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后之人默默地看着堂下。
有人对待血脉如同至宝,有人却弃之如履。
黄安君自嘲一笑,世人千奇百怪,人心千变万化,虽不足为奇,却分外刺眼。
“呵,虽说你们的戏不错”,她嗤笑一声,“但我这儿,可不是什么戏台子”。
黄安君一面说着,一面随手将令牌扔进笔洗里,任由脏污的墨痕爬上令牌的表面,其上的字迹逐渐消失不见。
朱父眼睛微闪,这令牌在家中火烧不着,水洗不掉,如今在这里,一个小小的笔洗中竟将其全然融下。
难不成那笔洗里是那极恶极毒的王水?
朱父挪开眼神不敢再看,拽着自家的女郎便要行礼告退,至于些许几句讽刺,算不得什么。
朱元娘却不动。
她站在那里,彷佛一颗扎根在土壤里的树木一般,眼神清澈却坚定非常,她目视前方,郑重至极。
她说,“我愿往”。
无论是为了恩人,还是为了那种能救下无数女郎性命的奇术,她,朱元娘,愿意踏上西行之路,前往求真。
我愿天地炉,多衔扁鹊身。
说罢,朱元娘挣脱父亲宽厚温暖的手掌,郑重的跪在父亲面前,拜别父亲般叩首道,“阿爹,儿愿往,望爹成全!”
朱一贯低头,出神的看着空荡荡的手掌心,他有些不明白,明明昨日还是一团牙牙学语的稚儿,为何今日就成长为护佑庇荫的大树。
他不敢看女儿的眼神,他怕看了之后会动摇。
老者讷讷低语,“你娘只活了三十八岁,你爷爷去世的时候六十三,阿爹如今已经五十有六······”
怕是没有几年活头了。
且不说死不死的,儿女去了远方,那偌大的家中,只有一个垂垂老矣的老汉守着空荡荡的屋子。
甚至,那里都不能称作家——不过是一个冷冰冰的砖窟窿罢了。
朱元娘没有见过这样的阿爹,他素来是强硬的、执拗的,怎会呈现这般脆弱的神情——仿若一个孩童在喃喃祈求。
她犹豫了。
父母在,不远游,她可以不顾性命去报恩、去实现心中抱负,那阿爹怎么办?
阿爹已然饱受中年丧妻之苦,又辛苦将她拉扯大,难道还要让阿爹承受老年丧子之痛吗?
眼神中的光逐渐暗淡,挺直的腰板渐渐塌下,朱元娘长长的、长长的呼出心中的气,彷佛在告别。
黄安君懒洋洋的插话,“你爹说的没错,这些年一共有整整二十七个女郎奔向西域——无一人归来”。
二十七条人命永远湮没在那漫天的黄沙中,尸骨无存。
哪怕她们是自愿的,哪怕她们在京城已经没了活路,必须远走他乡,可听到那些活生生的人命葬身沙海,还是让人无比唏嘘。
突然对一切都失了兴致,黄安君挥挥手,开始撵客,“算了,我瞧你这小身板也去不成,你还是待在你阿爹的羽翼下好好活着罢”。
商人重利,这般言语已是全然放弃之前的算盘。
朱一贯自然是听懂了的,他想拉着元娘告退,他想让元娘长命百岁的活着。
可他只是站着那里,嘴里无声的说着什么。
“你说的不对……你说的不对!”
元娘机敏、好学,小小年纪已将他一生所学习得八成。
她细致妥帖,对待求医的病患细心安慰。她孝顺体贴,将他这个老骨头照顾的很好。
元娘根本不是在他羽翼下求活的人,反而是他的主心骨,是他活着的支柱。
“你去吧”。
静谧的房间响起低低的声音,朱元娘不可置信的抬头。
“我说,你去吧。”
朱一贯扭头,不让女儿看见自己浑浊的泪眼。
同为医者,他不能制止另一名医者对术的渴求,作为父亲,他更不能折断女儿飞翔的翅膀。
“行医虽无爵位,仁术必称英雄”,朱父不知自己扶起的是女儿,还是另一名医者,他只是若无其事的擦掉腮边浊泪。
“阿爹在京城······等你回来”。
定下契约,一式双份,朱姓父女一份,黄家书铺一份。
带着这份契约,还有那本记载着九九归元针的医书,朱姓父女匆匆赶回了家。
微弱的烛光中,朱元娘悉悉索索的收拾着衣物,朱父捏着这本女儿换回的医术,只觉得书有千金重,几乎让人抬不起来手。
契约中定下,明日一早便出发。
朱元娘若无其事的交代着,“阿爹,你秋日和冬日的衣物已经都放在中间的箱笼里,夏日的那些,全都收在最上层”。
“腌好的盐菜在那个酒红色的罐子里,你莫要吃得太多,多用些新鲜瓜果”。
“酒水我都收起来了,睡前饮酒,易梦中惊醒,”朱元娘絮絮叨叨的啰嗦着,“你睡眠不好,还是少喝些罢”。
朱一贯低头施针,女儿所言,无一不应。
朱元娘收拾好家伙什,轻手轻脚的凑在阿爹身边,一老一少依偎着,静静的等着床上之人。
施针带来的气血脉动让温舒冉睡的极不安稳。
某一瞬间,她甚至以为再回冥河,但剧烈的痛意唤醒了她的神智,告诉她仍在人间。
“唔······”
温舒冉努力睁开双眼,但眼前依旧漆黑一片。
一双温柔的手臂将她扶起,口中被喂下汤药,温舒冉咂摸舌尖,尝到一股浓浓的参味。
肯定不是阿娘,也不是温舒旭,他们才不舍得将参予她。
温舒冉昏昏沉沉的想着,那只能是刚才救下的朱娘子了。
这般肯下血本,嗯,救的不亏。
“恩人,恩人?”细碎的声音由小变大,口中的参味逐渐加重,温舒冉又试了一次。
这次她成功了。
视线内一片昏暗,只有豆大的烛火在随风摇曳。
“恩人,你醒了!”
