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已知混乱无序的四个气象里，新霁最苦恼的就是风暴。
意味着风暴来临后的十二次风暴呼吸里，一切都是未知，不知它形态，不知它能量。无数学家耗尽心血也只能窥其一二，得出风暴气象不要出门的结论。
以往，新霁会在训练室内进行最为严苛的训练直到风暴过境。
但今天，她接到了一则不同寻常的任命。这项任命迫使她必须在风暴日前往毒人类圈养基地，否则她将不知何时才能找到那个答案。
第三次与第四次风暴呼吸的间隙，新霁几乎是捂着眼睛囫囵吞食母亲悉心制作的弓蠊料理。
她的弟弟新虹，在轮椅里安坐，优雅地摆好餐具，将盘内的食物切分成小块，面带微笑地嚼二十一下，咽下之后用餐巾抿抿嘴角，再举起刀叉重复进食的动作。吃到一半，他喝了口三分之二勺蝇菇汤，接着称赞张女士厨艺精湛。
然后用灵动的眼睛看向新霁：“怎么就吃这么一点，是不饿吗？姐姐。”
新霁戳着洁白盘中的棕色触角，干巴巴地说：“吃不下。”
张女士极其善解人意地拿来了锅里剩下的汤水：“就着吃，就能吃下去了。”
新霁此时无比期待第五次风暴呼吸快些到来，以逃脱自然留下的最后馈赠——蚊蝇黑色的尸体混合着白色和黑色的菌菇，四分五裂地飘浮在水面上，工业制盐粒粒分明并不配合地躺在碗底，这就是居民区家家户户最爱的蝇菇汤。
新霁装作岔开话题，佯装偶然想起般，轻飘飘地说：“待会儿我要去一趟毁灭体基地。”
张女士盛汤的手在空中静止一瞬，看不出什么表情地说：“风暴日，你要出门？”
新虹向后靠了靠，搭在餐桌的双手放回腰间：“什么急事？”
新霁看了看他们，不自然地说：“昨天我参与了围剿农业基地毒人类的行动，发现了一些事情，想要求证······”
新霁讲述了来龙去脉，顺便说了自己加入先锋队，即将前往北海基地的任命。
张女士沉默了好一会，开口：“所以，你作为一个基因体，上一秒刚毕业，下一秒就参与了重大行动，然后立了功，顺利升迁，紧接着又要去开疆拓土了？”
新霁思索一番，点了点头。
新虹摇了摇头：“我不建议你继续求证，也不建议你前往北海基地。你该知道有些事情是不必知道的。”
新霁看向新虹，他们同源同胞，是最亲密无二的另一个自己。
“或者带上我呢？”新虹在新霁地欲言又止中做出退步。
从在胚胎液里形成人类胚胎的那一刻起，他们便分工明确，新霁负责战斗，新虹负责指挥。新虹做出的任何一项建议，她从未有半分迟疑。
只是这次，风暴日的长途跋涉实在不适合新虹。
新霁的目光在张女士和新虹之间逡巡，逐渐坚定：“我会小心。”
风暴第四次呼吸来到末尾，窗外一片白茫茫。
新霁穿戴好头盔，将护甲提升到最高等级，跳上了索道，回头朝迷雾外家的方向挥了挥手。
索道滑行至居民区与港口的交界，港湾处一片寂静，没有任何生灵会在风暴日出现在室外。新霁在港湾处寻找到一艘快艇，将自己裹进一个无色无氧气囊，然后用尽最快速度向目的地急驶。
风暴第五次呼吸被称为人类最后的幸存时间，这是风暴给予自然最后的仁慈，那些仍暴露在氧气之中的生命在这时快速进入其他气体便可以存活。
海上浓雾渐起，雨点打在新霁湿漉漉的睫毛上，雷声轰鸣与灰黑色的硕大积云成为她的同伴。
水面不断聚集各类变异体，快艇的尾气与食人鱼跳跃拍打起的浪花形成清脆而危险的乐章。
护甲刮出划痕，头盔不知掉落在谁的口中，也许饱餐后即将迎来灭亡，生命在此一搏。
