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春秋被关进诏狱时其实还没反应过来。
只是陪殿下去赴宴、只是在洛泽安面前晃着与殿下同样的耳饰、只是看着殿下接过那人跪着战战兢兢递上来的书信、只是大理寺卿深夜拜见殿下还把自己遣了出去……
殿下在宴席上脸色丝毫没变，回了东宫又见了大理寺卿才突然发难。
已经不想去琢磨到底是谁给自己下的绊子，只希望殿下别再动气，尤其是别再为了自己动气。殿下心思深沉，忧思过度怕要伤身。
祁春秋靠着墙慢慢滑下来，蹲在地上抱着自己。这里是诏狱，比寻常监牢环境好了不止一点，干干净净的，除了被褥什么都没有，没有脏污、没有虫鼠、没有烛火、也没有人。
还有极深不见底的黑。
倒是不冷，祁春秋苦中作乐地想。
伊摸了摸怀里的手炉，碳没燃尽，此刻仍是温热的。监牢里当然没有这种东西，这是堂明风遣祁春秋出来的时候顺手拿给伊的。一同给的还有个香囊，原本是空的，堂明风怕祁春秋在殿外闲着胡思乱想，便支使伊去替自己摘些腊梅，要最香的。
知道殿下只是在打发自己，祁春秋仍用了心挑，朵朵花瓣舒展，黑暗之中更显幽香满室。
只是还没来得及给殿下讨个欢心，祁春秋不免觉得有些可惜。
北齐神使，本是律法皇权都奈何不得的存在，自陷囹圄，只求殿下顺心畅意。
数十位东宫属官在勤政殿前忙了整整一夜，寒冬腊月，冷得能把风也冻住，每个人都是一身的汗，片刻不敢停。
堂明风也在殿前陪了一夜，属官们整理案卷，伊看密折，一言不发，面无表情。
太子殿下吩咐的都整理好了，伊们起身行礼，却没有人敢说话。
雪松被众人求助的目光盯了许久，终于顶不住上前提醒堂明风：“殿下，案卷整理完毕，可要让大人们回去？”
堂明风没出声，只挥了挥手，底下人像潮水一般退去。
更加寂静无声。
“殿下，您回寝殿休息吧。”见堂明风毫无反应，雪松一下子跪在地上，已然带了哭腔：“吹着冷风看了一夜折子了，世子殿下不在，您身子受不住的！”
堂明风如梦初醒，低头看着雪松，语气异常平静。
“雪松，我等不了了。去把药拿过来。”
“殿下，那药伤身啊！”
“别让我说第二遍。”
堂明风看起来更加平静，或许说是死寂更合适一些，雪松已经记不清多少年没见过堂明风这副模样了，递药的手微微颤抖。
堂明风接过药丸直接咽了下去，连水都没喝，像是已经咽过千百遍。
这是很久之前举整个太医院之力为当时尚且青涩的太子殿下研制的秘药，镇定情志、解热止痛、还能让人不眠不休。
“传令给近卫，这件事，要伊们亲自去查。”
堂明风闭上了眼。
“还有，把观星台给我围了，不许进、也不许出。”
今日又是朝会日，太极殿上罕见的吵闹，文武百官俱是神情激动议论纷纷。
可当堂明风带着一队全套甲胄的近卫佩剑上殿时，整间大殿倏地静下来，一丝声响都听不到。
早上刚发生的事，半天时间满京城都传遍了，北齐世子不知因何下狱，太子殿下疯得厉害，竟派兵把观星台围了。还有半月就是新年，诸般礼祭正是最忙的时候，观星台的诸位大人虽然平时不声不响，但新年礼祭是否顺利直接关系到明年的国计民生，这会儿横插一脚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唱和、拜礼、按部就班。
第一个跳出来参奏的是新任大理寺卿。
他昨日深夜拜见东宫，祁春秋立时就被下了狱。这会儿有本启奏，百官注目。
其实也没什么事，无非就是西魏贪腐案有了结果，西魏东越诸多官员都牵涉其中，几乎办成了铁案。
“文柏、泽安，你二人可有何要辩解的吗？”陛下似乎永远是神色平和、无喜无怒的样子。
这话其实锋利至极，刑部大理寺往死里查，最多也只查到西魏东越的朝臣这一层，明面上与两国王室、尤其是这两位世子并无关系。陛下如此问，便是默认此事由两国王室主导，若是有心深究，治个谋逆之罪也说得过去。
“陛下明鉴。”荣文柏深深跪伏在地上，连头也埋下去，“大周肯拨专款用于霸江浚流，数年来未曾间断，皇恩浩荡，是西魏东越两国亘古未有之大幸。国中有朝臣竟敢从中贪渎，无视君恩，实乃万死莫赎之罪，全听凭陛下处置。”
他身后有人腿脚发软、面色灰白，跪在地上磕头讷讷不发一言。
