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点子幽默。就连甘棠都知道现在似乎不是该笑的时候。
所以确实没人出声。
小包间里静悄悄的，自己的心跳声和呼吸声证明这里不是停尸间。
这逻辑好像不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只能证明自己不是尸体。
甘棠一双荧光绿的眼珠子滴溜溜到处乱转，看天看地，看灯罩看椅子。
“所以角落那东西其实是你男朋友啊。”甘杨说。
他居然说出来了。塑料小勺从甘棠指间滑落，没什么重量，轻飘飘地陷进抹茶冰沙里。
她飘忽了半天的目光也终于重新落在小包间的一角。
小包间的灯光是白的，但角落是黑的，黑乎乎仿佛能吸收世间一切光亮的勉强一个人形立在那里，别的特征一概看不清。
她不说，甘棠以为小小一家奶茶店卧虎藏龙，开辟了通往异世界的虫洞呢。正好遇到有和洞口尺寸一致的幸运儿，即刻获得前往异世界的单程票一张。
但这都能认出来是自己的前男友，真爱啊。
“你真的也能看见？！”
向钰莹想激动地抓住甘杨肩膀摇晃以掉落更多情报。但碍于教于教养、礼节、男女有别止住了。
于是她看起来又惊又喜，表情有点扭曲。
甘杨专注地看着她，一连发出三句安抚：“冷静一点，深呼吸，别紧张。”
“我确实能看见，不是你的妄想，冷静一点，你不用太激动，如果你真的迫切的想要知道些什么，我们会酌情告诉你的。”
他声音泉水般清冽，是少年特有的干净。含着一点安慰、三分柔和，倒不让人讨厌，反而令人忍不住放松下来。
“嗯。”甘棠嗯完把勺子往嘴里一塞，叼着就专注地盯着那个似乎是向钰莹前男友的玩意儿看。
一双漂亮眼睛，深情得快要滴出水来。
那玩意则维持着相对稳定的形态，对外界的一切动静毫无反应。就连向钰莹的状态都影响不到他。
更重要的是，别的鬼魂透明度都在百分之五十左右，这个不一样，他完全不透明。黑洞似的吸收了光亮。
明明一身死气，但又莫名带了点让甘棠觉得压抑的人气息，仿佛那是什么需得仰望之物。
这不合理。
所以不熟，她真不熟。
她真没见过这样式的。
在她看东西期间，甘杨看了她一眼。后者专心致志，嘴里还含着塑料勺子。
甘杨：……
甘杨微蹙眉头，但还是没提醒她。
甘棠是很喜欢叼点什么在嘴里的那类人，生病了温度计放她嘴里她都能开开心心叼五分钟。
至少她迄今为止没把什么有毒有害物质忘嘴里放……甘杨一面安慰自己一面把注意力转移回和向钰莹的交流上。
而宋嘉作为牵头人，现在却不知道如何自处、作何反应，但又有点怕角落里她看不见的那玩意。只好凑在甘棠身边闷闷低头喝奶茶。差点被椰果卡喉咙里谋杀了，猛烈地咳嗽起来。
甘棠抬手帮她顺背，目光却一直停在角落里。
“哥，有条线。”
——一切都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她身上来。
于是宋嘉就看见了她那双绿色的眼睛。就算戴了荧光绿美瞳，也掩盖不住狼一样的幽幽绿光。
有点诡异……宋嘉搓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哪里。”甘杨说着，双眸亮起深绿色的光。
确实是线，还是银线，隐隐泛着光晕，就像蜘蛛丝一样牵扯在两位中间，就这样自然下垂甚至迎着风轻轻飘荡，宛如凡物。
但这显然不可能是凡物。就连常态下的阴阳眼都看不到，需得灵视的加持才能具体观测到。
这样一段泛着光的，约莫普通棉线般粗细的银线，一头连着向钰莹的右手小拇指的指根，另一头则是那团黑色人形的手。
应该是手，甘棠猜的。
孽缘啊。甘杨在心里感慨。
甘棠则抛弃冰沙，半跪坐在椅子上，身体直接跨过整个桌子探头过去拉过向钰莹的手，阴影遮盖了大半个桌子。
后者被突然出现在视野里的脑袋吓了一跳，但没有抗拒，倒不如说下意识就伸出来了。无数次奇奇怪怪的面访、问诊、交谈中她已经学会了服从。
