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前,贺蓬莱领旨至七宝楼擒拿梅道然,对人道:“着锁。”
梅道然被结结实实捆在地上,喘口气道:“卑职和萧庶人毫无瓜葛,更遑论同谋叛逆。这种罪名,卑职绝不敢认。”
“先帝元和十四年底,韩天理逃离并州上京告状,萧庶人特请旨意,点名要你缉捕韩氏归案。元和十六年,你又由萧庶人举荐督工七宝楼。以后桩桩件件,莫不是永王代君铺路。萧庶人向来与陛下不睦,你二人若无交情,他会举荐一个驸马手底的金吾卫担此重任么?”
贺蓬莱皮笑肉不笑,“旅帅,莫把人当作傻子。”
梅道然抿唇片刻,抬眼道:“我要面见天子。”
贺蓬莱道:“陛下无需你鸣冤,认罪就是。就算旅帅不认,大理寺也有的是叫你开口的本事。”
皇帝要他的白纸黑字,必须将梅道然钉死成叛逆一条。若非如此,不足以论罪永王。
梅道然冷笑一声:“刑狱锻炼,屈打成招。阁下要觉得管用,不妨试试。”
正说话,一名内侍匆匆跑来,附耳对贺蓬莱说几句什么。贺蓬莱闻之一笑:“梅旅帅铁骨铮铮不肯开口,不若去听听你们的监造岑郎说了什么?”
梅道然眉心一跳。
贺蓬莱堵了他的嘴,将他带到公堂屏风后。
大理寺卿夏雁浦端坐,严声问道:“梅道然督工七宝楼,是否有受永王之命监视之意?”
底下立着个缁衣人,似在忖度。
夏雁浦道:“那我这样问,元和十六年劝春行宫斗乐,韩天理临近夺魁时监造突然横插一脚,是不是永王授意?”
“是。”
“是梅道然传的消息?”
岑知简默然片刻,还是答:“是。”
“督工七宝楼后,梅道然依然接受过永王的调令。”
“是。”
“梅道然很熟悉七宝楼的格局布置,火药安放处,他也常去。”
梅道然的确负责楼内巡察,岑知简点头,“是。”
夏雁浦再问:“七宝楼失火当日,应当是梅道然的值守。但他并没有在楼中,是不是?”
“……是。”
屏风后,梅道然呼吸逐渐急促。
贺蓬莱看他一眼,拍了拍他的肩,走出屏风去。
他代天听审,夏雁浦也不敢怠慢,起身揖手。贺蓬莱也还礼,转头问道:“岑监造,梅道然是不是永王的同谋?”
“我不清楚。”
“你只需要说是,或者不是。”贺蓬莱声音压得极低,像提点了句什么。
数息沉默。
岑知简说:“是。”
……
一片漆黑。
深夜,酒肆,他长刀出鞘,将曹青檀钉在地上。曹青檀双手撑地,身下罩着萧恒。梅道然听见咯吱一声。
曹青檀颈骨咔咔作响,陡然一转,和他直愣愣地眼对眼相盯。随即,双手也骨折般诡异一拧,将贯穿后背的长刀拔出提在手中。
梅道然悚然一退。
曹青檀血淋淋站在他面前,圆睁两只眼。
梅道然以为他会杀了自己,但他没有。
那双眼望着他,流下两行血泪。
……那股钻心之痛又袭来了。
意识模糊里,梅道然被喂下个什么,半刻之后,便觉五内如焚,肢骸俱裂。这种苦楚让他想起植入观音手的开背之痛,与此刻把人打碎又再度捏合的力量异曲同工。
有人要救他活。
还要活吗?
朦胧中,梅道然听见急切的喝马之声,冷风割面,像在赶路。一双手紧紧握住他,那人在耳边低声说:
“活下去师兄,活着来报答我。岑郎还在,活着,要个究竟。”
***
梅道然睁开眼睛。
眼前是个短须虎目的汉子,见他醒来,扯着嗓门大声喊道:“醒了啊将军,可算醒了!哎,啥时候喝汤药啊?兄弟,你自己成吗?”
他边说边往梅道然嘴里灌,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给憋死。那汉子手脚大乱,旁边一只手接过药碗,道:“我来。”
萧恒从榻边坐下,将他扶起,边给他捋背边喂药。
那汉子在一旁叹道:“兄弟,你说你年纪轻轻,有啥想不开的。我和石猴儿迎上京城时将军刚带你闯出来,郎中说你是半点求生之志都没有,吃了解药也拉倒。要不是我们将军喊哑了嗓子叫了你一路,只怕救回来的也是个死人了!”
他嗓门大,萧恒咳了两声都没听见,等萧恒抬眼看他,他已经嘴一秃噜抱怨完了。
那汉子隐约觉得说错了话,忙收拾了药碗撤下。萧恒又扶梅道然躺下,说:“这里是潮州,暂时安全。你的观音手已经解了,不要多思,好好修养。”
梅道然咳嗽起来,从嗓子里挤出字:“你呢?”
