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槐从未听说自己的母亲还有个亲弟弟。
不论是来自其他长辈对母亲家事的谈论,还是从舅舅、堂哥堂姐这些自家人口中,他从未听说原来柳家是三兄妹。
这是个沉痛的话题,因为从未听过,从未见过就说明苏槐的这个小舅很久很久就只出现在别人的记忆中。
柳溪知道,按照苏槐的性子向来不善应对这样的话题,自己儿子嘴笨,柳溪是最清楚的。
所以她主动告知原委:“很小的时候,被淹死的。这件事情你外婆肯定不会告诉你,你舅舅更不会开口。”
当柳溪一次一次委婉地去阐述一件事情的时候,苏槐直观理解到“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听到这样的事情,打心底有些紧张。因为母亲做事向来不会无缘无故,必然是从他身上发现了什么值得去深究去明说的错误。
但他实在毫无头绪,只能认命等待对方切入正题。
直到从柳溪口中听到“同性恋”三个字,就像一块巨石砸进心里,震得他四肢发麻头脑发昏,那是一种无比失控的心跳和呼吸。令人后怕,让人不自主地颤抖。
他从未想过在这种仓促的情况和母亲谈论这个话题。也从未料想过主动开口的会是对方。
没有想象中的歇斯底里。或许柳溪从来就是一个情绪稳定的人,她会冷静会分析会温和,会尝试体谅。就像现在,用一种平和的语气去告诉苏槐那场悲剧的起末。
“你知道吗,在我的学生时代,对于异类是很严格的。”
不管是外地来的转学生,还是书记家笨拙文弱的小儿子。几个玩得好一点的小团体无聊起来就喜欢拿他们消遣。就算是村书记的儿子又怎样呢?在这个环绕河堤的小村落,好像书记才是最易欺的,因为要学着提高村落生产力带动发展,要建设邻里关系就要挨家走访,更重要的是在旧时代村里的工业落后,许多沿河地方容易被雨季高涨的洪水覆没,村书记要带着大家植树,搬运沙袋巩固河堤。
柳家三子自懂事起就学会了家务活农活,懂事的孩子更加不会因为一些同学的打闹向本就忙碌的父母惹事,也不会仗势欺人。
幸好柳溪和柳龙成绩优异很得老师喜爱,在学校里声望高一些便不会再有人去欺负嘴笨头脑又不聪明的小弟。
那时候那个说着异地方言的转学生和柳溪的弟弟柳鑫很要好,而柳溪又和他们走的近。尝尝有传言柳溪和转学生之间的学生情事,而作为当事人的柳溪却知道要好的是转学生和他的弟弟。
因为是搬迁来的外户,柳溪和柳鑫跟着父亲去过几次走访,对他们家的事情了解了一些。那个转学生家境并不是很好,家里只有两个年迈的老人,但是他成绩不错,抽屉里塞满了奖状。他初来时常常被嘲笑口音,柳鑫总替他打抱不平。后来转学生和柳鑫做了同桌,便常常帮着辅导柳鑫的功课。
再后来,谣言四起。转学生搬到这里的缘由被传得沸沸扬扬,对异类的歧视不仅开始针对他们。还有关系过近的柳家。
“他爸爸犯了流氓罪。就有传言说这是有遗传的病,他也一样。谣言影响太大,不管走到哪里都有人指指点点。在学校里也会被欺凌,所以我弟弟他退学了,被关在家里干农活。”
那时正值农忙,有的孩子偶尔也会轮流着去田里帮忙。忙碌起来后,大家的精力便不再谣言上,只是偶尔擦身而过不免会有些闲言碎语,对背着锄头的柳鑫,对挑着担子的转学生。转学生家没有田,家中劳动力只有年轻的他跟在书记后面干活。
秋收的季节,大汗淋漓地躺在谷堆上看星星,温热的风让欲说还休的暧昧纠缠,夜晚总让人胆大生出一些叛逆旖念。特别是少年蓬勃,意气风发,那种懵懂遇到滚烫的冲动最是引人入歧路。
秋天的谷场,是有人巡逻的。不管是公家还是个户的稻丛。柳溪听见动静赤着脚赶过去时就看见橘子园后面的稻田围满了人,下午堆起的谷草坍塌,两个男孩子被围在一起,赶鸭子的开口竹竿打在**的背上留下艳红又粗糙的伤口。
但那时柳龙拉住要挤开人群的柳溪,把她抱在怀里隔绝了那些画面。
柳溪被死死按在怀里,哭着喊:“我看见弟弟了!哥,是弟弟、你快救救他!那个东西会打出人命的!”
