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三人后,林雪飞仍站在廊下,望着港口雾色渐散。天光渐暗,连港镇渐次进入沉睡。她吩咐小厮准备热汤,又叮嘱了几句营地的布防,才回到屋中。她知道,接下来三人一人赴东海、一人探哨点、一人调影针阁,皆非易事,而她也将独守连港,暗布后手。
天色渐暗,厅内灯火摇曳。林雪飞独坐案前,翻看当日账册与信笺,一页页扫过,心绪却不似白日那般分明。她知道,今日之后,局势将再难如以往清明。
门外传来一阵轻响。
“主事,是我。”郝青岚的声音隔着门板,低低传来。
“进来吧。”林雪飞放下笔,语气平和。
郝青岚走进屋来,卸下短甲,换了一袭月白软衣。炉火映着她眉眼清清,整个人柔和了许多。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看着林雪飞,眼神里带着一种让人动容的安定。
“你今日安排得很好。”她声音极轻,“我们都明白你担的压力。”
林雪飞淡笑:“你也担着。”
郝青岚缓缓走近几步,顿了顿:“可若没有你,我们这些人怎会有如今的日子。”
她语气温柔,眼神炽热。林雪飞静静地看着她,一瞬间,心头泛起复杂的涟漪。
“青岚,你如今的一切都是你自己挣得的,你有这个潜力,并不只是因为我的缘故,你在哪里都一定会崭露头角。”林雪飞伸手为她斟了一杯热茶,推到她面前:“你明日天不亮便要动身,歇一歇吧。”
郝青岚目光闪烁,似乎有些感动,唇角轻动,点了点头:“好的,你也是。”
良久,她轻声说:“你若哪天累了,一定要记得,我都会在。”
林雪飞点点头,向她露出一抹安慰的笑容。郝青岚低头喝茶,半晌后起身离去。
屋内归于安静。
林雪飞看着那盏还未冷却的茶,思绪纷乱。白日的生存忙碌告一段落,夜晚便是不得不要面对的自己和他人的情感。郝青岚近日的言行,让林雪飞不得不正视她对自己的感情。自己曾以为郝青岚只是出于救命之恩的追随与忠诚,直到后来她逐渐察觉,那目光与旁人不同。
每当自己深夜伏案至灯尽油干,回首时,总能看到她静静立在不远处,眉眼清冷中,藏着某种说不出口的温柔。
更别说每次任务在即,郝青岚那过度专注与微妙紧张——林雪飞不是不懂。
林雪飞思考,这份感情是从哪里开始的,最初郝青岚跟随在自己身边的时候吗?
郝青岚原是青海一带走镖人的女儿,幼年丧父,十五岁那年在山路上遭山匪劫走,一度被拐进黑市贩子手中。彼时林雪飞年方十七,正是刚刚学会在江湖上生存的时候,那天正率人护送一批贵重山药材过境,在山林中遭遇了山匪,林雪飞打散他们之后,见到有人被劫,心中不忍,费心跟踪到老巢,将她从土牢中救下,那次还因此手臂中箭,受了不轻的伤,至今左臂内侧仍然留有明显的疤痕。自那次起,郝青岚不再离开,执意追随林雪飞的商队。
林雪飞初见她时,她满脸泥污,身形枯瘦,眼神却无半分哭泣或哀求,只有野狼般的警觉与死寂。
后来,林雪飞为她找了老师,她学得极快,刀法狠辣、眼力极佳,执行力极强,是林雪飞最信任的心腹之一。
可能就是因为自己救了她,或是后续的时光中,在日积月累间的相处里产生的,林雪飞心想。
其实林雪飞并不抗拒女性间的深情,她并不觉得这是什么违逆人伦之事。
早年行商路上也曾有过对于不同男女的短暂的眷恋,林雪飞早已明白,情意无关性别。但她更清楚,真正适合自己的人,不只是忠诚、勇敢,更要在心智与灵魂上共鸣。而郝青岚……不是。
更重要的,她总觉得自己心中有一段始终无法放下的情感,模糊朦胧,却从未来得及正视。
她怕拒绝会让郝青岚心灰意冷、也怕一旦接受,便毁了这一份如今恰到好处的默契与信任。正因为这份情意存在,郝青岚对她从未有过二心,行事上也从不懈怠。
她曾试着让一切保持“刚刚好”,但她也明白,太多事情,一旦开了口,就再也回不到最初了。