荣文柏这话，便是要弃车保帅、连争取一下也不肯了。
“此人是你世子府上的属官吧，近臣犯错，文柏浑然不知？”
“臣御下不严、识人不明，请陛下降罪。”
这便是铁了心要硬撑到底了。
洛泽安上前一步，躬身行礼，端的是光风霁月，“启禀陛下，东越朝臣贪渎，臣无可辩解，身为世子愿领责罚。昨日已将涉案书信、账册全数交与太子殿下，数年来所缺款项三月内会翻倍补齐上缴国库。其余一切事宜听凭圣谕，东越举国上下绝无怨言。”
堂明风顺势呈上了相关证据和奏报，忙了数不清多少日夜，就为了这一刻。
陛下见堂明风心意已决，也不再拖延，立时下旨，责令东越王室严查涉案官员，绝不姑息；洛泽安御下不严，罚俸三年。
只是还未处置西魏，堂明风就火上浇油又上了一道折子。
“陛下，儿臣月余前城外流火一案也已查清，这是奏报，请陛下圣裁。”
观星台听起来只是个用于观测天象的地方，实际上是大周专为北齐神使设立的府衙，主祈福、礼祭、侍神、预事。流火坠地这种事并不罕见，也远远算不上大灾，所以那日神使传出的消息便被有心之人篡改，意图伤害太子。此人是观星台的一名小吏，无亲无友且已经畏罪自裁，有意思的是其府中引活水修建了一方小小的池塘，池塘底部竟与早已闲置多年的西魏世子府中的水系相通。
绝不算铁证，却是诛心。
荣文柏百口莫辩，他从未觉得太子遇险这事会与自己有什么关联，因此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西魏涉案官员一律满门抄斩，废去荣文柏世子之位。
荣文柏恍惚间回头看向堂中升，对方回望他，笑意盈盈，心情极好。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领旨、谢恩。
“既如此，请恕儿臣大不敬之罪。”
堂明风一挥手，近卫便把跪倒在地的西魏属官提了过来，剑光一闪，鲜血溅上堂明风的脸颊，那人瞪大眼睛，已没了声息。
荣文柏倒是一下子清醒了，那人名为属官，主理的却是世子府诸事，到了京城之后便算是个闲职，谁都知道自己与那人并不熟悉。太子殿下此举，明显是知道谁才是幕后主使。
太子近卫一个个地把涉案官员拎出去当场斩杀，血漫过地面，血腥气浓郁得令人作呕，大殿上百官噤声，一动都不敢动。
荣文柏颇有些自暴自弃地想，反正都是母后和自己的好弟弟们安插的人，全清理了还落个干净，只要自己还是端亲王夫，就算西魏亡国也少不了自己的好日子过。
等到这令人胆寒的朝会终于结束，从太极殿往外走的一路上都能看到晕过去的官员，颇为壮观。
“泽安世子。”堂明风叫住准备偷偷溜走的洛泽安，笑道：“被孤亲手斩了的那名属官，殿下可认识？”
“殿下说笑了，西魏属官，微臣怎会认识。”洛泽安长袖善舞的表情微微破裂，笑得十分勉强。
“那最好，世子慢走。”
洛泽安膝盖软了一下，连礼都顾不上行，快步走开悄声吩咐：“赶紧把人处理掉，动作要快。”
“你这是何必？”御书房内，陛下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堂明风神色未变，从怀中掏出一份奏表，“陛下请看，这是大理寺卿昨夜给我的。”
陛下接过略翻了翻，显然更加生气，“就为了个神使，构陷便构陷了，刑部与大理寺总能查清，如此大动干戈血流成河，你的名声还要不要？”
“杀鸡儆猴罢了，幕后黑手暂且动不得，底下的走狗我还动不得吗？从今以后，我看谁还敢如此肆意欺凌我身边的人。”
“教你的帝王之术，朕看你是浑都忘了。连喜怒不形于色都做不到，你可知在这个位置上，一招不慎便是满盘皆输，整个大周皇室都会被你连累。”
陛下一挥手把奏表狠狠掷在地上，堂明风顺势跪下道：“那陛下正好废了我。”
受封太子近十年，夙兴夜寐，只是为了哥哥才勉强至今……堂明风这些日子本就是硬撑着处理朝政，骤然没了祁春秋的安抚，现下更是疲惫至极。
“……滚！现在就滚！”
什么喜怒不形于色，明明陛下也做不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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