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堂明风怒气未平，雪松思来想去，小心地说：“殿下，世子殿下或许真是无辜的。”
“观星台预测到流火的那名神使已经死了，深夜在自己府上被杀手所杀，府中侍从不敢声张，天亮了才秘密上报到观星台，故而多查了些日子。据国师大人所说，东南门处单独的流火大概一开始就是既定的，所以死去的那名神使应该是最初就篡改了消息。”
“那幕后主使是谁可有查到？”
“暂无实证，但刺杀的杀手漏了端倪，我们的人刚想追查，却发现昨日这人也死了，尸体扔在城郊还被雪埋着，今日天晴后被附近的农夫发现报官的。”
昨天，呵。不用查也知道是谁。
“祁春秋没有蓄意对我下手，又为何要帮着掩藏消息？”
堂明风已经疲惫至极。
“回禀殿下，篡改消息的第一道命令来自北齐王室，但我们与北齐消息往来不畅，还请殿下再给些时日。”
“不必了，我们的动作到此为止，牵涉到封国王室这一层，已非我能料理的事，去，把消息报给陛下。”
“那陛下若是要带世子去问话……”
“听命便是。还有，告诉陛下我还病着，正好把勤政殿和书房的折子全搬去给陛下看吧，我要旷工半月。”
堂明风心绪复杂，连轴转了半个月才把贪腐案办结，期间一个整觉都没睡过，实在没有心力再继续透支，合上双眼沉沉睡去。
帝王想要查什么东西，力量到底还是与太子不同，当天晚上祁春秋便被传召到了宫中。
这是祁春秋进京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和陛下单独见面。
“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陛下摆弄着窗边的一盆矮松，一个眼神都懒得分给跪了多时的祁春秋。
“微臣不知。”
“这是堂中月封王前住的宫殿，你大概不认识，他是朕的皇长子。”
“宁王殿下贤名远播，微臣也略有耳闻。”
“朕把你叫来这里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告诉你，你、你的父王和整个北齐，在大周面前永远都是罪人，因为你们北齐王室的昏聩无能，让大周的皇长子死在了北齐，你这个世子之位便是北齐用来赎罪的！太子喜欢你，朕不拦着，但你要时时刻刻记得自己的身份、记得北齐造的孽。”
祁春秋深深叩首：“微臣时刻谨记，若没有太子殿下的金口玉言，便没有臣的今日。”
“朕倒是想是亲自处置了你，只怕明风要与朕闹脾气。朕给你五日时间，所有胆敢谋害太子的人都不能放过，办不好，你便自裁谢罪吧。从今以后明风的身体再有任何问题，朕唯你是问。”
“遵旨。微臣会用自己的生命护太子周全。”
深夜，北齐与东越王庭俱是血流成河，连京中的东越世子府也不能幸免。
祁春秋把剑从洛泽安贴身侍从的身体里抽出，血沿着剑尖渗到地毯里，洛泽安还在慢条斯理地喝茶。祁春秋转身欲走，反被洛泽安叫住。
“怎么不杀我？”洛泽安歪了歪头，端的是仪态万方。
祁春秋抿紧了嘴唇，伊倒是想，所有对殿下别有用心的人都不想放过，可是，“殿下会不高兴。”
洛泽安乐了：“别说得好像就你对殿下最深情的样子，戏演久了自己都信了吧？你若真对殿下情根深种，怎会一次次故意引殿下愧疚、惹殿下不安？只是用你那张脸利用殿下而已，说起来，你还不如我坦荡，我亦是姿容绝代，若你死了，殿下马上就会对我青眼有加……”
话还没说完洛泽安就被祁春秋捏住衣领提了起来，祁春秋咬着牙警告道：“你做梦，我会陪着殿下一生一世，殿下身边永远只会有我一个人。”
“呵、可笑。你凭什么？别忘了，北齐王室世代侍奉神明，虽然活得比常人久了点，但无婚姻无后代，殿下是未来天子，岂会陪着你胡闹？更何况，北齐与大周还隔着血仇，殿下一时新鲜，洛冬，你可千万别当真。”
祁春秋被这个名字刺痛，将洛泽安甩在地上，转身消融进茫茫夜色之中。
洛冬……东越气候温暖，只有灾年会有冬天。
堂明风闲散地斜靠在床头，一口一口慢悠悠抿着手中的茶，窗外天光大亮，落雪纷纷，“你继续。”
眼前的人一身黑衣，面容隐在兜帽之下，存在感几近于无，“陛下还说，若太子殿下身体再有问题，唯世子大人是问。”
“这话是说给我听的。”堂明风又笑，“陛下拿人给我当血包呢。”
太子殿下最近很爱笑，黑衣人想。
“所以祁春秋就大半夜的去泽安那儿砍人了？”
“是。”
“暗中跟着祁春秋的人手再多加一倍，以后伊的一言一行都要向我汇报。”
黑衣人点头，转眼间不见身影。堂明风起身在窗前站定，鼻尖凑近白瓷瓶中的几支腊梅。