她这些年走过太多风雪,从未真正停下脚步,许多情感都被压在现实之下。青岚于她,是挚友,是信赖,是可以并肩而行的手足。若给了承诺,她怕自己负不起。
她走到书柜旁,抽出一本陈旧的记事簿。那是她一路走南闯北时的习惯,每到一地便记下重要的交易、人物、风向与旧事。这一夜她本想翻来理一理近期之变,然而拉开箱底时,却有一物滑落。
是一支年岁的旧木簪,边角已磨得发圆,簪尾刻着一朵淡淡的雪梅纹。
林雪飞拾起它,愣了神。她轻握着木簪走到桌前,在躺椅上坐下,眼神随着木簪上雕刻的雪梅纹路轻移,手指摩挲之间,记忆悄然浮现。
……
似乎是在梦中,雪色柔光。她回到了十余年前的连港镇。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沈鸢的时候。镇上的人传,说沈鸢是跟着父亲沈雨秋从京城来的。林雪飞那时不过十岁,跟着父亲林小文去镇外迎接。当时冰峰城的主事和林堤大人都亲自驾马相迎,一路鞠躬行礼,林小文在她耳边悄声说:“沈大人是京中大官,来这连港是有重要的公务。”
那日雪后初晴,沈鸢一袭月白衣裙,从马车上掀开帘子探身出来,眼神温和含笑,一出现便叫镇上所有小孩都看呆了。林雪飞当时站在人群边缘,仰头望着,竟连呼吸都慢了几拍。
那是她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人可以生得这样好看,这样从容。
小镇上的孩子都对沈鸢充满好奇,却大多不敢太靠近。连林墨都只是远远观望。只有她,心中悄悄暗下决心——一定要成为她的朋友。
后来,不知为何,这份愿望竟然实现了。她真的与沈鸢走近了,甚至有一段时日,她已不再日夜跟着林墨,而是每日等沈鸢来找她。
那一年,沈雨秋在镇上开设了一间私塾,是第一个允许女子旁听的学馆,林雪飞也去了。她坐在最后一排,眼神却常常追随沈鸢。
沈鸢不仅人好,功课也好,尤其识字极快,背书如流。林雪飞越看越佩服,却也愈加自卑。她连字都认不全,总怕自己配不上与她同行。
可沈鸢从未嫌弃她。
每次上完课,她会带着林雪飞去镇口的煎饼摊,两人一人一半。那时的林雪飞并不懂铜钱的价值,只觉得跟她在一起就是全世界最温暖的事。后来沈鸢发现她因此不安,便笑着收她一文,说:“你也出了一份,便是我欠你一口。”
林雪飞至今仍记得那句“我欠你一口”,那是她少年时第一次被温柔认真地对待。
在私塾里,沈鸢身边从不缺人,有时座位被占满了,林雪飞总想过去,又怕自己不配。有一次沈鸢没来,她惦记了整整一日,却终究没敢走到沈家在连港的临时府邸。
她开始拼命读书,课上不再走神,经常被私塾先生点名表扬。她喜欢那种被看见的感觉,仿佛也能靠近沈鸢一点。连后来的骑射课程,她也是全勤不落。
渐渐的,她不再因为地位低下而躲在角落,镇上其他的小孩开始主动找她玩儿,甚至有人主动跟着她让她教习书本或是箭术。林墨也回到她身边,只是——她看见林墨几次悄悄给沈鸢送东西,藏不住的神色。
林雪飞心中一沉,从那日起,便再不肯靠近。
……
她在梦中缓缓走着,梦见雪地上,沈鸢笑着递给她这支木簪:“雪飞,你的头发长了,这个送给你束发吧。”
梦醒之时,天已微亮,林雪飞睁开眼,望着窗外晨光透入帘缝,心头一阵恍然,自己竟然靠在躺椅上睡了一宿。
那木簪就放在她枕边,一如昨日。
小厮敲门来报:“掌事的,魏爷和郝姑娘、陆将军都已出发,留了话说不打扰你歇息。”
林雪飞微微一愣,随即点头:“知道了。”
她起身净了净脸,拿起一旁挂着的干布擦了,打开门准备去铺子上,远方雪雾再起,而旧梦未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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