蓝绿色防护罩里的毁灭体基地在新霁瞳孔里放大，在风暴第六次呼吸前夕，她终于抵达。
新霁跪坐在沙滩上大口呼吸，“风暴日，再也不会出门了。”她想。
短暂地休息后，新霁回忆着毁灭体基地的地图。
毁灭体基地的前身是毒人类集中区，在全岛幸存者二次统计后，将毒人类、虫类变异体、武器变异体等被各类物质污染而变异为足以带来毁灭性打击的群体统一归类为七号毁灭体，并将其他毁灭体集中区迁入这里，建成毁灭体基地。
新霁在入口处出示了警备队保卫员证件后，顺利进入基地。守备员驾驶巡逻车，顺着蜿蜒的轨道向毒人类集中区驶去。
拐了个弯，在果树与椰树硕大的虚拟投影之下建立着虫类集中区。
说是建立，也不过是用不知名材料围成上千个狭小逼仄的圈。有些体积较大的虫类甚至折断了身体一角以适应所谓的居住空间。
一只甲型棕虫爬进隔壁灰翅鸮的房间，伸出尖利的双爪，撕烂眼前这猎物的胃部，吸取汩汩流淌的深绿色汁液，两条长长的触角在猎物的哀嚎声中抖动。
新霁见状忍不住问道：“七号毁灭体不是被承认的幸存者吗？按律法是受到集中区保护的独立个体，基地的保护措施是什么？”
守备员斜睨着新霁，语气怪异：“女士，你该不会真认为这些虫子有人权吧？”
他着重加强了“人”这个字，新霁无话可说地收起气焰，问道：“那么毒人类呢？它们的前身总算是人吧。”
守备员收回目光，继续向前开去，不明语气地回复：“你不是正要去那，眼见为真。”
新霁不再询问，回头看，那只灰翅鸮的双翅已在空中僵硬。
当巡逻车停在三层楼的毒人类集中区门前，守备员再次开口：“我知道你为什么来，但有些事情我劝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新霁被挑衅地有些不耐烦，她盯着守备员怪形怪状的脸说道：“冒牌货，小心我掀了你老底，上了法庭看你有没有人权。”说罢，新霁动作利索地跳下车，走进集中区。
一进门，扑面而来的是血液混合毒素的腥臭味，新霁不自觉地反胃，屏蔽了嗅觉器官。
新霁往前走，越走越惊心。
每一间房都用六十四根高温棒搭成，每根上面都有烧焦的皮肤，房屋内或躺或跪的毒人类身边满是空管针剂，它们双手双脚用铁链捆绑，腰部神经系统的位置覆盖着厚厚的隔离板。
和新霁所见战斗状态下的毒人类大相径庭，几乎是两个物种。她怎么都想不到，眼前这些孱弱到要失去生命气息、苟延馋喘的爬行动物，是昨日麦田里挥舞镰刀的毒人类。
一楼的尽头，她看见一间空白的铁锁房。
门口的名牌写着“五类近亲元素结合体，七感变异体，性温和，无威胁。”
右下角是房间主人笔迹笨拙的签名：房安宁。
签名上方是他人类模样的照片，此时他的血液信息躺在研究所某个检测仪里，他的尸体已被太阳火焰燃烧。
房间已被打扫过，但还有血迹和不知名的浑浊痕迹，甚至角落的灰尘里还有属于人类的皮肤碎片。
房安宁在麦田里大声呼救的背景似乎和锈迹斑斑的铁链重合，她努力地回忆，怎么也无法将照片里怯懦的五官对应到那张空洞而恐怖的骷髅脸上。
“这间屋子住着这一批毒人类的族长，也是他带领其他毒人类逃窜，攻击农业基地。”新霁身边，不知何时来了一位身穿白大褂的人类女性。
她乌黑的头发盘在脑后，鼻翼上的透明眼镜将她出尘而超然的气息禁锢，偶然流露出几分已是皓月生辉。
“你好，我是研究员贺寻。”她向新霁伸出手。
新霁握住那只柔软的手：“很久没在人类身上见过眼镜了。”