一双白净的手，皮肤稍微有点粗糙，但指甲修剪得很圆润。甘棠捧着向钰莹的右手，翻来覆去的看。
她绑得松松垮垮的头发贴着脖子滑下来，眼底一派认真之色。研究古玩字画似的珍而重之。
“有看出些什么来吗？”过了一会，甘杨问她。
甘棠点头，自信开口：“像是红线。”
如此极简主义的回答让宋嘉大为摸不着头脑，喉咙一声“啊？”下意识就冒了出来。
这声“啊？”在安静的小包间里分外明显，韩娥的琴声一样绕梁三匝。能和如此名人拥有相同待遇，宋嘉捂脸。
“别管我，你接着说。”
甘棠无辜地看着她，那意思很明显。
我说完了啊？接着说什么？
“红线？”甘杨皱眉：“那牵扯得就有点深了，再看看。”
那根蜘蛛丝般的银线像是从向钰莹指根里生长出来的，是身体的一部分，是神经的末梢，是血管的外延贯穿经脉；控制大脑，连通心脏。
名为爱情的关系将两人的心连在一起，脉脉流动。
甘棠断定这是变异的爱情红线，甘杨对此并无意见，黑影的身份为向钰莹的前男友的推断也符合情况。
一个普通人类，红线的另一端连接着她死去的前男友。很难说里面奔涌着灼热滚烫的爱情。
反而令人脊骨生寒。
甘棠听他的话，又多研究了一阵，确信地说：“是红线。”
兄妹二人头抵头凑在一起小声嘀咕了一阵，甘杨道：“我们大概分析了几种情况，暂时还不会下结论。”
“我需要问几个问题，这很有必要，如果有冒犯到你的话我先表示抱歉。”
“……”向钰莹的头转向他，眼睛里空空的，即没有甘杨，也没有别的什么东西。
最后她说：“我会回答的。”
“我可以做一下记录吗，如果你不想留下纸质文件的话可以拒绝。”
“我没用意见。”向钰莹说，“不用这么客气，是我有求于你们。”
“那好。”甘杨说。
甘棠也点点头，从书包里摸出纸笔来。
宋嘉看了一眼，忍不住眉心一跳。
因为甘棠摸出来的是一本草稿本，翻出来的这一页上还写着一连串的化学方程式——看样子还是道卷末大题。
甘棠看了方程式一眼，犹豫了一下，新翻了一页。示意甘杨她没问题了。
“你…额…”甘杨第一句话就卡住了，因为他忘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东西：“你叫什么名字。”
“向钰莹。”向钰莹丝毫没意识到有问题。
“你为什么会认为，跟着你的是你的男朋友。”
向钰莹眉头拧了一下：“我不知道。”
她的言语迷茫又诚恳，还带着几分痛苦。
“我就是有这种感觉，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是我前男友。”
甘棠豪迈提笔，笔尖如刀墨如血，刷刷就写下两个字：“认知。”
“有带和他相关的东西或者照片吗？”
“我手机里有照片。”向钰莹说着把手机递过来。
是一张旅游时拍的，画面里五官干净的男人神采飞扬，笑容里满是幸福。
嗯，看得出来感情很好。甘棠趁着灵视没关，凑上来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角落里律动的漆黑一团人形。
又看了看照片。
甘棠：“看着挺像。”
虽然不知道哪里像了，但兄妹俩是专业人士，向钰莹倒没追问。因为她一直相信这是她前男友。
甘杨也点点头，示意向钰莹可以把照片收起来了：
“大概什么时候，你能看见他了。”
“他死后后两三天吧。”
“能描述一下，在你眼中他的大概形象吗？”
“就是一个大致是人形的，黑雾的形象。不透明。”
“一直都是这样吗？”
“嗯，应该没怎么变过。有几次被打散了形体，恢复之后也没什么变化。”
“打散？”
“寺庙里求到的符篆之类的东西，有些有效果，他就会消失一两天。”
“看来在你和我们眼中的形象没有偏差。”甘杨点头，“符篆的问题我一会再问。除了跟着你的这个之外，还能看见别的认知之外的事物吗？”
“没有……应该没有吧，也有可能是没遇见。”
