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一锅奶油炖鸡分成两碗，两个各怀心思的人各自饱餐一顿。
柯内莉娅其实用过晚饭，只是当时，所有的精力都用于分析那老人的语气、神态、肢体语言，再珍贵的食材吃在嘴里也是索然无味。
她用最快的速度解决掉食物，剩下的时间都用来观察对面的男人。和异端审判厅副厅长同桌用饭的经历是极为难得的，柯内莉娅猜想，在这男人有限的前二十多年生命中，也许从没有人提出这种要求。
当然，柯内莉娅那么说的时候，也完全没想到，伦斯特会接受她的邀请。
根据后世的社交理解，两个人在同一张桌上吃过饭，就算是“相熟”。虽然柯内莉娅不觉得他们会因此产生“友谊”，但原本隐隐紧绷的气氛确实松弛了不少。
她沉思了一会儿，挑了个没那么敏感的话头：“我不知道，原来副厅长大人生火的手艺那么好。”
伦斯特抬起头，看到柯内莉娅被烛光照亮的半边侧脸。
此时她收敛了悍戾之气，眉眼间的艳色没了遮挡，丝丝缕缕地逸散而出。于烛光下看美人，本该令人铭心刻骨，可惜美人脸上沾了污泥和灶灰，就像莹润瓷器上那一点煞风景的瑕疵，怎么看怎么不和谐。
以他俩的关系，不管是直接上手擦，或是掏出手帕递给对方，都不合适。伦斯特只能挪开视线，眼不见为净。
“就算是异端审判厅的鬼魂，也是要吃饭的，”他淡淡自嘲，“做的多了，自然就会了。”
柯内莉娅惊讶：“副厅长大人家里没有帮忙做饭的仆佣？”
伦斯特：“没有。”
天被聊死了。
但柯内莉娅既然起了话头，又怎会让它无疾而终？
“利维坦是教皇家族，应该出手很大方才对，怎么连几个仆佣都舍不得送？”她半开玩笑，“就连斐迪南那种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为了表示慷慨和恩德，也送了我一座城堡和十几个服侍的侍女。”
伦斯特的答案依然简洁：“我不需要。”
“是担心仆佣的存在会成为利维坦监视你的眼线？”
即便是这样尖锐的问题，也不能让伦斯特变色：“只是习惯了一个人。”
然后他不给柯内莉娅继续追问的机会，反客为主：“你呢？这一身的功夫和眼光见识，可不是普通的平民家庭能培养的。”
“在搬进下等区之前，你又经历了什么？”
柯内莉娅知道，这样的刨根究底是逃不过的，她为了求存竭尽全力，锋芒毕露之下，很难掩饰自己。
“我以为，副厅长大人早把我的底细查得清清楚楚。”
“我确实查了，”伦斯特没有否认，“那个旅店老板娘在阿诺河下游发现了你，当时的你身上没有伤痕，却昏迷了很久。”
“但是在此之前你遭遇了什么，异端审判厅没有任何记录，就仿佛凭空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没人能说清你的来历。”
这是当然的，因为柯内莉娅的确是凭空出现，只是这话没人会信。
“我不记得了，”应对刨根究底最好的方式就是装傻，“我失忆了，坠河之前的事，我想不起来。”
伦斯特不知信了没，淡淡一笑。
“那就说一件刚发生不久的事，”他说，“在离开维利坦的时候，你遇刺了，我猜，你一定以为那是利维坦家主安排的吧？”
柯内莉娅心说“原来那老头就是利维坦的家主”，脸上不动声色：“我是这么怀疑过，又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你的预感是正确的，如果是利维坦家主蓄意安排，你不可能活着回来，”伦斯特说，“他只是通过某种途径提前知情，想借此探探你的底细，所以没有阻止。”
这和柯内莉娅猜测的结果差不多，只要不是身份被揭穿，她就没什么可怕的：“敢背着利维坦家主安排这种事，目的又只是为了取我性命，我能想到的只有一个人。”
“是那位梅洛斯夫人吗？”
“是她，”伦斯特给出了肯定的答复，然后他撩起眼帘，抛下一个令柯内莉娅震惊的重磅炸弹，“为了争取利维坦家主的支持，至少是默许，她将你陷害胡安殿下的事告诉了家主。”
柯内莉娅握紧银勺，多年征战沙场的城府定住了她，让她没有显露过分失态的表现。
“她没有证据，猜测只是猜测，”她代入上位者的角度，不难分析出利维坦家主的思路，“我带给教皇国的利益远比一个胡安值钱多了，所以在我证明了自己的实力和价值后，利维坦家主决定放我离开。”
“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已经做出决定，要跟翡兰宁做这笔交易？