温舒冉顺着声音望去,只看见一个相貌秀丽的女郎正惊喜的望着她,脸颊上还有未干的泪痕。
这般情深意重,还叫人怪不好意思的。
温舒冉挣扎着起身,“莫要这样客气了,我叫温舒冉,可以唤我阿冉”。
温?
老者眉间微皱,“你家在哪?可是在榆钱胡同?”
就这一会儿,难不成连户籍都查了?
温舒冉迟疑着开口,“你····认识我?”
见她并未否认,老者本就难看的脸色变得一片铁青,他重重的哼了一声,想甩袖离开,偏又舍不得一旁就要远行的女儿。
“哼,卑劣之人的卑劣之子,我这里不欢迎你,还不快快离去。”
温舒冉疑惑的看着朱元娘,自己勉强也算是对她家有恩,她身边的老者为何冒出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而且听这话里头的意思——他跟自己早死的阿爹有仇?
朱元娘尴尬的扬起嘴角,阿爹这怪脾气怎么又来了,哪日不骂上几个人都不快活,往日里都是骂她,骂医馆里的师弟,没想到今日连她的救命恩人都骂。
“这是我阿爹”,朱元娘拽着自己老父亲的衣裳,制止那些不该再冒出来的话,她讪讪道,“或许,你可曾听闻过朱家医馆?”
医馆?
温舒冉环顾四周,虽然都是家常摆设,但却一股浓郁的药香直往人鼻子里钻。
确实是医馆没错。
至于姓朱……只能是西市最有名的那家了。
据说这位朱大夫医术颇为了得,不少疑难杂症都手到擒来,但为人贪财吝啬,凡是进医馆求医者,首先得奉上一贯钱。
久而久之,那朱大夫的名字也不为人知了,众人都戏称他为——朱‘一贯’。
原来他便是朱元娘的阿爹啊。
温舒冉仔细的打量着老者,见他虽神情难看,身形消瘦,但精神烁立,能够数得清的几根头发整整齐齐的簪在脑后。
加上身上整洁又华贵的衣物,指间的扳指,任谁看了,都得客客气气的叫一声老员外。
——全然不是上辈子那副疯疯癫癫的模样。
是的,重生之前,这位颇有些名望的老大夫早已疯了。
温舒冉努力的回想着上辈子的细枝末节。
听说,朱一贯的独生女儿被人拐走了,听说,找到人的时候,只有一条赤条条的尸体。
听说,朱一贯熬了足以毒死一条街的药,找到那拐走女儿的畜生,硬是将那药灌了下去,看着那人哀嚎了足足三天三夜,才烂心烂肺的死去。
还听说,等金吾卫抓到朱一贯的时候,此人已经全然痴傻了,姓甚名谁全都不知,只知晓要带一支玉钗给自家元娘。
哪怕自认并非是一个好人,但眼下看到父女二人都好好的,温舒冉也有一种油然而生的喜悦和满足感。
看,她可以改变这些的。
她有改变世界的能力!
“久仰大名”,温舒冉特认真的看着老者,“今日倒是第一次见”。
“哼,不敢当”,老者脸色更臭,没好气的开口道,“既醒了,赶紧滚罢”。
哪有把恩人往外头撵的,朱元娘不赞同的喊道,“阿爹!”
语气中除了哀求,似乎还藏有淡淡的威胁——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
朱父气得倒仰,当年温东升一肚子坏水,骗得师父和娘子一颗心都偏到胳肢窝里,如今他的女儿又来哄骗自己的女儿。
最重要的是,元娘还当真偏心于她,甚至还为她远走他乡!
这温家人,没一个好东西,竟是些狐狸精转世。
“滚,赶紧滚”,朱父越想越气,恨不得抄起扫把将人打走,只是碍于元娘的脸色,只能没好气的将长棍递出,“你这身手,想必无需人送罢”。
温舒冉还未回过神,手中就被塞进一根长棍,上头的螺纹还拧上了尖刀。
再一回头,老者已经关上了门,他身后的元娘急的直跺脚,却被老者牢牢的攥着胳膊,根本动弹不得。
这,这,这,忘恩负义啊这老汉。
听着屋内父女俩争执的声音,温舒冉神情微妙,怪不得上辈子这老家伙下场那么惨。
别的不说,她今夜也算是救了他们父女两人,即便不感恩戴德——给点银饼之类的报酬总不过分吧。
算了,她本也不是为了报酬才救人的。
温舒冉洒脱一笑,握紧手中长棍,迎着冷风,再次走进浓黑的夜色中。
喂喂喂,有人在看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第 23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