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恒双腿微分,浑身绷紧,警备姿态未放松半分。
娄春琴却不睬,径自往案边站了,擦亮火折点了烛台,道:“别拿这三尺长的破铁吓唬我。你虽不济了,耳朵总能听得见,这里里外外围了多少人。有被乱剑分尸的胆气,还不如过来,咱们好好说说话。”
萧恒耳朵微动,透过静夜听闻数道兵刃摩擦声,更有数十人呼吸沉沉,便知四下天罗地网。
他如今大不如前,调整两下呼吸,从对面站定,断然道:“你是柔兆。”
“我是柔兆。”娄春琴抬头瞧他,微笑道,“我没瞧错人,你是个绝顶聪明的。”
“刚刚在酒肆里主事的是你。影卫之中,排名前二的阏逢、旃蒙已死,能代为掌管解药,除了柔兆,没别人。”
娄春琴点点头,“是,还有呢?”
萧恒缓声道:“梅道然要被皇帝私下处决的消息,是你故意透给我的。你要我来救他。”
娄春琴摇头一笑。
萧恒忍不住咳嗽一声,问:“你为什么要救他?”
“我没有想要救他。”娄春琴手掌挡在烛火上,瞧手投在壁上的影子,像只鬼怪。他温声说:“相反,梅道然落到这个地步,是我的安排。”
“他的身份隐藏得很好,你不奇怪,皇帝为什么突然对他起了疑心?”娄春琴转眸看他,像说吃饭喝水般极寻常之事。
“是我把他卖了。”
他目光突然凝成两粒钉子,猝然打入萧恒皮肉,声音仍不徐不疾:“想问我为什么?重光,这要问问你。上元夜,你本来就要死在宫里,梅道然领命前去截杀,却私开宫门放走了你。你说,这种行径,和你当时放走韩天理有什么区别?同为叛逆!”
萧恒深吸口气:“所以影子对他展开清剿。”
娄春琴道:“细细算来,他放了你两次。二娘子酒肆里的那场伏杀,你真当只有曹青檀挡刀?若非梅道然补刀糊弄、验尸放水,你早喝孟婆汤转世轮回去了。影子里只有活着的走狗没有活着的人,想做人的狗,不能留。”
萧恒突然道:“影子已经被皇帝捉到马脚了,是不是?”
娄春琴掀火的手指一顿,“哦?”
“你们没有派人将他暗中击杀,反而把他的行踪报给皇帝借刀杀人。是影子的行踪被朝廷察觉,你们怕因此留下痕迹,干脆把他和永王的关系捅给皇帝。永王现在蠢蠢欲动,皇帝正愁没把柄将他处置,现在得知梅道然是他的线人,还做过七宝楼的监工,七宝楼不偏不倚还在上元夜炸了……这是她清除政敌的天赐良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娄春琴默然片刻,叹道:“你是个有慧根的。”
萧恒问:“既如此,你的任务是清剿梅道然,为什么要我来救他?”
“因为你啊。”娄春琴幽幽笑道,“影子要我诛杀叛徒,皇帝却要我来拿你。你就不好奇,私通永王、焚毁七宝楼是重罪一条,皇帝为什么不把他下狱,反而要在守卫疏松的值房里动手?朝廷连个囫囵的影卫还没捉着,从哪弄来的刺激观音手发作的香料?”
“以他为饵,愿者上钩。重光,我要的是你。”
他看向萧恒,“你不是个傻子,但你一定会来。”
说到这里,又有些不可思议,“你居然真的会来。”
猝然之间,萧恒持住娄春琴的手腕,娄春琴不惊不避,由他将自己手掌举起。
烛火旁,白玉扳指熠熠生辉,诗句刻痕隐约可见。
萧恒直直看着他。
“你和并州,和罗刺史,有什么关系?”
娄春琴静默一会,突然说一件毫无关联之事:“你早早杀了‘昭阳’顶替,一招瞒天过海,所有人都以为‘重光’已死。我把你认出来,比那些蠢货都要早。”
“记不记得二娘子?”娄春琴神情有瞬息柔和,“她是个青泥,又拨给永王做事,但很久之前,她本事不济丢了任务,被扔到笼子里喂狼。不是谁都有你那样赤手把狼打死的本事。我救了她,她记我的情,暗中在报我的恩。”
“想想你做的事,想想你的嫁祸。”娄春琴狡猾一笑,“淮南侯是你杀的。”
萧恒沉下呼吸。
娄春琴道:“你做的很精巧,留了把飞刀,伤口又同前任七宝楼监造李四郎的致命伤一模一样,叫所有人都往灭口李四郎的那个刺客身上想。但不是她做的就不是她做的,她将这件事报给了我,我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你。”
“你用刀的绝技,除了杀招还有伪装。随便一把刀,留下的口子可以像剑伤、戟伤、任何你想伪造的兵器痕迹,这么高超的手法,放眼整个影子,只有已死的‘重光’。”
“我便假意奉旨,私下去瞧了淮南侯的尸首。”娄春琴看他,“就这么,我发现了你第二个马脚。”
“你捏碎了他两臂的臂骨,但从外头看不出分毫。”娄春琴叹道,“淮南侯是一地贵胄,尸首自然不能交给仵作随意剖解,你就是瞧准了这一点,才肆无忌惮地虐杀了他。”
他有些想不明白,“是什么叫你如此失态?只是因为他伙同卞秀京买卖并州妇女的事?”
