难产的妇人顺利产子,还可以辨别亲子血脉”,黄安君坐正身子看向下面的二人,“我需一人前去西域录下此术”。
还有这般神奇的医术?朱元娘看向朱父,发现自家阿爹脸上是同样的疑惑。
每年京中都有不少年轻的女郎,因跨不过生子这道鬼门关而失去性命,丈夫失去了娘子,孩童失去了母亲,父母失去了女儿。
若这种术当真存在······
朱元娘悄悄的抬头去看那店家的神色,发现那年轻东家也正看着她,不过,眼神虽落在她身上,但朱元娘能够感受到,那店家看的不是她。
或者说,通过她,在思念,在回忆什么。
她还未细想,只见那东家又恢复到原来面无表情的模样,声音冷硬,“你可愿往?”
“她不愿意”。
干瘦的老者将年轻女郎严严实实的护在身后,见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他身上,他拔高声音,嘶哑着重复道,“她不愿意”。
西域苦寒,漫天风沙,医术冠绝之地不仅偏僻,更是毒虫满地。
这个一个连自身都难保的娇弱女郎,如何在那吃人的地方活下去,如何拜师学艺,如何录得医术?
去那里就是送死!
没错,恩人确实对朱家有恩,但那恩,只能用命去回报吗?
朱一贯挡在女儿的身前,眼神逐渐冷硬。
他不怕失去医馆,不怕做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不怕身上背负着累累骂名。
他只怕······老者微微回首,眼神温柔,仿佛在看稀世珍宝一般。
只怕——失去这相依为命的至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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