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完美马天尼/Perfect Martin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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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伦知道我有饮餐前酒的习惯,他说那酒的性子同拜蒙很像。我笑道,人怎会和酒相像?那可是媲美十四行诗的完美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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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两位保镖推开那扇镶金巨门时,卡伦还是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到了。
亮如白昼的水晶灯光下,上百架布饰华丽、堆满山肴野蔌的圆桌,如星点般散落于这条酒红色绒地毯铺就的宽大银河,其间穿梭着形形色色锦衣绣袄的男女。
他们虽然脸部皆被威尼斯面具所覆,却无不欢笑着举杯交箸、飞觥献斝,一只只高过头顶的酒杯在交会时奏出迷人的脆响。
在这条红色“银河”的尽头,一张如王座般夸张而华贵的软椅上,正瘫坐着一位看起来年仅十来岁的少年。
——他是这间会场中唯一一位没有戴面具的恶魔。
少年一头火红的短发,根根如芒般竖立,一对鲜血般暗红的尖角从碎发间延伸出来,明晃晃地顶在头上。
少年的坐姿慵懒闲散,可以说和优雅完全搭不上边,而他身边站立着的几位身着西服、头戴假面的恶魔,却无不对他体现出十足的毕恭毕敬。
卡伦端着盛有酒杯与红酒的托盘,小心翼翼地从人群中挤过,来到少年的面前。
“贝利尔陛下,生日快乐。”
卡伦在少年面前的圆吧台上放下托盘,娴熟地开瓶、斟酒。
少年那双山楂般红彤彤的眸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卡伦,后者却全程低着他那顶青灰色布塔面具,只顾斟酒,连眼皮都不敢抬一下。
液面在近乎完美的位置停住,卡伦战战兢兢地盖回瓶塞,向少年行礼后便退下到那群穿着西服的恶魔的行列中。
红发少年举起高脚杯,刚欲启唇,却又停住。
“阿加雷斯,”他伸手招呼站在他左手边的恶魔,“听说你很懂酒,你替我尝尝看。”
一位戴着鹰嘴面具的恶魔走了出来。
卡伦认得这位大人,他是魔王贝利尔手下的第二席侍官,阿斯歌蒂亚的恶魔们都称他为阿加雷斯。
传言说他虽然博学,年纪轻轻就做了贝利尔的头号“军师”,但却是个一板一眼、不折不扣的书呆子。
圣战刚结束那会儿,贝利尔家族的手下共有七十多员侍官。
但新世界历的律法限制了魔王的权利,他身边的那些侍官经历几代更替,大多也都死的死、走的走。到如今,已仅仅剩下九位。
而眼前这位寡言少语、不苟言笑的阿加雷斯大人,便是那九位侍官中排行第二的存在。
阿加雷斯恭敬地鞠了一躬,接过酒杯,放在唇边轻抿了一口。
“陛下,这是勃艮第干红,确实是好酒。”
阿加雷斯的声音清冷而低哑,又淌露一丝青涩,令卡伦想起略微加多了杏仁甜酒的烟熏威士忌,令他想起电影里刚熟练扣动扳机的年轻教父。
“辛苦你了,阿加雷斯!”
红发小魔王两眼弯成月牙,心满意足地接过酒杯,将杯中的红酒喝个干净。
他舔了舔染得品红的唇,露出幼嫩的虎牙。
——没错,即便是身处最底层的卡伦也知道,目前统领整个阿斯歌蒂娅集团的魔王贝利尔,实际上是个今天刚满十岁的孩子。
“喂,你,愣着干嘛?接着倒酒啊!”
少年飞扬跋扈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卡伦忐忑不安地抬起头,望见那双血红的眼睛正居高临下地紧盯着自己。
“抱、抱歉,陛下,鄙人这就来!”
卡伦笨拙地走到圆桌跟前,却听得“咣当”一声——
桌布裹挟着高脚杯与酒瓶,一股脑滚落到地上,价值连城的美酒顷刻间化作一摊覆而难收的猩红,在脚下的黑色碎片间慢慢晕开。
卡伦傻了眼。
“如此愚钝的侍者……究竟是谁安排的!”
即便是在人声鼎沸的会场,少年骄横尖锐的怒吼依旧分外突兀。
数十秒后,整个会场都鸦雀无声。恶魔们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向他们的主所落座的王位投来视线。
“我问你们究竟是谁安排的!”
撇去从不出席公共场合的第三席,今日在场的共有八位侍官,他们各自戴着不同形状的哥伦比亚面具。
此刻,这八位侍官有的面面相觑,有的低头不语。
“都不说是吧——巴尔!”
“我在哦!”
