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刑犯行刑前夜会有一顿丰盛餐食,这是监牢内不成文的规定。
意在提醒犯人珍惜阳间仅存的时光,待到入了阴司地府,安心投胎,来世莫要重蹈覆辙。
今夜,裴瀚辰的餐食异常丰富。
裴国舅领了旨即刻携全家去往江苏淮安赴任,降职为淮安太守。虽官降三品,但江南之地富庶,物产丰美,裴国舅一家也吃不着苦,皇后终是给了母家些体面后路。
遭此变故,全家人好歹脑袋还挂在脖子上。但心爱的儿子裴瀚辰马上就要与自己阴阳两隔。
裴国舅来不及悲伤,求了又求,得以宽限两日,临行前总算能与儿子见上一面。
父子二人相顾无言,涕泪交错地哭作一团。裴国舅轻叹一声:
“儿,我求遍了。那些言官惯会见风使舵的,如今铁证如山,加上皇后娘娘已弃了咱们,没人肯帮我们。
而那些武将,他们与姓白的一伙,结党营私,恨不得每日弹劾我以往的错处。皇后娘娘如今命我早日离京,我没有办法……”
裴国舅哽咽着说不下去,仰头把眼泪逼回去,接着温声劝道:
“儿啊,爹的错,爹没能护你周全。爹只能让你吃顿好饭,明日你走得安心些,下辈子我们还做父子,爹欠你的来生再还给你。”
裴瀚辰哭得说不出话,时至今日,他也无话可说。
牢门外传来狱卒冰冷的提醒:
“时辰到了,烦请国舅爷也疼疼咱们。耽误了时辰,我这贱命可担当不起。如今您也该辞行了,夜寒露重,国舅爷当心身子,早些回去罢。”
狱卒的表弟有一幼女,前年失踪的时候才四岁。全家人宝贝似的疼爱着,恰逢元宵灯会全家带着幼女出门赏花灯,许愿求个吉利。
灯会人流拥挤,表弟忙着给幼女买拨浪鼓用来逗趣,牵着女儿挤进摊贩。拨浪鼓买了好几个,再扭头过去,女儿就不见了。
从那之后表弟每日望着那拨浪鼓出神,不吃饭也不说话。有一日弟媳回家打开门,便瞧见丈夫吊在麻绳上断了气,脸都发紫了。
弟媳一句话也没说,整理丈夫的后事。办完丧事后,在丈夫的墓和女儿的衣冠冢中间,留了个位置。
丧事结束的当天夜里,弟媳揣着那几个拨浪鼓,服下砒霜,穿戴整齐躺进当间那个挖好的方形土坑。
翌日清晨,弟媳被人发现的时候,脸上还挂着恬静的笑。
一家人就这么丧了命。
直到前几日,太子案发,狱卒一直挂心着凄惨离世的表弟一家,打听到那受害名册上,表弟那四岁幼女的名字,赫然在列。
狱卒冷眼瞧着裴国舅,言语讥讽:
“国舅爷不必太过忧心。等您到了江南,那地界气候湿润,又富庶。您呀,大可再生几个孩子。
毕竟到时候也不会有拐卖幼童的魔头,您说是吧——”
狱卒阴阳怪气,句句直戳裴国舅的肺管子。
裴国舅大势已去,也没有气力和狱卒扯皮,摆了摆手回头看裴瀚辰最后一眼,就转身离去。从此父子,天人永隔。
“国舅爷交代了,给您特意备上这顿好饭。啧啧,您呀,真是好福气,不知道那些被您害死的女子幼童,可曾有您这般好福气?”
裴瀚辰脸上青白交加,曾经的傲气已经消磨殆尽,面对狱卒也只是低头沉默着。
狱卒解了气,又啐了一口,冷哼一声,例行高声道:
“行刑未到,吃饱喝好,阳世有来生,阴世转阳早。”
话毕,丰盛餐食放至地面,狱卒转身离去。
镇国公白府内,白婳端坐于红木桌前,望着桌上蓉儿的牌位,眼泪扑簌簌落下。
自前日晨间定了裴瀚辰的刑,白婳便告请归家,命人快马加鞭传信至塞北边疆,将此喜讯告知爹爹和兄长。其余时辰便闭门不出,每日瞧着蓉儿的牌位便是一整天。
雪芽忧心得不行,命小厨房做了安神汤,汤里添了酸枣仁、桂圆、百合、红枣、枸杞、桑葚。入口酸甜生津,也有安神之效。
雪芽端着瓷碗凑上前去,红着眼眶劝道:
“郡主当心身子,明日那奸人便会行刑,以命偿命。郡主饮些汤水,今夜好眠养养精神,明日您还要替蓉姐儿前去观刑呢。”
白婳抬了抬眼皮,看向雪芽,还未言语,却瞧见雪芽眼眶里的泪大颗大颗地落下。雪芽放下瓷碗,咻地跪在白婳脚边,哭着劝道:
“雪芽求您了,郡主,雪芽求您了。你不为着自己,也该为着蓉姐儿,若蓉姐儿瞧见您这副不饮不食的憔悴模样,她该多难过啊。
求您了,求您好好的,雪芽瞧见您这样,心里好痛……”
白婳吸了口气,扶起雪芽,纤细白皙的手抚上雪芽布满泪痕的脸,轻轻拭去雪芽脸上的泪珠。
白婳扯出一丝笑容,轻声劝道:“雪芽别痛,我没事,喝了这碗安神汤,明日好去观刑。”
说罢端起瓷碗,慢慢喝着。
雪芽瞧着白婳忍着伤心安慰自己的模样,心下更是难过,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泫然欲泣。
白婳嘴角挂着笑,指尖轻触雪芽眼眸之下,故作轻松道:
“雪芽如今可是越发不听话了,怎的我的话可是不管用了?才刚哭过,瞧你眼睛肿成个桃似的,日后不唤你雪芽,叫你兔牙可好?”
