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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淳夷

长痣人猛地扬起头,急道:“若是公主出了城,唯一的可能就是走那条河。”

他说着便意识过来,边怀疑边确信道:“公主……没有出城,但您为何这般肯定?”

“本帅先问王上一个问题吧。”

裘惜时用力碾着淳夷王硬硬的头骨,低语道:“王上啊,大王子淳于瀚现今何处?”

淳夷王狰狞着痛脸,老眼中闪过震惊,裘惜时为何会特意关注他那废物无用的大儿子?

“王上不说吗?”银甲统帅将刀抵在淳夷王的胸口,“既然如此,今日就让王上做这柄刀第一个亡魂吧!”

此言一落,长刀微微刺入胸膛,死亡像坠在他这头猪面前腐烂的果实,他不想吃酸臭难闻的食物,但烂果子却一下又一下地捶打着他醒起的鼻子,鼻孔里都是死亡的酸臭味。

“他、他就在大殿下面!转动王座后面的玉珏便能进入地下!”

淳夷王终于说出了掩在心里好几个时辰的答案,长刀在探入他身体不足半寸后迅速抽出,压在他头侧的重量也立马挪走,衰老的淳夷王像擤鼻涕一样擤出了鼻间酸臭的死亡。

狼狈到涕泗横流。

他或许得到了解脱,这满殿的人也是。

淳夷王劫后余生的同时,鼻尖却嗅到了更浓郁的血腥味。

他抬着泪眼往身侧看去,瞧见在白胡子老头之后第二个开口说话的那位青年男官,他的胸膛像激射出碎裂的果实一般涌出鲜血来。

胸膛正中,正是那柄刚刚还差点插透淳夷王心脏的长刀。

“你不死,本帅就得找个替死鬼了。”

淳夷王突然像被下了一场酸臭的果肉雨,他被果肉慢慢掩埋,埋成了一座坟。

一个在臣子面前失去所有威信和尊严的王,还能继续做王吗?

满殿的唏嘘与复杂裘惜时已经抛在脑后,她看着自己的士兵转动那枚赤红色的玉珏,金碧辉煌的王座像日暮西山般沉下地平线,露出一个漆黑黑的洞。

副将容瑛已经回到裘惜时的身边,她看着毫不犹豫迈步往黑洞中走去的大帅,忙拉住大帅的胳膊道:“大帅,让末将去吧,这下面不知道有什么别的危险,您……”

裘惜时打断了她的话:“容瑛,你帮我看着这群人。”

看着大帅不容置疑的眼神,容瑛松开了拉胳膊的手,她知道只有她才能让大帅安心。

“是!”

裘惜时没有带任何人,孤身一人走进了这洞未知。

没有烛火。

听说公主景黎最喜欢中秋时漫天的烟火,喜欢花朝节洛河放的烛灯,睡觉时都要点着烛火才能睡着。

她要如何熬过黑暗?

或许每个执火人,都曾彻底被黑暗吞没过。

裘惜时沿着漫长的甬道大步往前走着,渐渐地,前方出现了微光。

她听见了喘息声,三个人的。

为何会在听完长痣人讲述的民间故事后,转头问起了淳于瀚的下落?

长痣人问出的问题,她永远不会给出答案。

淳于瀚,会眼睁睁地看着弟弟独占景国公主吗?

在剑南军即将迎回公主之前,他会做什么呢?

对于裘惜时来说,得知二王子淳于湛意图带走景黎远走高飞,得知已经成为淳夷国宝的剑南奇虫“千机蛊”,得知淳于瀚不在殿中,还有所有电光火石间的记忆,一切便显明。

这是她第一次听见这位从未谋面的和亲公主的声音,哪怕只是气声。

空中越来越浓郁的血腥味,在裘惜时的眼睛看见一切时,有了解释。

满地的血肉碎片,她看见断指、断骨、破碎的手臂,还有两滩失去了双手喘动着的烂泥虫,泥虫们睁着蓝色的眼睛,明明是那样洁净神秘的颜色,她却只看到了一种古老的肮脏。

烛光四照之间,一个披头散发的绝美女子靠坐在墙边,她的面皮像一层风霜披在清瘦的骨骼上,身下是大片的鲜血,像忘川路上的死亡之花,开满了她的裙裾。

脸上的汗与痛苦,在目光与陡然出现的银甲女郎交织时,狼狈和狰狞都消解了,化成了一种复杂又释然的欣慰。

她笑若暖风:“我期待你的到来很久了,裘元帅,请恕我以这样不洁净不优雅的姿态与你见面。”

裘惜时只觉眼睛被烛火蒸烤般刺激,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蹲下身道:“臣来迟了,请公主恕罪!”

“我想重点表达的是我的期待,而不是很久,对于我来说,不论多久都不会影响期待的价值,大帅是救我于水火的恩人,不必做那些繁文缛节的自称,也不必为此请求我的宽恕,”景黎弯起泛白的唇角,她沾血的手拉开了裙摆,突然道,“你会接生吗?”

被询问的人一顿。

“我这就抱您出去,您怎能在这样幽暗肮脏的地方生产!”裘惜时伸出手,就要揽住景黎的肩膀。

“不必了,它快出来了,阿惜不是母亲,也不是稳婆,定是不会接生的,就在这里看护我吧。”景黎的声音柔软轻飘地像云层穿过耳朵,连同那声“阿惜”,在裘惜时心海上空挤出一阵雨。

她有六年没听过人这般唤她,这样熟稔的呼唤,竟然来自这个初次见面的公主。

为何这样唤她?

