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泓衣道:“前辈也有心愿未了?”
灯衫青客道:“谢缑衣驾鹤多年,香火断绝。若是长留死绝,也就罢了,你还活着,为什么不供奉他?”
他语气咄咄,有如逼问。
原来是为了长留的香火供奉。
谢泓衣不动声色道:“理应如此。可先祖的灵宫,都埋在了冰下,随意塑像供奉,怕会化作尸位神。”
灯衫青客忽而停在灯盏上,敛起双翅。
殿内的影蜮虫仿佛受他神念所激,急促地明暗变幻起来。
谢泓衣目光一闪,对方虽是炼影术主人,但气质阴冷,带着是敌非友的阴云。
但至少此刻,对方的意图,是同他一致的。
与虎谋皮的事情,他做得多了。
灯衫青客放缓了声音:“既然有你供奉,如何会成尸位神?梦灵官之术,本就是为他——你修习得如何了?”
谢泓衣道:“晚辈愚钝,不过炼化了一城。”
“难怪吵得我耳疼。炼影术本能操控万物,影游城是你的宫阙,城中人皆是你的仆从。可现在,城中的人呢?还不收作你的影从?”灯衫青客连声冷笑道,“倒使我的法门成了庸法。好在你方才的决意,还算有救。”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却正揭破了谢泓衣心中晦暗。
影游城的人间烟火气,让他有意无意地放慢了炼化的进程。城中大多数人,都是不够彻底的影傀儡。
长留之后,他已不需要任何软肋了。否则,到了决战之日,当年的惨祸只会再一次重演。
飞蛾挥动乌纱般的双翅,在盏中起舞。
殿中便横扫过许多朦胧变幻的黑影,天旋地转。一道男子的影子,映在壁上,峨冠博带,身披丈把长的黑纱,便如狂野狂客一般,高歌起舞。
“我今频频梦灵官……梦魂何时归帝所?”
这句话谢泓衣曾从他口中听过无数遍,声声泣血,与其说是炼影术的法门,不如说是某种深入骨血的执念。
谢泓衣心中狂跳,炼影术的心法再度灌注而入。
“正月十五,我要你举行灯影法会,举城化影……炼影术大成之日,长留帝所将于地底重现!”
谢泓衣身形一震,再次睁目时,已重回汤池中。
他手中还握着一卷帛书,正是灯影法会的典仪,少年时种种,涌上心头。
灯影法会……
昔年在长留,有借灯留影一说。
风灵根轻灵飘忽,人情便也淡薄,少有真情流露的时候。
影子反倒成了传情的媒介了。二人并肩时,以微风拨转灯笼,足下影子挨挨碰碰,便有无声缠绵之意。
久而久之,灯影法会就成了长留第一等的盛事。
每年正月十五,举国供灯,还有蜃壳磨成的半透明灯车,做成鱼龙形状,浮游在半空中。
素纱飘摇,化作鱼鳍,载着素衣天观的弟子出来巡游。观主会坐一架形如蛎镜的首车,为城中久病重疾之人抚顶,灯下发愿,极有灵效。
后来观主飞升将近,于凡尘之事懒怠了,谢霓便坐了首车。
他向来只在素衣天观和长留宫间往来,深居简出,头一回坐蜃壳灯时,十余岁的少年谢霓风盈衫袖,一幅晶莹侧影,引得满城轰动,人们远远向他行礼,但灯车下却聚满了张望的影子。
也唯有在灯影法会前后,长留会邀些外来修者入境。
来自慈土悲玄境的高僧开坛讲经,桫椤影纷纷飘舞,作目连救母的戏码。
天夷舞者则身披金帛,遍身环铃,跟着车队跳着蛮舞,是长留难得一见的热烈景致。
连那些倡优百戏之人,引蛇耍猴之辈,也在巷子里提着风灯,作些影子戏,引得小儿张望。
羲和是从不在受邀之列的,火灵根一折腾起来,灯笼火烧红满城,便是祸事了。
单烽来的那一年是唯一的例外。
为了替即将降世的弟弟祈福,那一年的灯影法会提前了。
他素纱障眼,自翠幕云屏而下,等着日暮时入灯车。当时长留已笼罩在不详的阴云下,仓促提前的灯影法会,虽乍看热闹,隐隐透出山雨欲来的凄凉来。
“恶虹降世,终有一劫啊……”
灯车凌空而过时,他不止一次听到这句话。
那个日子终于到了。不久之后,父王遇刺,属于长留的那一场劫难滚滚而至。
长留冰封二十年,他一度被烈焰灼伤,差点就忘记了,那曾是个灯辉摇摇的地方。
受他执念驱使,这一座影游城,不论风俗还是人情,都在渐渐和昔年长留重合。
谢泓衣出浴披衣,正要将灯影法会的种种事宜交代下去,脑中却一阵眩晕,熟悉的虚弱感飞快蔓延。
啪!
