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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7章 三十五 今夕

褚山青退后,秦灼便彻底丢开柳州政务,只将兵权拿住。柳州政事便由萧恒全权代理,新任刺史也由他遴选考核,只是他要求过于严苛,一个月过去竟还没有落定人选。

潮州自从上次西琼围城,所剩人口不过三千,此劫过后,在册男丁全部投兵,也不过千数之军。上次能击退褚石慧救了秦灼,全赖萧恒出其不意用兵如神。而柳州兵力虽众,但宗戴多年惰政,尽是些散兵游勇。

不多日,便由萧恒拍板,两州联军一同吃住练兵。同时,潮州城空落,也为柳州百姓提供惠利,打通两州边界,鼓励迁居潮州。

日子竟这样过了下去。

潮州连月阴天,三月三竟放了晴,趁着这好天气,家家户户忙晒书晒衣。阿双在院子里支起竹竿,将秦灼的衣衫抖开。秦灼穿衣大抵二色,外衣多朱,中衣多素,日光下闪烁淡淡华泽。

一大清早,萧恒练刀回来,从井里舀了凉水浇身,刚擦干换衣,见阿双忙活,便上前帮忙。

他个子高,搭衣服只用抬手。阿双却要踮脚,便不推拒,道过谢,弯腰将衣摆褶皱拂开。

萧恒晾上一件汗衫,问:“还晒夏衣?”

阿双笑道:“这潮州还真是地如其名,连月下雨,难得天晴,便什么都晒一晒。不然再有这样好的日头,还指不定要等几个月呢。”

萧恒应是,放眼一瞧,还真是各式衣物都有。夏衣冬衣,被褥枕席,大袖衫,汗巾……亵衣裤。

阿双没作他想,抬手给他递过去。萧恒接过那团柔软衣料,免不得回到一个夜晚。

帷帐微晃里,秦灼踢掉衣裤坐在榻上,向他打开双腿。眸如含泪语如哽咽,在他掌下不住挺动。终于,灯火扑地一响,月光漏在他腿间,抹了一层湿冷的白。

秦灼随手捞过亵裤,匆忙擦了把身。

……

萧恒面不改色地铺开那件衣物,手指捋开的像秦灼的肌肤。手指刮过裆部时似蛰到一枚芒刺,他神情如旧,身体却骤然产生变化。

萧恒深吸口气,退步要走。正在这时,他在檐下看到秦灼的脸。

秦灼清晨初醒,穿一身雪白中衣,随意趿了双蜡屐立着,静静与他对视。

不能多待了。

萧恒挪开视线,匆忙得有些慌乱。他又一次将秦灼羞辱了,这样光天化日,就在秦灼眼皮子底下。

他没同秦灼招呼,含糊着点点头,转身就走了。

秦灼走下台阶,目光一直追着萧恒。出乎意料,他没有半点愤怒,相反,在看清萧恒眼底渎神般的罪大恶极和无地自容时,他居然感到一种病态的幸福。

这人竟这样看重我,连想一想都觉得是罪。

阿双见他出来,问:“殿下朝食想用些什么?”

“都好。”秦灼随口答应一声,又道,“等将军一块吧。”

他立在竹竿前,抬手抚摸那件小衣。像那夜被萧恒握住时,自己覆上他的手。

***

萧恒再进来已换了衣裳,身上还有淡淡湿气和皂角味,看样是刚洗沐过。

秦灼见他,微笑点了点头,萧恒也若无其事,从他身边落座。

潮州地界偏南,朝食多是米点蒸糕之类,但只要萧恒在,总有胡饼油炸鬼儿并馎饦。萧恒给秦灼盛了碗粥,又推了推自己那碗馎饦,示意他要不要吃,秦灼便舀了两个尝,又将碗推回去。

陈子元坐在一旁掰了个茶饼,瞧他俩那黏糊劲,忍不住清了清嗓子:“那什么,殿下,锅里还有,人萧将军这么大个头,你再分就不够。”

秦灼剜他一眼,低头将馎饦吃了。

陈子元见他那神色,揶揄之前心中一惊。

不是吧,这是……脸红了?

陈子元跟随秦灼数年,何曾见过他如此情态,心中骂娘不断。

这是好上了?妈的也没见他俩睡一个屋啊,堂屋后?公廨里?难不成……野战?

