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崛险峻的山峰上，飞鸟断绝，杳无人迹。
通往山顶的阶梯蜿蜒狭窄，低处杂草丛生，往上攀则因风霜侵蚀，不知何年修成的小路近乎于一片光滑的山石，让人无处落足。
今日，此处却多出一个少年，步履沉重却坚定地向最高处攀爬。虽说是少年，乍一看也是个英伟的男子了，他身形高大，相貌俊朗，神色冷峻，在山下时，他也是个气度不凡、进退从容的少年俊杰，此刻却着实有些狼狈。
这一条路已经多年无人涉足，不仅因为它极为危险，稍微踏错一步便会坠下万丈深渊。更因为它虽然一副年久失修的模样，施于其上的阵法却日日运转不休，哪怕无人问津，也每年都会有天渊阁的长老前来维护。
然而这却是拜入天渊阁的唯一捷径。
几千年前修界混战后，天地便被分为上下两界，只留了一道裂隙互通有无，这道裂隙就位于此峰峰顶，其名为天渊门。天渊阁的成立，便是为了看守这道沟通上下两界的大门，门派也因之而名。
眼下并非天渊阁收徒的年份。天渊门五十年一开，天渊阁亦因之五十年一收徒，距离上次开天门虽已过去近四十年，傅渊停却没有机会等他十年。
唯有通往天渊门的这座山，人人皆可攀爬，只要能以凡人之躯登顶，立刻便能拜入天渊门门下。
灭门血仇压在他的身上，不知是什么来路的敌人或许就追在身后，伺机彻底灭口。傅渊停一刻也不能再等下去，眼下只有这下界第一宗门能让他见到一线生机。
是以明知九死一生，傅渊停还是带着义父所赠的佩剑上山了。无论结果如何，总好过坐以待毙。
顶着一路上的巨大禁制，傅渊停终于硬生生地爬到了山顶。他几乎想要立刻倒下，便用手中紧握一路的长剑撑在原地，才勉强维持住了半跪的姿态。
这一路凭借毅力攀爬至此，傅渊停感到浑身血脉逆流，脏腑错位。他咬牙顶着山顶的罡风，勉强咽回去一口鲜血，眼前却突兀地多出几道身影。
站在最前方的那人微微垂眸，仿佛一尊庙里的神像，神色平静而悲悯，低垂的眼俯瞰着芸芸众生的悲苦与不甘。
他抬手托了托，傅渊停便周身一轻，仿佛要撕裂全身的刺痛感便消退了大半。
傅渊停机械地抬起头，视线停顿在为首那人身上。
那是个青年模样的修者，着一身毫无文饰的浅青色道袍，身形瘦削，风骨清癯。
那张脸生得很美，却又像是笼着一层雾，让人记不清他是何等模样，只能记住此人神清骨秀，却又想不起来那令人失魂落魄的眉眼具体的走势。哪怕是世间难得的丹青圣手，也会觉得这样一个人难描难画。
傅渊停的视线凝滞在这修者身上，他记起自己曾见过此人一面。
大概是某个秘境开启之时，各方势力争抢不休，造成了不小的伤亡。最终迫于无奈，众人达成妥协，邀了天渊阁的掌门前来坐镇。
彼时傅家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势力，等在一旁静观其变，吃肉是从未指望过的，只看能不能喝点汤。
一片混乱之中，这位掌门便如今日一般飘然而来，同样是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
“那便是天渊阁的楚掌门。”义父向他赞叹道，“楚掌门是下界修为第一，却从不以此自矜。他素来德高望重，广布恩泽，乃是当世最值得敬重之人。”
而今这下界最强之人就站在傅渊停面前，低垂的双眼里只倒映着他一人的身影。
傅渊停目光越发炽热，他维持着半跪的姿势，抬头直勾勾地注视着楚玉成。
这毫不掩饰的注视着实有些冒犯的意味，站在楚玉成身后半步的一个弟子有些不悦地扫了他一眼，开口道：“小子好生无礼……”
楚玉成抬手拦住弟子后面的话，只向傅渊停轻叹道：“难为你一个未入道的凡人，竟能生生爬到天渊门前。这样的事，已经几百年没有人做到过了。”
而上一个仅凭自身意志到达此处的凡人，正是楚玉成自己。
“你是天渊阁的掌门？”傅渊停喉头的铁腥味犹在，嗓音嘶哑得好似声带上依然挂着浓稠的血。