白婳一番话逗得面前人儿破涕为笑,但随即雪芽又抹了泪正色道:
“雪芽自小便跟着郡主,是郡主从人牙子手里救的我。郡主待我如亲姐妹,如此恩泽雪芽至死不忘。雪芽这辈子只愿郡主平安喜乐,别的统统不求,刀山火海,雪芽眉头都不会皱一下,雪芽只要郡主好好的。”
白婳心里软成一片。
主仆二人泪笑交错,言语间雪芽又恢复了那副俏皮模样,讲着趣闻逗得白婳浅笑连连。
突然白婳问了一句:“南月呢?如今案子已了,她若另有盘算,我也可给她一份良籍,赠些盘缠。天下之大,女子也不必一心想着嫁人,困于方寸之间。”
雪芽笑着回话:
“郡主多虑啦,南月这几日见您精神不济,忧心得很呢。昨儿还巴巴地问我说,您先前在闺阁之中有何喜好,她好去集市搜罗采买,也好叫您解闷儿。”雪芽顿了顿,又说:
“这不,今日午后南月说要出门给您淘些您先前爱看的话本儿,现在这个时辰兴许回来了,我怕她再扰您歇息,就提前知会她今夜不必进屋侍奉。
今晚呀,雪芽陪您好好歇息,雪芽可是要监督您,莫要再不拿自己身子当回事,您要是再不好好安睡,雪芽,雪芽可要和您置气了。”
话毕,雪芽嘟起粉唇,假装生气。白婳笑着刮了下雪芽的脸颊,眼眸中带着暖意。
夜深,主仆二人歇息。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裴瀚辰看着眼前满满当当的饭食,吃不下去。想了想父亲临别的话,害怕恐惧之余,只剩绝望。
既如此,便吃了这断头饭,明日好上路吧。
裴瀚辰一边吃一边淌着眼泪,浑然不觉身后默默立了个人。那人隐在黑暗之中,身形瘦削,看不清眉目。
裴瀚辰只觉后脑唰地闪过一股凉意,回头看去。却瞧见身后那人,身着夜行衣,戴着墨色面罩,全身上下只露出双眼,那眼眸中不带任何情绪,却看得裴瀚辰全身发寒。
惊诧之余,裴瀚辰却突然发现那双眼眸似乎有些熟悉,在哪见过呢?
裴瀚辰想不起来。
但他也没必要想了,只对着黑衣人说:
“我如今断头饭都吃上了,明日便要被处以极刑,虽不知你前来所为何事,有何恩怨。但你也不必杀我,我的命数,注定要尽了。”
黑衣人盯着他,像盯着菜市场肉摊里倒挂着的肉架,眼神中一丝波澜也无。
裴瀚辰被盯得如坐针毡,正欲开口询问来者何人,脖颈一麻,就被一记手刀给弄昏了过去。
待裴瀚辰再度醒来,这监牢里哪里还有那黑衣人的身影,裴瀚辰眼前空荡荡的,脚边却多了一颗药丸。
裴瀚辰俯身凑近看过去,却发现那紧邻药丸的地面上,被人用灰土画了行字。字体微小,细细看去发现上面写着——
行刑前服下,可保你一命。
裴瀚辰看着黑衣人离去的背影,那人好似不被监牢束缚一般,却不知是为何人。
裴瀚辰又看了看手中药丸,内心思忖。
事到如今,没有谁是靠得住的。
尚且不知这是毒药还是什么,明日藏于舌下,行刑前吞了便是。
今夜,能多活一刻是一刻罢。
翌日清晨,南月早早地近前服侍,昨日集市采买的除了话本还有许多小玩意。南月跟在白婳身边,好似换了个人。
许是雪芽那个鬼丫头,连带的南月也开朗了些。初次相遇时南月那些惊慌敏感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柔婉稳重。
南月做事细心妥帖,同雪芽一起近身伺候。
一个稳重大方,一个机灵聪颖。很得白婳的心。
谈笑间南月便给白婳理好了妆发,凌云髻当间插着一支白玉嵌珠翠玉簪。
白婳对着铜镜瞧了瞧,换上一副累丝赤金梅花簪,簪上金丝缠绕,托举着殷红的梅花宝石,晶莹剔透,光彩夺目。
南月笑着夸郡主清丽动人,而白婳看向铜镜中的自己,抬了抬眼皮,并未言语。
京城午门外,离行刑时刻还余一刻钟。
刑场周围宛如闹市,京城百姓皆来观礼。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白婳却突然瞧见一抹熟悉的身影,顿时喜上眉梢,连忙走下观刑台,奔上前去,发出一阵惊喜的呼唤。
“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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