他越推测越歪,看萧恒的眼神便愈发凶恶,狠狠咬了口茶饼,还未再说,身边褚玉照已凉凉道:“殿下如今加冠两载,在柳州也立住脚跟,身边多少该有个照顾的人。”

秦灼搅勺的手一顿,不着痕迹瞧一眼萧恒。

萧恒左手夹了只油炸鬼儿,没说话。

秦灼道:“如今尚在亡命,不是娶妻的时候。”

“没说娶妻。”褚玉照道,“卑职是说,有个能嘘寒问暖、煲汤做羹、慰藉长夜的体贴人。”

秦灼淡淡道:“嘘寒问暖有你们,煲汤做羹有阿双,慰藉长夜么……我自己觉都不够睡,还要旁人来慰藉什么?”

褚玉照颔首,“也是,卑职忘了,殿下是有家室的人。”

别人也就罢了,褚玉照竟这样公然讲出来,陈子元不知他吃错什么药,忙拿胳膊拐了他一把。

上首,秦灼将勺子砰地一丢,直直瞧他。

褚玉照面不改色,说:“裴公家的女儿,不是从小就许给殿下做夫人么?裴娘子虽遗落江湖,但定有回归之日,属下全等着吃殿下这杯喜酒了。”

萧恒突然开口:“裴娘子。”

褚玉照笑道:“这事私下定的,外人不知道。是殿下老师的独女,小字摘星。与殿下算是指腹为婚,殿下从前的书房正是取自她的闺名。”

他掰开只米糕,递一半给陈子元,道:“这是父母之命。”

萧恒点点头,不再说话。

秦灼动了动箸,却什么都没夹,忽然道:“你与我妹妹,也曾是父母之命。”

褚玉照脸色一白,陈子元这位和秦温吉互换庚帖的后来人也有些讪讪。

褚山青悔婚一事并非秘闻,只是他为了维护萧恒,竟肯拿这事来打在场两个人的脸。陈子元被连坐之余,更是心惊肉跳。

妈的,最好是睡了。要是没睡就到这地步,太他妈吓人了。

萧恒虽沉稳,但绝非忍气吞声之人。褚玉照这阴阳怪气一通排揎,陈子元本以为他不会多待,找个借口离场就是了。却不料这人将一顿饭吃到最后,等阿双收拾碗筷才走。

陈子元瞧了瞧秦灼脸色,突然醒悟:他这是不要秦灼难做。

好家伙。我直接给你俩扯个帐子拜天地得了。

还是阿双问:“今儿不是上巳么,殿下同将军干什么去?”

陈子元还没回神,随口道:“拜天地……不、不是,但我真的不是很想知道他俩去干什么事。”

***

二人一前一后出门,萧恒问:“难得好天,出去走走?”

今日的确有艳阳,秦灼本想答应,但念及上巳节男女相会,外头只怕都是情人结伴。若坦荡倒也无妨,如今多少心里有鬼,更不敢去。他只道:“今早起来膝盖痛,走不远路。”

他这样说,萧恒也不勉强,便道:“有两件事,那就进屋商量吧。”

二人回了秦灼房中相对坐下,萧恒却先问:“夜间膝盖还会痛?”

秦灼如实道:“阴雨天会发作,这一段用你给的药油热敷,已经好多了。”

萧恒道:“要么叫子元来给你按着,我这样同你说。”

秦灼险些脱口问“你不帮我”,到底咽下去,只道:“我自己就成。”

萧恒也不勉强,答应一声,将一旁屏风搬到榻前,自己从堂间坐下。屏风后衣衫窸窣一动,下裳委顿在地,秦灼双腿的白影子便映在纱幕上,两条红伤疤倒像鞭痕。

萧恒目光从有些晦暗,从屏风上落了片刻,倏然挪开,倒了盏冷茶吃。

屏风后瓷瓶清脆一响,秦灼已将药油合在掌中,道:“你说吧。”

萧恒道:“头一件事,还是粮食。”

“西琼撤退后粮荒暂时缓解,但并未根除。早稻才播种下,要收怎么也要入夏,这一段时日粮食还是要靠周边采买。但现在有两个问题。”萧恒说,“一是米商哄抬米价,二是大梁总体上粮食就不丰裕,我们就算要买,各地也没有多余的来卖。江河下游那几个州的稻谷倒是丰收,只是山险水急,运输耗费远高于米价,不是长久之计。”

秦灼缓慢捋着腿部,道:“第一件倒不是难事,我手头还有些东西,你若有路子,但管买去。”

萧恒说:“不能总用你的钱。”

秦灼笑道:“不愧是做了一州之主的人,亲兄弟明算账,这样客气。”

萧恒片刻默然,又道:“如此只是扬汤止沸,早晚把两个州都套进去。咱们两个,至少得保全一个。”

秦灼也半晌无言,问:“你有主意?”

