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江醉没入雪幕的第二个时辰,百丈冰崖下,一个白衣青年倒挂着,齿间咬着血红草茎,白袍翻转过来,下摆凝满冰锥。
他的手套挂在脖子上,正伸手探向岩缝里,一点点捏碎岩壁,把手向里挤。
他指腹的伤痕错落,指尖已经被冻得失了血色。
西江醉揣着几株血色植株瘫倒在雪中时,脸上是无人见过的快意。
只休憩片刻,他就翻身起来,踏上回去的路途。
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才把药材塞进雪翎的手里,他就力竭昏了过去。
雪翎简单处理了一株鬼见愁,一段替换压在左沁林的舌下的老参片,一段碾开混着汤药喂给她。
喂完顺手摸一摸她的额头,却发现高热已经退了。
“奇了怪了。”雪翎喃喃道。
“怎么?”阿骨烈没听清,只看见她怔怔的样子,有些紧张“药没用?”
“不是,烧已经退了。”
“那还不好?”
“......也是。”许是神眷吧。
左沁林醒来时,西江醉还没醒。
她知道他做了什么之后,突然心底涌出一股混杂着涩意的暖流。
她好像真的被打动了,被这种纯粹的好意。但这并不妨碍她仍然有所顾虑。
... ...
左沁林的伤好的慢,蜗牛爬似得,但到底是有头的。
人总归是慢慢好起来了,只可惜她右手小指的一个指节,永远的留在了那个冬季。
雪翎称此为神迹。
“没有人可以在这样的冻伤里全须全尾地活下来,只是一个指节的残缺,恰是神来过的佐证。”
而那个脱落的指节,在剔除血肉后裹入了雪白的衣衫。
左沁林醒着的时候越来越长,外面的温度也越来越低。
天太冷,哪怕是西江醉也不能直接闯出去了。
一件薄袄套在他白衣的外边,颇有些不伦不类。
雪翎发现,左沁林忽然开始躲着西江醉了,也不知为何。
她不知道,但左沁林自己是知道的。
流脓的疮伤、红肿的指节,被除去的外耳、还有火山口一样的残肢。
面前的人清澈俊美,自己的身上却结着厚厚的茧,连行动都不便。
或许羞耻真的是人与生俱来的本能吧。
无论是作为一个丑陋的伴侣,还是作为半个冬季里唯一的蛀虫,左沁林心里都是不安的。
这种不安远胜一般人面对付出与收获不平等时的惶惑。
每当她看见自己肢体的残缺,摸到背部的板结,心底就会生出阴郁来。
她面容的美丽与肢体的丑陋并不矛盾,因而产生的情绪也格外复杂。
她心底突然涌现的不配得感日渐浓郁,直到大雪封门的那天,达到顶峰。
十一月末,风雪忽然大了,一连几天四个人被困在地下。
阿骨烈忙着处理着前些天捕猎剩下的毛皮,西江醉则辅助左沁林复健。
复健的进展很快,她的双手已经差不多能自如使用了。
然而,闲着的时候,西江醉不再坐在她身侧静静陪伴,而是跑到阿骨烈那去干干活,到雪翎那去打打杂。
偶尔送药,也只是将碗搁在炕边矮桌上。
放下了,转身就走,衣袂带起的风扑在左沁林脸上,凉丝丝的,仿佛多待一刻都会不自在。
左沁林若是留他,他也只会静静地坐在草席边缘,背挺得笔直,像一柄入鞘的剑。
等药喝完了就走,也不再问她疼不疼、闷不闷。
虽然以往他也不会说什么温情的话,但从前那眼中的星光、那不似作伪的真情,却是很少见了。
他只是照例来辅助复健,不说什么现在看来有些多余的话。
左沁林突然就觉得委屈。
转而又觉得自己别扭。
挺矛盾的,想躲着他,但又不乐意他真不往跟前凑。
左沁林不由得想,他是不是厌倦了?或者是想起什么不愉快的往昔来了?
瞧他先前的样子,好似是不关乎**,而全然是职责所在的样子。
可是为什么那时多有关照?如今又这样突兀的转变?
怀着些许试探的意味,左沁林不再留他了。
他确实不再停留。
药碗搁在矮桌上的声音越来越重,但她被心里的杂念缠绕着,无暇顾及。
左沁林捧着药碗,小口啜饮,药汁苦得舌尖发麻,却比不上心底那股说不清的涩意。
她不由得问自己,她是真的喜欢上了吗?不可以的呀。那是一个男子啊,一个男子。
她只是要一个纽带,一个理由,一个支撑,仅此而已呀。
她这么告诫自己,抑制亲近的心思,反倒是与雪翎越发亲昵了。
某日。
风雪终于弱了些许。
阿骨烈还想观望一会儿,西江醉却迫不及待地拉着他出门去了。
雪翎是不解的。
男子变心,多是在生子之后,毕竟哄一个女子出来要花的力气可不小,只要还能生,他们总归是乐意去维系的。
那这算什么呢?乐意背地里花力气,却不愿意维系面上的亲近。
他为的不是这个么?他还能为了什么呢?