萧恒道:“集会那边还有一枚药,我弄了来,已经吃了。”
梅道然这才安下心,合眼睡过去。
观音手根除,筋骨血肉也缓慢恢复,梅道然直到近月底才下床行走。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他没说,萧恒也不提。
一日清晨,萧恒练完刀,回头正见梅道然站在窗里瞧。他打着赤膊,一身淋漓大汗,抬手撩开浸湿额发,边问:“不吃饭去?”
梅道然扬了扬吃空的粥碗,碗底还黏在几枚糠皮。他忍不住问:“我听说潮州粮荒了好一阵,镇日就吃这些东西?”
萧恒铿然收刀,也往屋里走,说:“吃不上。”
梅道然哑然片刻,又问:“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萧恒默了一息,将右腕向上一翻。
只消一眼梅道然就看个明白,胸中一堵,不知是气结还是心酸,千言万语只作一句:“你受苦了。”
萧恒反倒笑道:“比以前要快活。”
梅道然瞧着他,也笑了,从他对面转身,靠窗抱臂站着,叫道:“道生。”
又顿一顿,“你想要我怎么称呼。”
萧恒道:“都好。”
“曹青檀死了,他救了你,我杀了他,咱们师兄弟的缘分也断了。”梅道然一笑,“将军——就这么叫吧。”
梅道然说:“多谢将军救命之恩,姓梅的欠你一条命,来日必报。”
萧恒看着他,“你要走。”
梅道然点点头。
“去哪里?”
梅道然耸肩。
他没有地方去,没有事情做,但也不想留在潮州。
见萧恒目带询问,梅道然哈哈一笑:“皇帝要用我来杀永王,又用我来钓你上钩。我这条贱命一文不值,但这么算来,又挺值钱似。凭良心说,岑知简也没有冤屈了我,影子也绝不会放过我,我也没什么想做的事、未了的愿、记挂的人,留在这里,也没意思。”
萧恒静一会,突然道:“如果我要你现在报答我呢?”
“我的右手已废,左手刀还没练成,如果再有外患,我守不住潮州。”萧恒盯着他双眼,“你要帮我。”
沉默良久。
梅道然捏着那只空碗,将沾上手的糠皮捻碎,再抬眼说:“潮州地界好,北边依山傍水,这样,你先从江北给我买块风水宝地,叫我百年后有个地方躺。我再考虑考虑。”
萧恒说干就干,不过三日,便带他骑马去了潮州江北。
这地界清静无人,林木幽森,下有江水滔滔。梅道然转了几圈,拧开酒葫芦喝了一口,还挺满意,“枕山面水,是个投胎的好地方。”
又问:“你没自己挑个地儿?”
萧恒却道:“我死不到炕上。”
梅道然没说话,半晌,开口问:“我背后杀过你,你真敢用我?”
“用人不疑。”
“好。”梅道然颔首,对萧恒说,“磕头。”
萧恒撩袍跪下,连叩三声。
梅道然把葫芦中酒一浇而尽,对自己的坟头喊道:“老梅,听见了,刀为他断,人为他亡!”
说着,从萧恒身边跪倒,对他磕了第一个头。
“将军买我坟头土,我做将军手中刀。”
***
两人原路下山时日已西沉,梅道然忽然道:“有个事我一直没问。”
他连清了清嗓子:“秦灼。”
萧恒持缰的左手略收,梅道然看在眼里,再接再厉:“我听说他早前也在潮州,后来撤了——你们这是散了?”
“没成。”
梅道然有点意外,“他为了你闯宫,你为了他更是命送了多少回,这还没成?”
萧恒道:“现在这样,已经算我强求。”
强求来的一拍两散?梅道然觑他神色,硬是闭嘴没说。话从口中转了几转,终于道:“就算当初时局艰危,现在潮州之困已解,大不了再去递个信。你未娶他未……总不至于就这么断了。”
“是我非要留在潮州,他走前问过我这话。”
萧恒看向梅道然,“我拒绝了。”
***
“他居然敢拒绝,妈的他居然敢拒绝!殿下你怎么不早说!鉴明,鉴明别喝了,抄家伙干啊!”
秦灼一把摁住他,“陈子元,还能不能和你说点事了!”
陈子元酒吃得两眼朦胧,一手按刀,一手攥紧秦灼手腕,声泪俱下道:“殿下,我混账,我不该劝你再回潮州去。咱们往潮州白砸了那么多银子,我肉疼,我还以为你俩的交情,咱当不了老大总能平起平坐,我真不知道你和他……和他……”
秦灼瞧着东倒西歪的陈子元,又看一眼一旁不省人事的褚玉照,揉了揉额角,哄道:“子元,我他妈没和他怎么样,好吗?”