萧恒没有回答。
元和十六年,行宫,春日,淮南侯瘫软椅中,却没有力气挣扎叫喊。萧恒一手握住他肩胛,手腕一动,响起清脆的碎裂声。
“最后一个问题。”萧恒手掌钳住他手臂。
“公主府舍人甘棠,就是秦灼。”
淮南侯五官扭曲,呜呜点头。
萧恒说: “你糟践过他。”
他没有要淮南的回答。
下一刻,萧恒干脆利落,捏碎两条尺骨。
团团梨花影下,萧恒盯向淮南侯的脸,目不转睛,漠然拔刀出鞘。
……
娄春琴轻叹一声:“那时候我虽知‘重光’生还,到底不清楚是谁。直到你追杀二娘子时观音手发作,我才对你起疑。后来么,黄参查出你是‘昭阳’,我当即就明白,是你顶替了他。昭阳怎么会有这样的神通?你的身手是青泥,但潜伏行事都是影卫做派,唯一一个从青泥提拔的影卫就是‘重光’!”
娄春琴咯咯笑道:“好个重光,把所有人都玩在股掌中了!我没有看错,你果然是个成器的材料!”
萧恒听到这里,突然想起什么,后背一冷,“你就是二娘子的恩人。”
娄春琴冁然不语。
萧恒一字一顿,“转卖掉曹苹的人,是你。”
娄春琴放声大笑。
他垂首抚摸扳指,玉辉如同他苍白肤光,“你还要问我,同并州什么干系,是罗家的什么人吗?”
萧恒盯着他双眼,一瞬之间,那眼睛竟同暴雨中罗正泽的双目欻然重合。
元和九年,山南道刑台血流如注。
罗正泽凄声惨叫如同狂笑:“我死之后,愿为厉鬼!并州今日之痛,定叫卞氏全军全族血债血偿!”
他的眼珠被快刀剜下,骨碌碌滚下高台,和人群中一个少年人两两对望。
少年用肖似罗正泽的双眼上望,万众欢呼里,刽子手着金吾卫服色,从罗正泽残骨上剐下一刀。刀锋不带一丝血迹,赫然是刀中名器。
天下第二,玉龙宝刀。
……
血债血偿。
冤冤相报。
萧恒深深呼吸,低声喝道:“先不论曹青檀被卞氏蒙蔽,这是他自己的事,祸不及子女!曹苹何罪之有,她那年只有八岁!”
“蒙蔽?后来曹青檀知道内情,不还是守口如瓶,视并州十万冤魂如粪土!重光,这滋味怕只有你我知道,生不如死,夜夜鬼哭!哈哈,他叫永王挟制做了半生走狗,临到头女儿压根不在人家手上,多蠢,多痛快,多可笑!”
娄春琴双袖一振,厉声喝道:“更休论什么祸不及子女,只因天家一念,罗氏满门一无生还,并州十万百姓血染神州!谁还不是爹生娘养为人子女,他们——你我!”
他声嘶力竭地叫道:“我们做错了什么?!”
见他终于展露癫狂之状,萧恒攥紧刀柄,骨节发抖,“你卖掉曹苹,叫曹青檀痛苦余生,你真的快活吗?”
“我如何不快活!我恨不能食肉寝皮,也将他千刀万剐一次!我要他在底下向我父磕头认罪,眼睁睁看他女儿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但你放了李寒。”
娄春琴冷冷瞧他,目光堪称怨毒。
萧恒说:“你还有良心。”
娄春琴唇角一弯,想做个讥讽的表情,最终未果,笑得难看:“韩天理冒死告状,你我为并州奔走,只缘身在局中。但李郎,他为一桩无关于己的旧案能拼舍到这个地步……这世上竟有如此痴傻之人!”