他的身形凭空消失,一袭蓝衣坠在地上,中央隆起了一小团。
隔了片刻,蓝衣微一抖擞,钻出一只巴掌大的雪兔来。
清肠稻那一点儿微末效力,只撑了这一会儿,便耗尽了。
雪兔茫然地环顾四周,忽而警惕地竖起双耳,捕捉到了汤泉殿外的脚步声。
刻意放轻了,却也逃不过雪兔的直觉。一想到犼兽滚烫的舌头,粗暴的舔舐,淌了它一身的涎水……一时间连背上的绒毛都倒竖了起来。
“霓霓?刚刚你的气息不对,出了什么事?”单烽问,烽夜刀挑进门缝,将门闩一顶。
没有人。
单烽皱眉,目光往地上一扫,便凝住了。
如果两只眼睛能当丹鼎用,此刻里头的暗火,都能喷涌出来了。
松、果、球?
这么快就有一雪前耻的机会了。
他嘴角一翘,正要伸手去抓,那雪兔却也不躲,只是披着蓝衣,仰头望他,眼神中似有冷冷的鄙夷之意,和此前的懵懂清澈截然不同。
嗯?
单烽心道不妙,他伸手的同时,雪兔也相当冷静地举起一爪,墙上浮现一道他再熟悉不过的修长人影,衣袖拂动,将他连人带刀地扇了出去。
糟了,这回的雪兔已修成谢泓衣了!
单烽才一跃而起,谢泓衣已轻盈地跃在他身上,按着他项上的小还神镜,爪子茸茸软软的,力气却不小,一拍。
单烽自觉驮着它寻清肠稻去了。
数日之后,有关单烽谋朝篡位的传闻,在府中传得沸沸扬扬。
城主闭门不出,单烽盘踞寝殿,不时发出阵阵兽吼,引得碧雪猊跟着上蹿下跳,大有和反贼一决生死的打算。
他们的护卫长,向来如定海神针般的阊阖,更受了莫大的刺激,目光呆滞,面红耳赤,砰砰地拿头撞瓦。
同去的几个武卫也如同被锯了舌头,一问便嚎啕大哭。
这还得了?
惠风巡街回来,脸色发青,左一句奸佞误国,自此殿下不早朝,右一句挟殿下以令诸侯。
黑甲武士更是哗然,只是阊阖力阻下,再没人敢擅闯寝殿了。
单烽却大摇大摆地出来了,谢泓衣最常坐的那簇紫玉贝阙上,交代起了灯影法会前的种种事宜。
从灯笼的形制,灯车的数量,一直到典仪上所用的香花供果和经文,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那可都是长留的旧事,他怎么会知道?一定是蓄谋已久。
这会儿功夫,阊阖袖管里已塞满了声讨反贼的檄文,衣袖一抖,数张传音符跌在地上,顿时听取杀声一片。
“清太子侧!诛杀奸佞!”