但回应她的只有柳龙的沉默和人群里带着恶意的吵闹。
“其实当年的事我了解到的不多,你舅舅甚至耻于开口,觉得当年这件事情伤风败俗。确实,闹到人尽皆知的地步怎么不会觉得羞,连我有时候都觉得生气。但是生气没用,那个人是我亲弟弟……”往事跨越世纪再度提起,柳溪的悲痛已经不再露于外表。更大部分,她好像是从一个旁观者在描述自己当年的见闻,或许也是一种脱离主观情绪的方式。
因为不跻身于回忆,记忆中那些伤人的评价就不会再度刺痛内心。
在封闭、自我的落魄时代,容易滋生最粗鄙歹毒的咒骂,尤其面对比自己软弱可欺人人唾弃的对象,优越感油然而生,贬低的话信手拈来。那段时间柳溪总是会被众人拿来开玩笑,就连喜爱她的师长看见她时也会不受控制地露出几分嫌恶。
再后来,被唾骂指责的、被污言秽语攻击的人死了。死在老人总是恐吓小孩有鬼的幽潭,死在狂风骤雨众人忙碌的夜晚。
说来还觉得有几分戏剧化,那天暴雨,全村人都出动去抢收谷堆,就是在这样一个众人忙碌无暇他顾的时候,总在众人谈论、视觉中心的人不在其中,甚至直到雨停都无人察觉。
若不是柳溪端着凉茶回去添水,发觉以往帮他拿碗的柳鑫居然缺席,去人群多的几个粮仓挨个询问都没人见到,甚至被同学开了好几个没脸面的玩笑后书记和组长才带人起身寻找。
再后来,寒冬来临。年末的大雪淹没了这一年发生的所有闹剧,书记家还是如往年一般有人嘘寒问暖为求来年的一点优待,夏末的事无人再提,偏偏转学生成了所有人谈之色变的对象。
“那时他才十六岁。喏,就在这个照片拍完后不到一年。你说巧不巧,正好就在那年村里来了专门照相的,这才留了这张全家福。”
苏槐扶着书柜的手局促地扣着起胶的桌垫,待柳溪放好相框后犹豫开口询问:“为、为什么今天给我说这些?”
柳溪并不习惯直接拆穿苏槐刻意的装傻和遮掩,她也故弄玄虚地模糊目的,清嗓整理情绪:“就当我一时心血来潮,有些事情可以随着你的成长慢慢开始告诉你。”
那时柳溪的话还有保留,苏槐猜想她指的或许是自己的态度,自己的看法,自己对于苏槐选择的指正。
“但是无论如何我希望你能明白,作为一个大人,你在做出决定时务必三思。”
所以柳溪开始让苏槐参与一些情感的话题,偶尔在面对其他长辈的恋爱玩笑时她也不再呵斥制止,但是苏槐觉得,柳溪始终带着几分勉强和妥协。仿佛关于这个话题的披露只是她在尝试说服和改变自己的方式。
柳溪总是勉强自己,但苏槐并不希望因为自己让她为难。即便她看似对于她十六岁经历的意外已经淡忘,即便柳溪始终未提那次谈话正真的内核,但苏槐又怎敢轻易在柳溪结痂的伤疤再添一刀。
比起推心置腹的交谈,这更像是一次含蓄的提醒。
她在说:苏槐,年少的欢喜或许源于朝夕依赖的错觉、过分的牵挂只是因为长久的习惯;
她在警示:苏槐,你知道异类会遭受多么难熬的歧视吗?你知道格格不入会显得多么无助吗?你看即便是德高望重的家族也深陷流言蜚语的漩涡,你看爱上同性成为舆论居然不被任何一个家人轻易提起。
所以苏槐,你要三思,你要慎行,你对你的每个决定做好承担无法挽回后果的准备。
所以苏槐,你确信自己的情感是值得去奋进下一步的吗?
于是苏槐犹豫了。
少年的心动深埋心底,如初生的爬山虎,攀附于心间,随着所有刻意或无意的亲近被牵动拉扯,而滋养根须的土壤却因为一次次的松动被骤然拉紧,那些蠢蠢欲动的心思,又被压进了不见光的囚笼。
他眼看着江黎松开手,沉默于对方也刻意的疏离。
他并非有意,只是如今连自己也开始惶恐动摇,开始畏惧于母亲说出的种种弊端。而且、而且,正如他对周文君说过的,他们的认知仅限当下,去看看更远大的地方或许能收获更值得交付自己热情的对象。
但无人会对一次次将自己拒绝推远的人念念不忘吧,尤其是面对说出如此明确拒绝言语的人。苏槐觉得江黎能不生气已然足够大度,还能这般平静地拉着醉醺醺的他出来透气更是宽容。
说是醉,其实苏槐并不清楚自己真的醉了会怎样。印象中的两次过量饮酒后都只有想要睡一觉的迷糊感,而在此之前也并未出现类似多数人许多人描述的记忆断片、胡言乱语的逾矩行为。
母亲总是会说大概率是遗传,比如苏槐的父亲喝多了会话多,但那并不是喝醉。喝醉的苏小刚向来倒头就睡,就像去年的饭桌上,喝得意识不清像个鹌鹑坐在一边听其他人说话,连别人要添酒都不知道只能任凭兴致高涨的四爹继续满上,最后被二爹家的涛哥送回来。
但苏槐向来不爱酒局,酒精麻痹意识时容易犯错,所以他努力尝试保持清醒。即便在这种情况下确实会鬼使神差地说出一些过分的话,因此以往这种情况他习惯保持沉默,而这次是刻意。
可江黎总是愿意给他一次机会,就当那些夹枪带棒的话都是犯浑,他更愿意去听思路清晰的苏槐来解释。
冰凉的易拉罐贴在苏槐脸上,突然的刺激让他不得不抬头寻找罪魁祸首。
江黎站在他对面,目光灼灼:“这次真喝醉了?”
苏槐坐在休息区的长凳上抬头,他靠着身后的柱子拉远视线,眯着眼看神情严肃的江黎,这种难得的相似的压迫感让苏槐感觉似乎下一秒对方就要指着他重复以前那些说教:比如少喝酒、伤身体,不过饮、莫贪杯,然后拿出江家家教向他阐述过量饮酒对身体的伤害,当然最后还会宽容地强调一句“可适量”。
因此苏槐心虚地接过淌着水的冰饮,宁愿觉得自己现在是醉着的,这样至少不用面对江黎突然的秋后算账。
而苏槐又确信自己大概是醉着的,不然为何,一向循规蹈矩克己复礼的江黎会突然把他压到电玩城转角后的安全通道发了狠地亲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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