“是。”萧恒道,“但很冒险。”

“说说看。”

萧恒停顿一会,“首先,我还是得借你的钱。”

不待秦灼开口,他便补充道:“算借,今日就能立字据,利息全听你的意思。”

秦灼笑道:“将军还没讲是什么工程。”

“开粮道。”

秦灼手下一顿,“这事可不好做。”

“是,而且五年之内,很难做成。”

“五年。”秦灼搓了搓手指,“五年之后,你说不定早已一把枯骨了。五年时间,你倒敢等。”

萧恒说:“但粮道建起来,就能作五十年之用。五十年没有粮荒。”

他没有说下去,秦灼却心头一颤。萧恒如何守下潮州他早有听闻,那口准备烹煮他的大锅秦灼甚至还去看过。在那套令人发指的计划后,萧恒竟肯让众人分食自己也要保全潮州,这样锥心刺骨的执着秦灼无法感同身受却了然于胸。

他深吸口气,问:“你想怎么做?”

“在官用粮道外,再通山道、水道,山路架溜索,水路开漕运。”

“漕运?”

“是,潮州柳州有永安运河的旧河段,虽然荒废依旧,但还能用。我打算先带人疏浚河道,再开凿几段新河段,能够连接各路粮仓。水运不能过处,再配合溜索和陆路。这样一来,不只方便了交通,也能给百姓提供做工之处,叫他们不至于流浪乞讨。”

秦灼沉吟片刻,道:“要架溜索,多少要往深山老林里钻,山路险峻先不说,首当其冲就是剿匪。”

“这件事早晚要做。”萧恒说,“以后若能联通其他州府,就可以在永安运河基础上南北凿通,沟通大梁三大运河,建成贯通四方的漕运系统。交通便宜,物资闭塞之苦便消解大半。”

他语气虽仍沉稳,但语速明显加快,已然兴奋。萧恒其人冷若冰霜,他这点火种般的兴奋初现,秦灼无法不感到意外。

萧恒已说道:“如今暂时没有外敌,两州兵士也尚无用武之地,我的意思是,我先带他们去剿匪开路,一拨分去固堤种地。与其操心之后,不如看好眼下。”

秦灼的确有些意外。

萧恒如今已算割据一方,他对其他州府的野心居然是要建设一个全大梁通达的水路网,而他拥有了一定兵力,第一件事不是扩大地盘竟是开路种地。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听他半晌无话,萧恒在屏风后试探问道:“你觉得如何?”

秦灼道:“若真能从根子上解决粮荒,也算一份功德。将军但管去报账,不过利息怎样算,我还得想一想。”

“从根子上解决不了。”萧恒道,“交通再便利,种不出庄稼,都是白搭。”

秦灼笑道:“这么说,我们最缺的倒是种地的人才了。”

萧恒又是无言,显然在考虑这件事了。

但此人显然可遇不可求,秦灼便岔开话:“这才一件,第二件呢?”

萧恒道:“柳州的罂粟,我预备全烧了。”

“什么时候?”

“就这几天,花已经开了,再不烧就要结果。”

秦灼沉吟:“罂粟买卖是柳州的一个大项,你贸然烧它,只怕百姓不会答应。”

萧恒断然道:“百姓那里我会另想办法,但这件事,不容商量。”

秦灼故意道:“既然不容商量,你又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柳州到底从你手里接过来的,但凡有事,总得叫你知道。”

秦灼未再答话,萧恒从屏风前静静坐着。屏后那人身形模糊,双手从腿间滑动,隔了屏上的巫山洛浦,像一场被人窥觑的自渎。

萧恒手指从膝上攥了攥,撑膝要走,忽听那人叫:“重光。”

秦灼说:“你很是个做将军——做君主的料。”

***

据考察可知,萧恒有关粮道的设想或许并非一时灵感,而是深思熟虑。但因年代久远,唯有萧玠手记《父亲的潮州生活》《章二·土地》篇勉强可以算作书证:

“等到粮食危机真正开始,父亲下田的目的从心理喘息变成生存问题。两年干旱后潮州终于等来湿润的雨季,但极端的暴雨又让春天的努力化为泡影,带来第三年颗粒无收的残局。潮州倾天盖地的大雨里,我父亲穿戴竹笠只身上马。他走遍潮州境内的每处耕地,检查所有土壤和排水沟渠。父亲得出结论,就算没有这连绵数月的异常雨季,潮州也很难捱过这次全国性的大粮荒。