“景黎!你这个心肠残忍的恶鬼!我早该知道!哪有人真的不盼着回到故乡!你一直在等着这个剑南女帅来接你!亏我还欣喜你是真的接受了我的爱……”地上的其中一只烂泥虫突然从牙缝中像生产排泄物一样溜出这样一番话来。

“你的爱?你的爱,是我见过最肮脏、浅薄、毫无分量、完全打动不了女人的爱。”景黎毫不掩饰她的冷漠与厌恶,声音却仍拉扯着忍耐的气声。

裘惜时担心地想扶住她的肩膀,却又不知该如何下手。

“淳于湛!你的天真葬送了我们,你竟然真的被这个异国女人迷惑!她只配成为我们的玩物!我们就该……”

连喷浊臭之言的嘴皮猛然剧痛,上下唇像被钉子定在了一起,淳于瀚定神一看,自己的人中到下巴竟然穿过了一根银针。

“不知道你们的父王见到你们这副怪物的模样会怎样,我先前踩着他的脑袋问他,你在哪里?可惜没有带着他过来,让你们父子三人团聚。”裘惜时厌恶地看着那两人,收回了掷银针的手。

“你!你怎么敢!”淳于湛心中的怒火蹿天而起,可他的身体却再也没有办法凭自己蹿天而起了。

裘惜时已经不想再将语言浪费在这两个畜生身上,她瞧着眼前的女人面色苍白,下唇却被咬出赤红来。

人在无比痛的时候,才会难以忍耐到咬伤自己。

而女子的生产,便是世间至痛。

裘惜时探了探腰间,摸出一个深青色的荷包出来。

景黎半睁着眼瞄她的动作,瞧见她从荷包里抵出一枚芳香的鲜花饼,没有与手接触,直接塞入景黎的口中。

让景黎一瞬间有些错愕,不自觉地吞咽。

干干净净的鲜花饼,行军打仗的将帅随身携带,经历颠簸,不再松软湿润,却还是香甜可口。

“公主生产需要力气,吃点东西舒服一点,再喝口水吧。”

于是景黎又看见裘惜时拿出一只精巧的水壶,壶口对着她的唇喂水。

角落里的淳于湛却笑出声来,笑声延长,犹似野猪的前啼。

“剑南的元帅对洛阳的公主还真是怜香惜玉,指望公主回了洛阳为你在皇帝陛下那里说好话吗,可惜,一想到公主的肚子里还有我的孩子,我就想笑。”

一根银针又唰地飞过来,钉住了他的嘴。

角落里的人言彻底消失。

只剩下痛苦的不成字句的呜呜声。

呜呜声之中,嘹亮的婴儿啼哭声如惊雷般乍响。

孩子出生了。

一个男孩。

景黎吃了鲜花饼喝了水,有了些力气,孩子便出来了。

裘惜时撕扯了淳于湛的衣袍,将婴儿包裹了起来。

“地下湿冷,我先带公主出去休息,再让人下来抱孩子,可好?”

“不用了。”

景黎凝视着新生儿通红如野猴的稚脸,伸出了手。

裘惜时以为她要抱孩子,就将孩子凑近了他的母亲。

却见公主染血的手伸向了男婴的脖颈,猛地掐住了。

裘惜时心口一跳,却并没有制止她的行为。

男婴骤然再次爆发出惊天的啼哭。

角落里断臂的淳于兄弟目眦欲裂,喉间同样爆发出意义不明的呜呜声。

渐渐地,男婴的哭声微弱下来,直至再无声息。

掐死了自己刚刚生出的孩子,景黎有些力竭地喘了喘。

“裘帅可会觉得我心狠手辣、罔顾人伦,连亲生孩子都能杀死?”

裘惜时往后走了几步,将手中了无生息的男婴放在了两个断臂淳夷王子的中间,让他们最后看看。

“剑南百姓的孩子能死,公主的孩子自然也能死。”

不管是在腹中就死,还是出生后再死,只要不在这个孩子成为“人”之后死,所有的伤害和痛苦都只属于孩子的母亲。

景黎猛咳了两声。

多年战乱,多少剑南人家破人亡,苦不堪言。

这个流着淳夷血脉的孩子,不可能作为景国公主的孩子去到洛阳,那样对于剑南人来说,才是荒唐。

“我有无数个时刻想留住他。你说,我为什么会对他有这样的情感?我明明不认识他,难道母亲天生爱孩子吗?”

“或许不是天性,只是孩子的手段。”

他拼命地让自己的母亲一天比一天更爱他,像施了巫术一样让母亲情不自禁地保护他,哪怕他的存在代表了母亲的屈辱、痛苦、不堪,仍旧无意识地求生求存。

这是天性。

母亲要违背孕育孩子带给她的情感联系,背上弑子的罪名,才能证明一件事,自我和家国,凌驾于此情之上。

“这个孩子并不是公主杀死的,他只是命不好,一出生就夭折了。”

裘惜时淡淡地定下了死因。

“好。”景黎点了点头,“裘帅认为,我该如何处置地上的那两人?”

“我会派人雇佣几个男乞丐来伺候他们,淳夷的王子们向往刺激,想必十分助兴,等到身体难以承受了,便在刺激的高峰中步入死亡,也算全了与公主的这份情义。”

失权与屈辱,就是最大的刺激,这对于从前的高位者来说,能够承受吗?

裘惜时顿了顿,又道:“我再于淳夷挑个风水不错的地方,把小郎君葬了,公主看如何?”

“你考虑得十分周到,麻烦你的帮助了。”

“公主是否需要多养几个月身体,届时我亲自护送您回洛阳。”

“不必,七日后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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