幽香满室。
祁春秋走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幅景象。
世人只传有自己这么个美人世子，却没人提过当朝太子又是如何风华绝代。
“殿下，怎么不多睡会儿。”祁春秋把汤盅放在桌上，伸手捏住堂明风的手腕，“还好，脉象平稳，殿下大安了。”
“你把病气都过到自己身上了，我怎么会不好。”堂明风的笑意尽数消散，“世子大人不去好生歇着，又来我这献什么殷勤。”
祁春秋充耳不闻，自顾自地给堂明风披上外衣，“又到了两车折子，都堆在勤政殿，殿下身子既好多了，可要去看看？”
“你真就半句不为自己辩解。”
“殿下……微臣、没什么好辩解的。”
“你就不想知道，我怎么不赶你走了？”
祁春秋狠狠咬了下嘴唇，“殿下看我这张脸还顺眼。”
堂明风真是要被这人气死，自己在祁春秋眼中就这般昏庸吗？
伸手捏住祁春秋下巴，质问道：“上次在诏狱，我说你居心叵测，还误会你故意引来流火换一笔救命之恩，你为何不解释？”
“殿下心中自有决断，多说无益。”
堂明风骤然泄气，闭了闭眼。
“我这个太子当得很失败，是不是？从一开始你就觉得我昏聩无能、耽于美色，连明辨是非的能力都没有。”
“殿下，我绝无此意！”祁春秋焦急道，“殿下于我恩重如山……”
“你出去吧。”
堂明风靠着床边慢慢坐下，双臂环绕着膝盖，喃喃开口。
祁春秋还想再说什么，一低头却愣住了。
堂明风在哭。
大周的当朝太子，何时在人前这么哭过？
祁春秋的心脏像是被堂明风的眼泪淹没，一时酸涩至极，痛得无以复加，伸手想替堂明风抹去眼泪，又缩回了手开始解自己的外衣，露出纯白色的一身里衣来。
“你干什么？果然是觉得我昏聩准备□□了吗？我不喜欢你，你走开，唔……”
祁春秋将堂明风整个抱住，严丝合缝地嵌入自己怀中，勒得堂明风几乎要喘不过气，好不容易等到把人放开又吻了上去，将堂明风气急了的话堵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殿下想要什么我都给，别哭……”
堂明风挂在祁春秋身上，眼眸含水，愠怒道：“我身边不需要留心思不纯之人，你有无数秘密不愿告诉我，这又是在干什么？”
“殿下若想知道，我对殿下便没有秘密。”祁春秋眼中带着祈求，“我的一切都是殿下给的，只求殿下还能垂怜我。”
一个出身极低的、罪人的后代，自小便在重重深宫之中被肆意欺凌。东越盛行恃强凌弱、欺下媚上的风气，总也等不到有人出手相救，就这么跌跌撞撞长到六七岁，忽然被北齐王选中带走，口称“神谕”。
祁春秋以为自己错失的关怀与温暖终将到来，不成想笼罩着自己的阴影无处不在。北齐王室成员之间没有血缘关系，皆为神使，受神庇护，敬奉神明，等级森严。关系淡漠不近人情几乎成了理所当然的事，至于北齐王这个名义上的父亲，一年到头也不过能远远地在祭礼上见到一个模糊的身影。
北齐总在选人，从各国选，祁春秋其实兄弟姐妹俱全，但大家都过着差不多的生活，日复一日地修行、祭祀、读书，有些人离家前是备受宠爱的小少爷小小姐，受不了如此清苦孤独的生活，多年下来或死或疯的，总也数不清。
只是从饱受折磨到自力更生，已经好了不少，年幼的祁春秋苦中作乐地想。
那年皇长子遭人暗算、在北齐被神罚而死，整个北齐王室沦为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为了平息天家怒气，几乎把一切权力都交了出去，包括世子的选择也必须由陛下钦定，不容置疑。
当祁春秋接到册封自己为世子的圣旨时几乎是懵的，彼时伊刚刚通过试炼获许神力，有了祭祀时列于正殿的资格。
就这样一步登天。
传旨的钦使很明确地告诉祁春秋，是因为明风殿下对着祁春秋的画像大加赞扬，陛下才下的这道旨意。
当时刚满十五岁的堂明风还未封王，更遑论册封太子，但风流多情之名已然远扬。
钦使此言本意是想告诫北齐王室时刻恭谨，不要忘了为臣的本分，却反而让祁春秋对这位明风殿下生出了别样的心思。
毕竟这是自己人生中、唯一给自己带来一点点温暖的人。
一生没见过光亮的飞蛾啊，明知是燃尽自己的火焰，也会义无反顾地扑上去。
二十三岁的祁春秋回望那个十四岁时对着堂明风的画像狼子野心的自己，恍惚间看见命运流光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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