“就走啦?“雪翎撇嘴,把汤碗塞进左沁林手里,“这人怎么回事?”
左沁林垂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可能……我们,不太熟吧。”
“不熟?“雪翎不解,“这是什么话,你们不是道侣吗?”
“那毕竟是从前的事了,我们现在什么都不记得。”
“那也不对啊,你们的记忆都从这会儿开始,哪有什么熟不熟的?”
“或许,他想起来了呢?想起什么不好的,不愿意要我了呢?”左沁林无意识地攥紧了碗。
“那他还半夜给你换药?”雪翎脱口而出。
左沁林一楞:“他……半夜换药?”
“是啊。”雪翎自知失言,却还是接着说道,“每次都是大半夜轻手轻脚的,跟做贼似的。还不准我插手。”
男子还愿意花精力,就是还没放弃,雪翎很清楚,所以从来不会留下一点空子。
只是... ...雪翎瞄了一眼左沁林,她毕竟不是自己族人,这两人交好,于她、于部落都是有利的。
汤药抵在左沁林胸口,微微发烫,她垂眸看着药碗里的氤氲而上热气,心思忽的便定了。
不是讨厌啊。
左沁林心里莫名松快起来。
心思一放下,人就困倦起来,半梦半醒之间,她勾起唇角。
是了,这样好的人,是她的道侣,想必自己本来也是很棒的人吧。
当晚。
夜半时分,刻意放轻的的脚步声靠近,停在炕旁,接着传来一些窸窣的响动。
随后顿了许久。
是西江醉把右手揣进怀里,等到暖了才拿出来。
温热的手轻轻掀开狼裘,接着是左沁林肩头轻薄的的布帛。
药膏清凉的气息弥漫开来,他的动作极轻,像是怕碰碎了熟睡的人儿。
柔软的手在肌肤表面揉搓,一点点向下。
肩背的冻伤不严重,痕迹已经弱了,腰背处脓疮在慢慢消退,伤口崎岖,新生的皮肉粉嫩。
西江醉的右手轻触肌肤,专注地将药膏均匀涂抹,不掺一丝杂念。
最后,他珍而重之的落下一吻,在左沁林发间。并未发觉枯黄的发焕发出柔顺的光泽。
随后将衣裘复原,闷闷地躺回自己的位置。
他没有发觉手下躯体的紧绷与轻颤,也没有看见,近在咫尺的正悄悄打量着他的一双眼。
他只是掖好被子,闭上眼。
梦里,一道朦胧的身影伫立着,面容模糊,只瞧得见嘴巴不断开合。
听不清说的什么,但西江醉就是觉出无尽的苦闷来。
身影忽地远了。西江醉伸手想抓住,身影却倏地消散。
惊惧交加,她一瞬间坐起。
“诶呀!吓我一跳”阿骨烈看着西江醉一脸后怕的模样,稀奇起来:“哟,这是梦着啥了?”
对上西江醉的眼神,阿骨烈解释道。
“哦,难得没见你杵着,过来瞧一瞧,还没干嘛呢我,就被吓一大跳。”
“我... ...”西江醉作回忆状,最终只是摇头,“不记得了。”
... ...
“西江醉啊?他一大早就出门了,早饭都没吃。”雪翎照旧弄着草药。
左沁林坐在炕边,盯着跳动的火苗出神。
雪翎看着随意地将狼裘搭在身上的人:“他不一直这样吗?倒是你,怎么突然自己起来?”
左沁林只是摇头。
雪翎两手无意识地比划着:“你们昨晚,聊过没有?”
左沁林颊上微红:“... ...没。”
她有些奇怪:“亏我昨天睡那么早,你们就没说点什么、做点什么?”
左沁林反问她:“说什么?做什么?”
“就是,哎呀,算了不说这个。”
她正了正神色,岔开话题,看起来正经极了:“你恢复的还不错,差不多该走动一下了,衣服也该准备了。”
先前从左沁林身上裁下来的衣服就在一旁,很繁琐,足足有十几层,但在北原还是不够看的。
之前挑了两件布料细软、还算完整的把人裹住。
那件外袍损毁挺严重的,大抵是穿不了了,但其余的还是可以的,缝缝齐整就是几套里衣。
在地窨子里还是够用的,要出门了再添上裘衣就好。
左沁林的情况是不可能干的来这精细活的,雪翎也不太熟悉针线,好在磕磕绊绊地总算有了个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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