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越国纪四十一年,九月初六,深秋时节。
北越王朝边境——泠川,天边白雾霭霭,宛如仙境。
旷野无边无际,唯一遥遥可见的是,无数飘扬在空中蛇纹军旗。
直到被一声粗旷至极的叫唤打破,“喂!走快点,听见没有?少磨磨唧唧的,等会天黑了还到不了营地,老子就扒了你们的皮!”
旷野之上,一辆堆积着麻袋的大型板车艰难穿行。
和马车相同,又和马车大不相同。
这辆破败不堪的板车,是由三个小男孩拖着前行的。
男孩们一个比一个瘦弱,一个比一个卖力。
而五大三粗的男人却四仰八叉地躺在车上,头垫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脚踩着另一个同样鼓胀的麻袋,轻松且惬意。
男人吼完男孩们没多久,便打起了震天响的呼噜。
拉着板车的三个男孩中一个壮着胆子回头看,直到确定男人真的睡熟后,才重新回过头看向身边两个同伴。
“唉你们猜,老油子他到底巴结上谁了?居然能和军营做上买卖?”
最右边的那个男孩瘪嘴道:“我前段时间听小耗子说,是城里王家的奶妈,老油子做了她的姘头。”
闻言,一开始问话的那个男孩嘿嘿一笑,“小耗子去偷听墙角了?这么刺激,这小子都不带上我,怪不得短命。”
中间那个一直没说话的男孩突然开口道:“朱儿,你能不能别总说这种话,逝者为大。”
被叫做朱儿的男孩顿时不乐意了,把手里拉车的绳子一扔,“你这条没人要的臭狗装什么?认识几个字了不起?还敢教训起我来了?”
右边那个男孩一见事态不妙,立马劝和道:“小离,你快和朱儿道歉,等会吵醒老油子,我们都得挨打。”
小离沉默不语,将朱儿丢掉的绳子全部拉拢在自己肩膀上,自顾自地继续拉车。
朱儿冷笑一声,“猴子,把你的绳子也给松了,让这条狗自己拉。”
猴子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解下了自己这边的绳结。
本来他们三个人一同拉车已是万分吃力,更别提让其中最瘦的一个独自承受了。
猴子松手的那一刻,所有重量都落到了小离身上,那瘦弱不堪的肩膀瞬间被勒出一条触目惊心的血印。
然而小离却一声不吭,继续往前拉车。
为了不让板车上的老油子起疑,他们还在站在车前假装拉着,只不过一分力都没使。
一个人的力量与三个人的力量差别巨大,板车一卡一顿,车尾的一个没栓好的麻袋滚了下来,砸到地上。
麻袋里的大米洒落满地。
车上的男人瞬间惊醒。
老油子先是看着满地大米发愣,随后就抄起平时用来打人的细竹条跳下车,走到他们三人面前。
“你们三个小畜生!”
二话不说,上来就是一人一鞭。
朱儿被打得满腔怨恨,将祸甩给了旁边的人,“老油爹,都是小离的错!他非要逞能自己一个人拉车,还不让我和猴子跟你说!”
老油子怒急攻心,压根就没有给狡辩的机会,一鞭又一鞭地抽在小离身上。
小离太瘦弱,穿得又少,很快便被他打得摔在地上。
看见他这副惨样,老油子不仅没有怜悯,甚至还觉得不够过瘾。
上前就是一脚踢在他肚子上。
这一击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实在太重,小离猛然喷出大口鲜血。
然而老油子又是一脚。
“你他娘的小畜生,不要命了是吧?敢把老子的米洒了,把你卖了都赔不起米钱!”
他一脚又一脚地踹着,小离反应却越来越迟钝。
他的脊骨好像断了,完全动弹不得。
“老子打死你——”
老油子又抄起了竹条,朝着小离的头奋力挥舞了下来。
小离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然而这一次,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到来。
小离又恍惚地睁开眼。
第一眼看见的,是那条被拦在半空的竹鞭。
第二眼看见的,是老油子惊恐的丑脸。
第三眼看见的,是一个生得芝兰玉树的小男孩。
“再打下去,他就没命了。”
小离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扯起身上满是补丁的布衣擦了擦脸上的血。
然后,看着男孩身上的干净锦袍走了神。
接下来周围发生了什么,他已经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老油子带着朱儿和猴子匆忙离开的背影。
他想开口叫住他们,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想伸手阻拦,结果刚一伸出手,却被另一只手握住了。
“我替你赔钱了,也替你赎了身,你以后就跟着我吧。”
小离愣楞地看着那只干净白皙的手。
“我叫沈昭,你呢?”
许久过后,小离张了张嘴,艰难地吐出一句话。
“我不记得我叫什么了,他们都叫我小离,应该是随口起的。”
他忍着剧烈疼痛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双手捧着,小心翼翼地递向对面。
“但是我记得,我娘叫念钰。”
….
天齐六年,三月二十二,临近黄昏。
萧知弈走入茶楼后门的小巷,一眼就瞧见了那个独自蹲在墙角的少年。
“这就是你寻的藏身之处?”
萧知弈在少年身边站定,抬头扫视了一圈,点评道:“环境很糟糕,很符合你的气质。”
蹲在地上的人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少年变嗓期间,但好在字音和缓清晰,“你带着他干什么?”
萧知弈故作惊讶道:“谁?”