楚玉成不答，他身后的另一个弟子因傅渊停语气中微妙的不敬而心生不满，替他答道：“正是掌门亲临。”
“小子能否拜入、拜入掌门门下？”
傅渊停急切地喘息，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楚玉成却只淡淡道：“你伤得太重，有什么话回去再说吧。”
楚玉成面上不显，其实心情极差，便没有心思听这人继续废话。
他维持着那副怜悯众人的姿态，伸手在傅渊停额间点了点，想要将他弄晕过去。
出乎他意料，傅渊停竟然睁着眼，有些不甘地看着他挣扎了半晌，才缓缓地合上双目，躯体依然是那副握着剑半跪的姿势。
楚玉成注视他片刻，微微俯下身，伸手握住了傅渊停的手腕，随即便愣在了原地。
尽管探查得极为粗略匆忙，楚玉成仍然因为此人浑然不似出自下界的根骨心头一跳。
真是绝顶的天资……好得令人心生不快。
无人能看到的角度，旁人眼中一贯清净无欲的楚玉成目光骤然阴沉下来。
他半晌没有动静，身后的弟子不安地问道：“掌门，可是这小子有些什么不妥？”
“没有什么不妥。”楚玉成直起身，微微阖上眼帘，“你们带他回去养伤吧。”
多么巧合啊……在他性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一个与他相似，甚至天资更高的替代品，就这样恰好的出现了。
不，大概不是替代品，像这样的天资，恐怕会被直接挑选到上界去。
哪里会像他一样，即便用尽一切手段，也越不过下界灵气贫瘠稀薄的桎梏，只能沦落到寿尽而终的结局。
几个弟子架着傅渊停离开，楚玉成神色幽冷，独自站在山顶上，先前勉强蛰伏下去的心魔再次对他低语：若是他能有这样的天资……
上苍对他何其不公！
＊
傅渊停出现在天渊阁内门中时，许多过路的弟子都不禁侧目。
近来下界有几桩新闻，好几件都与傅渊停有关。
一是他在天渊门关闭期间成功加入天渊阁，当日掌门楚玉成亲自前去接引他入门，这等传奇事迹，已经使得不少人暗暗将他目为楚玉成的接班人了。
二是近来下界不少势力被捣毁，如傅家这样偏弱的修者世家，被灭门者不在少数。人尽皆知，傅渊停这一入天渊阁，为的定是来日复仇，找出幕后真凶。
不过众人侧目归侧目，倒也没人对他在此现身有什么疑问。听闻傅渊停入门才短短三个月，就已经炼气大圆满。这种修行速度，在下界当真是亘古未有、骇人听闻。
傅渊停之天资出众已是板上钉钉、无可辩驳的事实，他进入内门不过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不顾旁人各种各样的目光，傅渊停只是执拗地等在原地，直到当日接引他的众弟子之一匆匆走过，他才开口叫住此人：“师兄，我已经炼气大圆满，如今可否再见掌门一面？”
被叫住的葛绍：“……”
想想这事他就无语凝噎。当日不过是看傅渊停不爽，便随手甩给他引气入体的功法，让他炼气大圆满了再去找掌门，谁知道他真这么能啊！外门弟子人手一本的功法都能修这么快！
“咳，我当日不过是随口说的。什么你炼气大圆满了，掌门才肯见你，都是唬你的……”葛绍艰难地说。
“我知道。”傅渊停平淡地说，“只是想劳烦师兄转问掌门，我如今的修为，是否有资格成为掌门的弟子。”
葛绍正不知如何作答时，傅渊停耳边却忽然响起一道有些熟悉的清冷声线：“不必为难他了，今夜子时，我来寻你。”
这声音……是掌门？
傅渊停心念一动，看着葛绍明显什么也没听见的样子，知道大概是楚玉成传音入密。
心里无端生出几分愉悦，既然能恰逢其时地向他传话，或许楚玉成也是时时关注着他的吧？不知自己给他留下的印象如何……
傅渊停没有和别人分享掌门话语的意图，他什么也没有说，头也不回地直接离开内门。徒留葛绍一头雾水地站在原地，越发觉得此人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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