贺寻笑笑：“人们现在更习惯改造自己的双眼。”
随着她笑起来，新霁仿佛植入审美能力后第一次见到新虹那样呆滞了片刻，好像置身百春花园，嗅觉都自动打开般心旷神怡。
“毒人类一直以家族制群居，这点想必你早就知道。”贺寻拉回新霁的思绪。
新霁点点头，指了指房安宁的铁锁房：“我昨天见过他。”
贺寻问：“哦？他怎么样了？”
新霁沉默一瞬：“他死了。”
贺寻悼念的话还没说出口，整座集中区开始剧烈地晃动。
她们对视一眼，一个共同的答案浮现——风暴第八次呼吸以渗入方式渗入防护罩进行攻击。
新霁反应极快地拉住贺寻向外冲去，在门口竟然看见匆忙赶来的“守备员”。
新霁恍然大悟，她并不如何灵光的脑袋在此刻迸发出无限灵感，只是眼下顾不得懊恼反应如此之慢，她必须找个足够安全的地方逃脱这次风暴。
基地的建筑不断坍塌，各类变异体从废墟里涌出，地面密密麻麻爬满了各种虫体，它们张扬的触角和利爪飞舞。毒人类一边捏住可以入嘴的虫体，一边漫无目的地游荡。
新霁从未亲眼目睹过的武器变异体举着参天古树般的武器到处扫射，所过之处血肉横飞。
新霁一手紧紧抓住贺寻，一手用袖箭扫平前方的道路，“守备员”在贺寻身后善后，他早已脱掉伪装帽换上战斗铠甲。
“右前方，能去地下避难。”贺寻短促地说。
新霁来不及犹疑，右手划破一只大型隐翅虫的动脉，左脚踢倒一只趴在地上的毒人类，她终于找到瞬息机会屏气凝神进入透明化。但是眼前不计其数的变异体令她无处遁形，她好像一个活动的马赛克一般边走边打。
在一处山丘边缘，“守备员”挡住不断扑来的变异体，贺寻借机打开了隐藏的小门，拉着新霁顺势滚入。
新霁来不及反应，便顺着这条向下曲折的隧道一路滑到底。
她趴在地底冰凉的地面，闭着眼睛小憩，接着她突然想起和自己一同跌下来的贺寻，还有那个不知生死的“守备员”。
她睁开眼睛撑起身，然后惊悚地发现面前玻璃一般的地面后，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凝视着自己。
她猛然起身，地面后的那人也起身，她摸摸自己的脸，那人也摸摸自己的脸。
不同的是，那人不带任何表情，也不像新霁这般灰头土脸，满是伤痕。
新霁在空旷的灰色地底慢慢安静下来，突然有些想念研究院的日子，更想将时间拨回看见集中区一楼悲惨模样的时候，那时她就该毫不犹豫地转身回家，哪怕风暴降临。
毕竟自己被灌输的概念有且只有一个——保卫人类家园，而不是拯救世界。
对了，想到风暴，她觉得是时候让院长给自己加点运气基因。风暴已经不知多少个周期没有进行渗透攻击，此次她出远门，风暴就转变攻击方式。
不过按照教科书的说法，风暴会因防护罩内有更为强大的能量体而转换攻击方式，那么此次风暴渗透，是不是因为地底下这个掩埋的东西被掀开？
她感到大脑神经有点发麻发热，甚至在极度紧张里有些昏昏欲睡。
“就这么睡过去吧。”她回头，似乎看见一身白衣的贺寻向她漫步走来。
贺寻脚下的地面之下，也有个和她长相差不多的人镜像走来，只是那个人头发花白。
“你怎么长了老人斑。”新霁迷迷糊糊地说出这句话后，昏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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