“殿下呢?殿下莫不是被他软禁起来了,其心可诛。”
“护卫长,我们已将外头团团围住,只等你摔杯为号。”
阊阖脸都木了,暗骂他们莽撞,拿靴底飞快碾灭了传音符。
单烽眉峰一挑,似笑非笑道:“找我的?”
阊阖见事情挑破了,也不瞒着,沉声道:“单兄弟,城主呢?”
单烽道:“他不愿露面,叫我来跑腿儿。”
阊阖道:“影游城中的事情,即便单兄弟已成了入……入幕之宾,也不应屡屡插手。”
单烽坦荡道:“幕僚嘛,就是这么用的。行了,我今日说的话,都有你们城主在背后,你怕什么?对了,让天衣坊剥些上好的明光丝,添上香香茸茸的兔毛,细细地织成兔窝,这般大小。”
他伸出一个巴掌,比照起来:“小枕头和褥子也不能缺,要不然,他睡不安生,会咬我头发。”
阊阖暗地里倒吸一口冷气。袖里的传音符发疯般乱跳,五个指头都按不住了。
“假公济私,连天衣坊都敢使唤了,他这是要在寝殿里养什么?”
“今日敢做小窝,明日便是襁褓,城主都被他软禁了,护卫长,你管不管呀?”
“摔杯,摔杯!”
阊阖被吵得头疼,心道你们不知道便也罢了,城主和单烽的关系……教他愁断了肠子,全不知从何开口。
更何况,他有种直觉,城主的气息,此刻就笼罩在殿里,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们。
惠风的传音符头一个窜上他后脖子,贴着耳朵道:“护卫长,难道你竟被他蛊惑了?”
阊阖点点头,又摇摇头。
惠风凝重道:“他的意图,一试便知,护卫长,你且这般行事。”
单烽嘴角一翘,便要挥手让他们下去,阊阖忽而捧出几本厚厚的册子来,道:“既然如此,城中事务,就听单兄弟吩咐。”
顷刻之前,单烽面前的长案已被黑压压的卷宗压满了。
他向来是一翻典籍就犯困的人物,当即神色一凛,单手捂嘴,不着痕迹道:“你每日还要批这许多东西?熬得眼睛都红了,难怪变作兔子。”
另一头,阊阖虽颇为恭敬地垂手而立,四只眼睛却都悄然打量着单烽。惠风方才叮嘱的事,都在他耳中回荡。
“护卫长,你拿城中要务试探他,若他毫不迟疑地应了,便是狼子野心!”
单烽刷地一声摆开三本册子,左手玄笔,右手朱笔,打了三个大勾。
惠风嘶了一声,道:“不好,他想摄政!”
阊阖木着脸,直勾勾盯着单烽肩侧。
不是错觉,单烽左肩的衣裳被轻轻扯了一下,露出一点儿茸茸的兔爪来。
单烽如释重负,左手又是个大勾。
“单兄弟,你且让让,”阊阖冷不丁道,“压着城主了。”
“哦,是么?”单烽顺口道,反应过来,将吊在背后的雪兔一笔杆拨了回去。
阊阖再不能坐视不理。
酒杯落地,殿外闪进一大片黑压压的武卫,刀斧手当先,弓弩手压阵,群情激愤:“清君侧!”
“姓单的,速速交出城主,饶你不死!”
单烽额角青筋一跳,心道老子藏着掖着的兔子,可不能叫他们看去了。谢泓衣面皮薄,自不愿以兔身示人,难得肯垂帘听政,怎么就被搅和了?一定是惠风那小子巡街巡少了。
眼下再阻拦已来不及了,谢泓衣轻轻跃在单烽头顶,抿起淡红的三瓣嘴,静静地扫视着殿中的黑甲武士,抬起一只右爪,挥了挥。
——退下!
众人皆如遭雷击,沉默数息。
然后齐刷刷向雪兔挥起了手。
“殿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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