他力竭般倚靠在案边,轻轻道:“况且,我很爱他的诗。”
突然,金铁声连响两下,像刀刃在击打什么。
禁卫在催促娄春琴尽快收网。
刀兵声迫在耳边,萧恒隐约察觉,禁卫并非堂皇在门外包抄,而是埋伏在类似于暗道暗室之内,在屋中。
濒死的静默里,梅道然突然呕一口黑血,手脚一搐,面部也涨得紫红。
娄春琴瞟一眼,又看看萧恒,道:“他这是毒发,你也快了。”
萧恒撑刀去扣梅道然的腕脉,不说话。
娄春琴看他动作,语带嘲弄:“你真当青泥的解药会给功劳最高者吗?”
“影子的任务不会外露,所以没人知道究竟是谁的功劳最高。譬如你,重光,你从青泥跻身影卫,你的本事放在影子里都是佼佼,怎么混了小十年,一回解药都没拿着?”
娄春琴支起身子,披风衬着脸,像敷了层血。他缓声道:“你的名字,一开始就不在能拿解药的名单上。”
萧恒没有意外,神情却很了然。
娄春琴有些悲悯,“解药给的是最听话的狗,不是装成狗的人。重光,你太想做人啦。”
萧恒不置可否。
娄春琴揭开披风,从袖中掏出一只药瓶,抛手递给他。
萧恒拧开一闻,浑身一骇。
这才是真正的解药。
娄春琴迎着他目光笑道:“皇帝不是想拿影子么。这次的解药只是一个靶子,那匣子里根本没有任何东西。这时候他们也该杀得血流成河了。”
萧恒道:“你叫禁卫在那里坐收渔利。”
娄春琴颔首,“和这边儿一样。”
萧恒更不明白,看了看那瓶解药,“那你现在给我这个。”
娄春琴笑意愈深,轻声道:“我突然有一个更好的主意。人死了多没趣儿。”
“我再放你一条生路,你给我看个选择。”
他此话一落,无疑是要开释萧恒,暗室埋伏的禁卫当即要突出将三人格杀在场。但暗门却纹丝不动。
早在禁卫埋伏值房起,娄春琴就封死了道。
桌台地板早打了新油,娄春琴端起烛台,手指触在火焰上,感受了一会烧手之痛,便百无聊赖地将手一翻,烛台坠地。
哗地燎起大火。
室内顷刻作火海,一片滚滚浓烟。娄春琴神态安静,眼中却闪露疯狂的精光,对萧恒道:“这是最后一丸解药。但你有两个人。”
“救他还是自救,自个儿选吧。”
萧恒起初不明白,娄春琴究竟听命于谁。
影子叫他灭口梅道然,他做了,但最后关头他偏要让萧恒来救。
皇帝想弄死萧恒,他也遵旨,可眉睫之际他偏要放了萧恒。
萧恒和梅道然都需要解药,他又偏偏只留下最后一丸。
组织、朝廷、自己,全如猫追之鼠,被他团团玩弄于股掌之中。他没有求生的乐趣,这个死去多年的鬼魂只能以戏耍他人为乐。
娄春琴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也是个可恶至极的阴谋家。
萧恒背起梅道然,还是对他说:“多谢。”
娄春琴眉睫一动,垂首,擦了擦扳指。玉面如镜,映出他一张脸。
一张越来越像罗正泽的脸。
他做了内侍,成为连心都被阉割的娄春琴。娄春琴必须从报复里汲取快感,但罗家的那只藏诗白玉扳指又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如今所作所为,与卞秀京肃帝等罪魁祸首又有何异?
他还有文名,也爱诗,甚至还和李寒惺惺相惜,但他早不是那个温文知礼的世家公子了,哪怕他还跳动着半颗血淋淋的良心。
尤其是见着萧恒。
同样的并州幸存,同样的影子出身。萧恒半身一样对面而立,娄春琴静静凝视他,兴奋又痛恨。
那个叛逆,那个鬼魂,那个变子。
那个,人。
值房开始坍塌,火焰裹挟瓦砾砸落。萧恒掩住口鼻,快步背负梅道然冲出门去。
火舌燎上娄春琴衣袖,一室火海中,他一身大红羽纱大氅仍艳如血光。禁卫乒乒砰砰的撞击声和咒骂嘶喊里,他望着萧恒背影,突然高声叫道:“记住,我不是柔兆,也不是娄春琴,我是罗鹤年,并州罗鹤年!”
萧恒似乎身形一僵。
“走吧……”罗鹤年喃喃道,“重光,走吧!黄泉路趟多了,都他妈不知道阳关道有多宽敞。一样爹生娘养的命,凭什么咱们要走奈何桥!走吧,替并州的男女老少尝尝,做人是他妈什么滋味……”
他放声大笑:“做人好啊——”
火光轰然冲天,将值房一口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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