陈子元猛地拍案,怒声喝道:“怎么他妈的没怎么样!他刚回潮州的那天,我又不是没长眼!他是不是亲你了,你就说他是不是亲你了!他把你弄成那个样,他还敢拒绝!”
他这一嗓子喊得二丈之外都能听见,秦灼还没来得及堵他的嘴,陈子元已极其灵敏地跳起来,叉腰就指着门骂:“姓萧的,你这个忘恩负义水性杨花始乱终弃男盗女娼的东西,别再栽到老子手里!不然老子一定把你抽筋扒皮,给我们殿下当结婚的大礼!”
秦灼忍无可忍,终于一掌劈晕他,喝道:“来人!”
两名虎贲亲卫入门,想必也听了个一清二楚,面上有些尴尬。
秦灼淡淡道:“陈将军吃醉了,扶他回去。”又道:“管好舌头。”
陈子元被抬下去,褚玉照伏在一旁睡了。长夜安静,秦灼拔出虎头匕首,多少会想到它的半身。同一片明月下它正被另一人握在掌中。
至于萧恒,秦灼偶时会想起他,但不愿再想念他。潮州围城之际秦灼没有援手,未曾雪中送炭,锦上添花又有什么用。
只怕这人已看透自己薄情冷性,后悔救自己许多遭。
秦灼手腕一动,将匕首插回靴边。
翌日陈子元醒来,昨晚的情形早忘了精光,头昏脑涨去找秦灼,见秦灼正同褚玉照对账。
褚玉照粗粗比了手势,“采购粮草就花了这个数,从柳州新编的守军也要练,战马器械又得翻一番。殿下手里到底不比以往富裕,有些花销也得往柳州的公账上摊。”
秦灼道:“除了咱们的开销,柳州的事我都在州府合了数目。百姓也都在柳州做工糊口,省了不少。”
“多少也得再赚些进项。”褚玉照道,“属下听说柳州南边有五百亩罂粟田。”
秦灼蹙眉,褚玉照继续道:“若论大梁地界的罂粟,还是西南丘陵居多。但柳州气候好,土壤虽不算上乘,但罂粟能种好几茬。最早的现在就发了芽,等花开不过一月时间。这时候其他地界罂粟未熟,天南海北的多半都要到这里采买。”
秦灼手上拿着盏茶水,沉吟片刻,“鉴明,这也是我一直在想的一件事。柳州的罂粟田要不要焚。”
褚玉照叫一声:“殿下。”
“这东西我见得不少,郑地的少公就一直在吃。”秦灼扬了扬下巴示意陈子元,“子元见过他那样子,皮包骨头,十多年没一个子嗣。这还是金尊玉贵的一地少主。若靠这个挣钱,太损阴德,只怕没个善终。更何况……”
他虽没继续说下去,但有前面这几句,褚玉照便知此事行不通,便道:“此事可以暂且搁置,但焚田一事殿下不要做主。现在天下粮荒,钱更是稀罕东西,我听那几个府官说,以前柳州的进项罂粟交易就占了大头,油水虽进了州府,但到底有不少百姓以此糊口。若贸然烧罂粟田只怕会引起民变,到时候得不偿失。”
秦灼默然片刻,问:“子元呢?”
陈子元想了想,“实话说,属下觉得这些倒还是其次。柳州种罂粟,说不定也有倒卖阿芙蓉的路子。要紧的是别叫咱们的人染上,这玩意沾了身……”
他呼吸一滞,“并不是什么人都有根断的本事。属下说真心话,这祸害早晚得给端了。但鉴明说的也对,现在不是时候。”
褚玉照说:“殿下,咱们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何以渡人?”
秦灼扣下手边茶盏,“这样,子元去州府那边追一条律令。罂粟田暂不查办,但柳州境内禁食阿芙蓉,若有违者,以走私罪论处。再叫长史带前些年的簿子来见我,但凡涉及罂粟交易,务必重新盘查干净,以便虎贲军日后清扫之用。”
秦灼如今在柳州颇有威望,他一番吩咐,州府上下当即效命,专门拨出眼睛盯着罂粟交易。不过十数日,便有了风吹草动。
陈子元得到消息时秦灼尚在院中,他快步赶去,见秦灼正帮阿霓梳头。
他止住步子,秦灼看他一眼,示意有话就讲。
陈子元道:“州府那边来了消息,新来了个大生意。五百亩罂粟田,不要罂粟果,只要罂粟芽。”
阿芙蓉皆由罂粟蒴果提炼而成,用罂粟芽倒是头一回听说。
陈子元走近几步,低声道:“长史乔装亲自去见过,说瞧这人的身形,极有可能是撺掇宗戴献女的那位‘仙师’。”
秦灼手势一顿,阿霓发丝从梳齿滑落。
他丢开梳子,轻声笑道:“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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