稚嫩的声音从小魔王的右手边传来,只见一位穿着俏皮洛丽塔洋装、戴着毛绒白兔面具的小女孩从人群中走出。
算上面具上的兔耳,她的身高才刚及卡伦的大腿。与之娇小身材相对的,女孩扛着一把比她人还高的巨锤。
随着女孩步步逼近,巨锤的尾端在地毯上拖出一道焦黑的痕迹。
“把他处理掉。”
“好哦!”
巴尔二话不说抡起巨锤。
“……哎?”
还未等卡伦反应过来,硕大的阴影就已经笼罩在头顶——
“等一等!巴尔小姐,贝利尔陛下。”
就在巨锤即将落到卡伦脸上的瞬间,一位戴着茶色猫头鹰面具的侍官走了出来。
这位恶魔侍官身披神父模样的漆黑风衣,留着一头黑色长发,嗓音清亮,语气和缓,却令人难以捉摸其真实性别,叫卡伦不禁想起杜松子酒与味美思的明快口感。
“……拜蒙,你有什么事?”巴尔有些不悦。
被称作拜蒙的猫头鹰假面侍官微笑着安抚道:
“今日大家齐聚一堂,本是为庆祝贝利尔陛下十岁诞辰。如此特殊的宴会里见血,我认为不太妥当。”
拜蒙说罢,又环顾了一圈其余的七位侍官,似乎在等待大家的响应。
“拜蒙说的没错,这孩子说到底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服务生,除非受人指使,否则又岂敢擅自做出这等失礼之事?”
一位留着薄藤色卷发、戴着蝴蝶面具的侍官迈着猫步走出来,连连附和道。
“依我看,倒是那个傲慢的第三席——接二连三地缺席会议,现在居然连陛下的庆生宴都放鸽子……没准这位可怜的服务生,正是受第三席的要挟,特地来捣乱,想让陛下出丑的呢?”
贝利尔怒气未消,但也实在找不到理由反驳,摆摆手叫巴尔放下锤头。
巴尔则有些不满,冲薄藤色头发的侍官鼓起肉嘟嘟的腮帮:“阿斯莫德,你又趁瓦沙克阿姨不在说她坏话!”
“我的大小姐,你可别惦记你那个瓦沙克阿姨了。”
阿斯莫德用手指玩弄着右鬓的卷发,嘟起抹着浓赭色唇膏的唇。
“那女人都好几年没露过面了,也就偶尔来通电话说自己没死——真正是死是活谁晓得……”
“阿斯莫德,对第三席尊重一些。”拜蒙责备道。
“是,是——尊敬的‘原’第九席……我现在是不是得叫你第五席?”
阿斯莫德阴阳怪气地回应着,又忽然想起什么,话锋一转。
“哦对了,拜蒙,听说你现在当大老板了?”
拜蒙微笑摇头:“不值一提的小生意罢了,大老板称不上。”
“嘿!我说拜蒙,我稍微给你个台阶下,你还装起来了是吧?”阿斯莫德尖声细气道。
“阿斯莫德,你太聒噪了!巴尔,赶他出去。”
“好哦!”
“慢着慢着!陛下,小的自己出去,不劳烦巴尔小姐动手……”
阿斯莫德活像个马戏团小丑,一边朝拜蒙做着鬼脸,一边灰溜溜地退场。
卡伦松了口气。
经历刚才那番闹剧,小魔王的情绪似乎和缓了许多,他不再计较那瓶红酒,自己也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而这一切,都得多谢当时站出来替他辩护的第五席侍官——
他抬头看向救命恩人,对方也正缓缓向他走来。
“你叫什么名字?”
拜蒙和善地问道。
“卡伦……”
回应声几不可闻。
“卡伦,陛下的生日晚宴不需要开小差的侍者,你先退下吧。”
拜蒙一手拍拍卡伦的右臂,另一手握住卡伦的左手,悄无声息间将何物塞入他的掌心。
卡伦攥紧左手,那是……一张揉卷的纸条。
他听罢仓皇离开会场,寻到一处四下无人的角落,展开纸条——
“宴会结束后,来天巡街76号旁小巷”。
*
初秋的晚风微挟寒意,只穿了一件单薄衬衫的卡伦刚下车时,连小腿都在打颤。
他很快找到了拜蒙说的天巡街76号——一家名为“极昼”的清吧。
可惜,酒吧并未开张。漆黑的隔音门上正贴着张告示,上书“歇业七天”。
他遵循字条所言,一头钻进旁边的小巷。
“你来了,我果然没看走眼。”
熟悉的、宛如马天尼般温柔的嗓音回荡在空巷中。
月光将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此时的拜蒙已摘下猫头鹰假面,换上了一副圆框镜。凛冽清晖为他这副打扮平添了几分书生气。
卡伦憋了很久,才终于开口:“拜蒙大人,我不是瓦……”
“我不想知道你的原雇主是谁。”
拜蒙打断他,语气里没有一丝波澜。
“不管你是受人指使,还是个人失误,闹出这般事故,你的原雇主自然不敢认你。现在,你无论投靠哪位侍官都只会被当做丧家之犬,被人捏着鼻子驱赶走。”
拜蒙双眸如利刃紧锁着卡伦,仿佛要把他洞穿一般。
“——换言之,在阿斯歌蒂娅,已经没有你的立足之地了。”
语气柔和,内容却辛辣刺骨。
甜马天尼变成了干马天尼。
“我……要怎么做……”
卡伦低下头,声音颤抖不已。
“很简单。今天,诸侍官与陛下都目睹我救了你。因此在旁人眼中,缠上我反倒该是你最合乎情理的举动。”
“拜蒙大人,您的意思是……”
“来我麾下吧,卡伦。”
卡伦缓缓抬起头,看向他的新主人。
皓月被黑云遮蔽,光线昏暗,加之拜蒙厚厚的镜片,卡伦看不清那对瞳孔究竟是什么颜色。
但他能察觉到,那定是双温柔、善良、时刻充满笑意的眼睛。
“小子,你应该明白,我救下你可不是出于见义勇为。”拜蒙正色道,“我有一个不那么光彩的任务要交予你,你能做到吗?”