甘杨闻言叫了一声小棠，甘棠则又在甘杨书包里摸了半天，摸出一个小小的三角折纸。
展开，放到向钰莹眼前：“能看到写了什么吗？”
“不行，在我的视角下这上面什么也没有。”
“那就大概是只能看见那位。”
“无额外神秘学影响。”甘棠表示自己是个用词不太精确但毫无感情的书记工具人，右手写字的同时左手还不忘把那张黄纸折回等腰三角的模样塞回甘杨包里。
由此可以看出，她手指相当灵活，左右脑分工也不错。
“你梦到过他吗？”
“没有。”向钰莹说完自己都忍不住愣在了原地。她嗫嚅着重复了一遍。
“一次都没有。无论是好梦还是恶梦。”
甘杨假装没注意到她的失态，继续问：“截至目前为止，你对前男友还有感情吗？”
“这可不好说啊。”向钰莹活动了一下脖子。似乎有些惆怅。
她没有像之前那样有问即答，而是摸着奶茶慢慢喝了一口。
“要分为几个阶段吧，他刚死的那会我可难过了。他是我男朋友啊，我们在一起那么久了，一起见过山也见过海的，海誓山盟的情话说得比天上的星星都多。结果啪一下，他就突然死了，再见都不和我说。”
甘杨没插话，他敏锐地意识到“前男友”这个称呼可能不是那么准确。
“不过也不怪他，他想说都来不及呢。他死于一场车祸，送进太平间的时候我人还在外地呢。司机说是刹车失灵。责任推来推去也没赔多少钱。”向钰莹又抿了一口奶茶。
“后来看到他一直跟着我我还是挺害怕的，谁遇到这种事不害怕啊，再圣人的人也得在保证自身安危的情况下感情泛滥吧。
“我那时候很慌，科学的不科学的什么方法都试过，什么人都找过了。很难说有用，去观里求的符基本只能生效一两天，指标不治本，后来干脆就不求了。”
她说得满腔惆怅，又带些许嘲讽。但这些甘棠全然不管，她只负责捕捉有用的信息，然后用自己有点风骚的字记下来。
“能被符文影响。”
笔尖在空中点了两下，又写：“无明显攻击**。”
“求来的符什么的，你有带在身上吗？”甘杨问。
“我找找，应该没丢。”向钰莹在她的斜挎包里翻了两下，翻出一一堆零七八散的小玩意来。
手机，一管口红，一串钥匙，两三张快要褪色的超市小票，黄黄白白几个钢镚。
以及，朱砂题字的几张黄纸，刻着东西的木头牌子，串在一起的石头珠子，甚至还有个十字架。
甘棠右手蜘蛛一样爬过去，用食指钩回来看看。都是些寻常玩意，但确实有点驱邪的效果。
只是这，佛道并存，中西结合。信得挺杂。
都信，即是都不信。
同样信得很杂的甘棠这样为自己开脱着。
“现在其实已经差不多习惯了。甚至觉得这样也行，在我接受范围之内。毕竟我洗澡他还知道站在门外别进来。”
还挺绅士。
“你们解决不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和他都快这样相处一年了，不什么事都没有吗。”
有理。甘棠给她点了。
“嗯。”甘杨点点头。
“还有一个问题，你前男友叫什么名字？”
“许觉重。”
甘棠记下这个名字，余光瞥见那团黑色的玩意上下波动了一下，像是一朵被灌进了风的云一样往外扩张而后迅速收缩回原样。
刚刚说了那么多东西，唯独对这个名字起了反应。
甘棠深深地看了一眼也许应该被称呼为许觉重的玩意，顺着链接两位的银线看回向钰莹身上，又定定地看了一会。
她总是这样长久地盯着一个东西看，变看变想东西，阳明先生格竹致知，她似乎是妄图同样格点什么，或者致点什么。
宋嘉觉得她的眼睛像是两口很深很深的枯井。井里静静燃烧着磷火。遥远，但又似乎有近在咫尺的危险。
甘杨说暂时不需要别的信息了，又起身有意无意地往许觉重那边晃悠。
却是什么也没撞上，只有一片空虚。
甘杨眯其眼睛，这样让他看起来像是狐狸。
这可真是…太罕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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