潮州虽被称作鱼米之乡,但所赖是耕地面积而非土壤质量。农田以红土居多,并不适合水稻种植,而且潮州雨季绵长,但本土却没有抗涝性好的种子。在任的地方长官吴月曙修筑了一些水利工程,但面对这样史无前例的暴雨不过九牛一毛。最要命的是,潮州这样的经济要津,居然没有一条真正贯通的粮道。这是父亲第一次以政治性的粮食问题看待土地。和这座城市的历任长官不同,他不再一味追求本地产量,转而把问题解决的关键放在交通上。这对生死攸关的潮州来说是极其大胆的举动,也是在这时期,父亲第一次对吴月曙提出自己的粮道设想。

吴月曙默许了。

从这种态度看来,吴月曙很早就做好了让渡政治权力的打算。而我向来谨慎的父亲却空手撄剑一样,过早地接过了这锋刃般的权力,等他打算将它传递给我时,他的身体已经成为不可分割的剑柄。”

***

秦灼一闲下来便浑身犯懒,用过午食便回屋去躺,隐约听见远处有歌舞声,便知是男女们踏青对唱,更没个意趣。这样一睡便到了天黑。

暮春晚风也和煦,吹得人通体舒泰。他起身捡了块糕吃,抬头见窗户半掩,便看见院中坐着的几个人。

阿双拿过一只小笸箩一瞧,笑道:“我的好将军,三月三虽也叫女儿节,却不是七夕节。对月穿彩线是七夕乞巧的活计,不是今个。”

萧恒站在一旁,道:“我记岔了。”

阿霓挨着阿双坐在台阶上,嗫嚅道:“是我记岔了,托阿兄买的。总以为三三和七夕差不多的。”

阿双笑道:“多谢将军一番心意,也多谢阿霓,咱们可以过两个乞巧,别家的娘子只有羡慕的份。”

萧恒道:“姑娘莫见怪,我不大过节。”

阿双也听闻他的出身,忍不住问:“之前过年过节,那边也不给将军你们松快松快吗?”

萧恒想了想,“过节会给个带胡麻的饼子吃,年要怎么过,小时候还有点印象,但真过起来,还是同殿下学的。”

讲到胡麻饼,秦灼突然想起元和十六年的上巳,又冷不丁听他唤自己作“殿下”,心中不知什么滋味,手中半块糕点也搁在碟里没有再吃。

院中两个丫头对月穿针,阿双常作女红,自然难不倒她,阿霓却如何也纫不好。萧恒本要走,见她气馁便在一旁坐下,从她手中接过彩线。

他往月下一照,手指一动,一穿而过。何止阿霓惊叹,连阿双都不禁赞叹:“只道将军是上阵杀敌的好手,不成想针线功夫也这样了得。”

萧恒道:“寻常缝补还是能做的。”

阿双便歪头笑看他,“将军这样持家,不知谁有福气,能觅得将军做良人呢?”

萧恒笑一笑,不答。

七夕多用凤仙花做蔻丹,现在凤仙未放,两个姑娘便折了些碧桃花染指甲,颜色倒也清丽。萧恒目光落在其上,却像凝视一个人异于女子的檀口朱唇。

阿霓见他走神,调皮笑道:“良人先不论,却不知阿兄有没有心上人?”

萧恒嘴唇一动,她忙道:“月下问姻缘,可不许打诳语的。”

萧恒便含笑说:“有。”

窗中,秦灼一颗心怦然一响,他们的问答虽在耳里,脑子却转不动了。只听得阿霓再问是谁。萧恒呢?萧恒不说近在眼前,他说远在天边。

阿霓笑道:“天边的岂不是天人。”

萧恒便颔首,语气却格外庄重:“是天人。”

秦灼静静立了一会,掉头走回桌边。他以为自己会浑身颤抖,但是没有。两年前的同月同日,他第一次察觉心动的重量,那声音随萧恒踢门的巨响炸落,如同惊雷。今时今日,却轻巧巧静悄悄,像渡过来的一口呼吸。

当年裴公海教他读《诗》,讲到《绸缪》一篇,“今夕何夕,见此良人”,他总难知解。直到此夜,他方知先人无上智慧,只言片语,已将后世万千情愫说尽。

今夜究竟是何等美好的夜晚,竟叫我遇到了你。

秦灼从屋里坐了一会,再出门已经夜深人静。庭中无人,马厩却亮着灯。

他走过去,见灯笼挂在一旁,萧恒正蹲身检查元袍的马蹄铁,又抬手捋黑马的鬃毛。元袍性子挺烈,在他手下倒温驯至极。

秦灼看了好一会,却不知如何开口唤他,远远、轻轻地叫了句:“哎。”

萧恒闻声抬头。

秦灼问:“去走走吗?”

注: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出自《诗经·绸缪》,本是指新婚之夜夫妇第一次相见的欢喜,在这里情景看似不符,实际暗指有人沦陷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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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7章 三十五 今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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