卡伦连连点头。
命都是你给的,还谈什么条件?卡伦心想。
哪怕是叫他现在去取魔王首级,他也会心甘情愿拼死一搏。
“呵,你的眼神看上去,仿佛连杀死魔王陛下的觉悟都做好了。”拜蒙眯起眼微笑道,“放心,要你做的并非夺人性命之事。”
“卡伦,我需要你在这条天巡街……”
耳语飘散在萧瑟夜风中。
*
自贝利尔的生日晚宴已过去一周,阿斯歌蒂娅的狂欢走向尾声,恶魔们都陆陆续续回到自己原本的工作岗位上。
那位侍官也不例外。
丑时三刻,侍官同往常一样结束了今日的工作,行走于天巡街的一角。
经过一条暗巷时,侍官忽然驻足。
月色朦胧,在月光无法探照到的深巷中,似乎有锐物在攒动。
是夜行的小贼?又或许是露宿街头的流浪汉?
侍官并不是慈善家,只是警惕地瞥了眼深巷,见那对尖角不再有动静,侍官便准备离开了。
谁知,在抬脚的瞬间,一只手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黑暗中探出,猛地向着那侍官袭来,一把将其拖入巷中。
“——!!”
侍官下意识地呼救,口鼻却被另只手捂得严实,只能从喉间挤出一丝悲鸣。
紧接着,后腰传来冰凉的触感,以及……
剧痛。
锥心刺骨、撕心裂肺、剜心摘胆的剧痛。
随后,身体不受控制地栽倒在地上。
侍官感到,刺进体内的冰凉正在抽离,取而代之的,是浓稠流淌的炽热。
眼前被因疼痛而涌出的生理泪水浸湿,呼吸里充斥着愈发浓烈的铁锈味,体温似乎也在随血液一起,从腰间的伤口渐渐流失……
都说疼痛会使人清醒。
但侍官此刻只觉得头晕目眩、天旋地转,连扬长而去的歹徒长什么样都看不清。
又不知过了多久,模糊的视野里出现一双从未见过的皮鞋。
“救——咳、咳咳…呼咳……”
鲜血毫无征兆地涌上气管。
侍官挣扎着向那根救命稻草爬去……
意识堕入混沌的最后几秒,侍官感到,自己这具快在秋风中彻底失温的躯体,被揽入一个充斥着烟草味的、温暖又陌生的怀抱。
【注】
威尼斯面具即我们如今常说的“假面舞会面具”,主要可分为两种:覆盖全脸的面具布塔(Bauta)和仅遮掩眼睛的半脸面具哥伦比亚(Columbina)。
Bauta的特点是下颚轮廓清晰,底部往上勾起,但正因如此,它使得穿戴者很难进食或喝水。因此,在小魔王的生日宴中,侍者、保镖等没机会享用酒食的下人大多戴着Bauta。
Columbina的特点是遮挡半脸,它最早来自16世紀的「意大利即兴喜剧」(Commedia dell'arte),目的是为了角色伪装,但不希望完全遮盖女演员的美丽面庞。因此,在小魔王的生日宴中,侍官与贵族们为方便确认身份和饮食,大多戴着Columbina。
不过,正如在眼睛上打了马赛克一样,即便是只遮掩住半张脸的Columbina,也足以模糊人物特征。这些侍官一旦离开宴厅、摘下面具,基本上就无法在茫茫人海中辨认出彼此了。
此外,由于笔者没能找到Bauta与Columbina的官方翻译,因此在行文中随便音译了一下,大家能看懂就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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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06.完美马天尼/Perfect Martin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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