少年抬起头,露出一张格外俊秀的脸。
明明生得一副好皮囊,说话却尖酸刻薄,“我去把萧禾绑过来,再问你她是谁?”
萧知弈嗤笑一声,眼神戏谑,“算了吧,你绑不了她。”
“长话短说,我的好师兄还在前面等着呢。”
“你的好师兄还没被你气死啊,你可真失败。”
萧知弈挑了挑眉,“我为什么要让你如愿?”
少年翻了个白眼,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砸在他身上。
“你换的这个面具是不是太张狂了?”
“以萧禾那种聪明脑子,怕是早就想起来这是什么了。”
萧知弈指尖划过面具上的蛇身,耳边回响起萧禾的话语。
——我记性不好,很多事情都记不太清。
——一些特殊缘故,只能依稀记个大概,无法自行回忆细节。
萧知弈面无表情道:“能想起来才好,免得日后我还得帮她回忆往昔。”
少年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啧啧称奇道:“人家连我送上门去的机会都不要,一心只想去找你…”
“那模样看得我都心软了,你竟然能那么绝情?”
没错,此少年正是昨夜萧禾和黎显见到的那一位,临安仙人。
萧知弈将面具丢回给他,“最好不要把情义当作人生的全部,否则——”
“你会输得一塌糊涂。”
少年神态夸张地鼓了鼓掌,“那你最好一直都别动心哦,否则——”
“会输掉性命。”
萧知弈无视了他的嘲讽,又从袖中掏出一卷纸页丢了过去,“第一件事,东西到手了,让老头验验真伪。”
少年接过后也先打开,而是捏着纸卷晃了晃,真心实意的惊讶道:“不是吧?连你都没看出来真假?”
萧知弈垂下眼眸,理了理袖口,“王琛这人看似蠢钝如猪,实则老奸巨猾,在上面动了不少手脚。”
少年笑道:“这可是人家保命的宝贝,动点手脚怎么了?”
“不过我很好奇一点。”少年看向萧知弈受伤的左肩膀,“王琛居然能伤到你?”
萧知弈的动作一顿,“不是他。”
少年又追问,“那是谁?”
萧知弈沉默片刻,用一种极其怪异的语气硬邦邦道:“被迫替她挡了个东西,上面有几颗钉子。”
也不知道是有意无意,他没有说出萧禾的名字,而是用了她代替,竟有些掩饰意味在里面。
他话说得简短,好像无关轻重似的,实则…
其实,那个窗框上的钉子密密麻麻,足有数寸长,直接将他一侧肩膀扎了个对穿。
其实,并非被迫,而是他下意识的反应。
少年故意拖着长调,“哦——原来如此。”
萧知弈选择无视,“第二件事,派人去查查今天早上出现在客栈的那个假林大夫,他贸然顶替,恐怕不是只为了赚点钱那么简单。”
少年比了个手势,“得令!”
然后他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筋骨,又拍了拍衣摆上的灰,“萧公子还有事情要交代吗?没有我就先告辞——”
萧知弈恢复如常,“你把那个荷包给黎显了?”
少年拍灰的动作一顿,抬眼望向萧知弈,“我不小心弄丢了,难道被你的好师兄捡到了?这么巧。”
他伪装得挺自然,直到萧知弈说:“今早我的好师兄遇袭了,对方是冲他一个人来的。”
少年神情一凝,“谁?”
萧知弈悠悠道:“我不清楚,你自己去查吧。”
少年故作镇定地甩了甩手,“鬼才去查,又不关我事。”
“那你又为什么把荷包给他?那是你娘留给你的唯一一样东西。”
一句话打回原型。
成年后的小离与幼时别无二致,一样的执拗,一样的倔。
“殿下。”
“我不高兴。”
听见久违的称呼,萧知弈一怔,忘记了说话。
“我看见他就不高兴。”
“一母同胞的兄弟,凭什么一个享尽富贵荣华,而另一个只能在烂泥里摸爬滚打?”
“我把荷包给他,是想引他早些入局。”
“我在深渊里呆了那么多年,他凭什么置身事外?”
萧知弈无话可说,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过了好一会,他才道:“随你。”
他无法劝解小离,也不能劝解小离。
因为他亦如此。
那浪潮不断拍打上岸的声音,一声又接着一声在他耳畔响起。
急如催命,似鬼嚎哭。
河岸上人声嘈乱,往来穿梭。
有人在抱着死去的亲人痛哭;有人在奋力地挖山,试图逃出生天;而更多的人,则是在绝望地等待死亡降临。
他们说:毁桥,断路,封山,竟是一条生路都肯不给,将人活活困死于赤水。
他们说:妖道现世,祸乱人间!
他们说:萧禾!全都是萧禾害我们至如此绝路!
若说当年的赤水河是人间炼狱,那萧禾便是拖人下地狱的恶鬼。
——既然我实现了你的愿望,你日后便要守我的规矩。
——不要骗我。
那夜,萧禾墨发被夜风吹散,肌肤冷白似玉,被遮挡的双眼,美得像是一位被世人遗忘的残缺神像。
——你做的事,你说的话,包括你的心。
—-与我同行者,若欺骗于我。
——我会亲手送他下无间地狱。
萧知弈在恍惚之间,呢喃出声,“我早就活在地狱里了。”
“你得陪我一起,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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