“基本如此，”伦斯特表示认同……虽然只有一半，“如果，你能过了新年庆典那一关的话。”
柯内莉娅不明所以：“什么新年庆典？”
“每一年新年，教皇国会于教皇宫举办盛大的晚宴，所有贵族世家都将受邀出席。据我得到的消息，梅斯洛夫人打算利用那个机会，向所有人公布胡安殿下真正的死因，以此倒逼教皇国，或者说利维坦，向翡兰宁宣战。”
伦斯特神色漠然：“如果她成功了，达成目的的把握至少有七成。”
这对柯内莉娅不是个好消息，但她依然保持住冷静：“她没有证据。”
“听说她找到一个曾经是守望地下城的社团成员，从他口中获悉了真相。”
“利维坦家主会为了一个已经死去的子弟，放弃到手的利益？”
“你会这么想，是因为你不了解所谓的世家名门，”伦斯特勾起嘴角，被热气腾腾的食物软化的双眼重新变冷，“利益很重要，但面子同样是他们立足于群狼搏杀中的关键因素。”
柯内莉娅有点明白了。
“胡安虽然不成器，终归是利维坦嫡系出身的孩子，”男人咬重了“嫡系”两个字，“如果他不明不白地死在翡兰宁，杀死他的元凶却没有得到相应的惩戒，会极大损害利维坦的实力与威望。”
“像利维坦这样的家族，如果露出虚弱与力不从心，他的敌人们会立刻扑上来，像狼群撕咬猎物一样发动攻击，到时后果不堪设想。”
“利维坦家主不允许这种事发生，所以，一旦胡安殿下的死被公之于众，那么利维坦一定会做出反应，哪怕与翡兰宁翻脸，同时面对两座城邦的叛乱也在所不惜。”
他说得骇人听闻，柯内莉娅却没有惊慌，她已经完全明白伦斯特的来意。
“但那一定不是利维坦家主想看到的，只有‘女人’会在乎感情，‘家主’考虑的只有利益，”她轻声说，“如果那种局面真的出现，即便利维坦维护住自己的尊严，也会在两面开战中耗尽国运，得不偿失。”
伦斯特习惯了她的冷静，已经不会再为这女人出奇的敏锐犀利感到诧异。
“一点不假，”他点了点头，将用完的餐具往外推了推，“利维坦家主对你提出的交易很感兴趣，所以他愿意给你这个机会。”
“今晚的刺杀只是开胃菜，解决这件事，才算向利维坦证明，你有与之合作的实力与资本。”
柯内莉娅皱眉：“为什么是我？贵为教皇家族的族长，要让一个嫁入家族的女人闭嘴，应该很容易吧？”
“因为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同样出自高贵的教皇家族，”伦斯特眉目清冷，“一旦处理不妥，很容易引发教皇家族间的内斗，那同样是家主不希望看到的。”
柯内莉娅冷笑：“所以要借我这个外人之手，即便出了纰漏，也能祸水东引？”
伦斯特客观点评：“对你，对家主，这都是最好的选择。”
他说的没错，这确实是双赢，只要柯内莉娅能让梅洛斯夫人闭嘴。
问题是，怎么做？
“梅洛斯夫人毕竟出身教皇家族，又是现任教皇的原配，动静不要闹得太大，”伦斯特转达利维坦家主的要求，“手段也最好温和些。”
柯内莉娅把他的话翻译过来：“不要闹出人命，不要留下罪证，就算被拆穿，也不要把那位尊贵的家主供出来？”
伦斯特：“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柯内莉娅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伦斯特是从后窗离开的，他完全可以从前门正大光明地走，毕竟此行得到了利维坦家主的授意，但这男人天仿佛天生见不得光，总是与暗影融为一体。
临走前，他给了柯内莉娅最后一个忠告。
“我见过很多像你一样的赌徒，干着火中取栗的勾当，希望用最小的代价博取最大的收益，”他说，“虽然一开始，他们能达成所愿，但只要一直赌下去，总有一天会输光身家。”
柯内莉娅只反问了一句：“你想过收手吗？”
伦斯特沉默了，眼底闪过一丝讥诮，转身消失于漫天飞雪中。
他走了，把一个濒临爆炸的重磅炸弹丢给柯内莉娅，而她必须在新年庆典前解决这个麻烦。
已经过了子夜，从这一刻算起，她还有一个半月的时间。
“真是出人意料的惊喜啊，”柯内莉娅满腹戾气地想，“惊喜的……让人想驾驶机甲毁灭了这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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