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傍晚,京都城内洒满了落日的余晖。高大巍峨的皇城熠熠生辉,皇城周边行人摩肩接踵,还有许多商贩吆喝着,处处皆是是人声鼎沸,一切都热闹非凡。而与皇城相隔甚远的明德巷显得寂静无比,既无诸多行人,也无几盏灯照亮街巷。
楚玄来到京都不过数月,对明德巷还不甚了解。但沈珠华知道,明德巷内居住着的不过是比在西市以乞讨为生的人好过半分的平民。
而正因如此,明德巷不如西市引人注目,也不会有权贵官员踏足。似乎这里是被整座京都城遗忘的地方,却也正印证了徐又怨为何会选此地居住。
楚玄先是带着沈珠华在闹市中绕了许久,将马车停在一处酒楼前,而后才避开人群赶到明德巷。
此时天已昏昏暗,天边只剩落日染红的一道痕迹。
楚玄与沈珠华悄悄来到徐又怨房屋的背后,楚玄将沈珠华带到他屋后侧的一棵香樟树下,她的身形娇小,藏在树后寻常人难以察觉。
楚玄拿出一把匕首递到沈珠华眼前,沈珠华看向那把匕首,与昨夜他用的相同。
她抬头看向楚玄,与他深邃的眼眸正相对,她正欲说话,楚玄却将食指放在嘴前示意她噤声。
此刻屋内传来一阵咳嗽声,那人咳得严重,似乎将五脏六腑都翻腾得移了位。
沈珠华闻声便会了意,屋中尚且有人。
她咽下了欲出的话,紧紧贴着樟树站着掩住了身形,将匕首握在手心里。
此时楚玄随意用了一张玄色的绢布掩面,他在脑后打了一个结,右脸处的绢布却有些松垮。
沈珠华下意识地伸出手为他将绢布向上拉了些,手指触碰到他的眼角,楚玄感受到这一接触,绢布下的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
他轻轻抚摸了一下沈珠华的肩头,安抚似的轻拍了几下。随后便离开樟树后藏身到院门后,将自己隐在暗夜之下。
不过半个时辰,不远处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沈珠华躲在树后听着屋中间断的咳嗽声一时还未察觉。
当她听见兵器相接的碰撞声时,才知道徐又怨出现了。
只他进门的一霎那,楚玄便拔出长剑向徐又怨刺去。
如他所料,徐又怨立即侧身躲开,随即拔出手中紧握的刀反击,刀剑相撞。
楚玄感到徐又怨使刀的力道极大,随后便向一旁先躲去,徐又怨失了重心略向前倾,不过转瞬便调整好了姿势接下了楚玄落下的剑。
屋内咳嗽的人似乎察觉到了屋外的动静,好似要起身却不料咳嗽得更加严重。
徐又怨有些担忧地望向屋中,他偏头看向与他交手的楚玄,忽然握紧了手中的刀柄,用力一砍。
沈珠华在树后不敢有所动作,但频频传来的声音不免让她有些担忧。
忽然间,她听见一道刀剑落地的清晰声音,她知道此战已分胜负。
方才楚玄正是巧借徐又怨心中担忧忽而加大力气的机会侧身躲去,一脚踢向徐又怨手中的刀,徐又怨的刀锋方向错开。
他正欲反击时,却被楚玄用剑柄打向手臂,他一时吃痛便失了力气,手中的刀随即滑落。脖颈处也被楚玄横剑一拦,彻底败下了阵。
徐又怨见状也不再反击,他见楚玄迟迟未有动作,便看向这似乎并不大的少年,疑惑地问道:“你不杀我?”
楚玄闻言点点头,说道:“我不会杀你,但我想知道你所掌握的楚氏旧案线索。”
徐又怨闻言冷笑一声,目光凌冽,说道:“我一介莽夫,并不知道什么线索。”
楚玄知道他防备甚深,却也没有表现气愤,这一点却令徐又怨汗然。他意识到眼前的人难以对付,可此刻他也失去掌握局势的机会。
楚玄没有意外,还是说道:“你是当年楚留城带领的丰城军旧部,却在丰城军叛乱时未曾上京。和熙五年楚氏谋反一案定论后,你便回了乡。如今在这个节骨眼,却上了京。此前还日日蹲守在沈府门前,你不觉得你的说辞令人难以信服吗?”
徐又怨闻言感到汗毛竖立,他有了些畏惧,也有几分动容。
他在想,此刻横剑指向他的人究竟是查寻真相的一群,还是要将他们这些知情人灭口的那一群。
楚玄见他不语,心中自有几分思虑。他继续说道:“我若是想杀你,方才这剑就不会架在你的肩上了。”
徐又怨一瞬间便知晓此人或许并不会杀他灭口,但他仍旧不可能将一切告诉他,因为还有一群人妄图打探线索以阻止楚氏翻案。
他依然与方才一般,说道:“我知晓阁下没有恶意,可我对你所说的线索的确不知。”
此是香樟树后的沈珠华走了出来,徐又怨闻声狠戾地转过头,喊道:“谁?”
他转过头,只瞧见一个手握匕首的姑娘。那姑娘穿着不显华丽,可布料的昂贵与发间精致的珠花却一眼让人瞧出她是勋贵人家的小姐。
沈珠华缓缓走上前,解下腰间的那块麒麟玉佩,将她举到徐又怨的眼前,说道:“若我是沈相的女儿,能否让你告知一切?”
徐又怨看着她手中拿着的麒麟玉佩,他很早便知道这个。这是沈家的儿女身份的象征,从出生便佩戴在身上。他唯一一次见到这个,便是在数十年前在丰城军军营瞧见沈澹腰间的那一块与今日这个姑娘手中握着的相似。
他忽而戏谑地笑道:“你一个姑娘家,凭何让我告诉你?”
沈珠华闻言也不生气,她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楚玄在一旁却有些眉头微蹙,随即他手中握着的剑向徐又怨又近了些。
徐又怨见他一动便向后退了些,他不屑地瞟向楚玄,又转头看向沈珠华,仍旧没有说出真相的意思。
沈珠华也不恼,又说道:“可如今只有我能让你见到我父亲,不是吗?”
徐又怨闻言似乎是被攻破了防线,他看向沈珠华的眼神中更多了几分怒气。
沈珠华接着道:“我们并非歹人,只是想知晓楚氏旧案的一些线索。在此之后,我会将你带至我父亲前,寻找一个安全的地方以庇佑你与屋中的那位。我沈珠华言出必行,绝不食言。”
徐又怨没再回答,半晌他侧头看向楚玄,楚玄知道他或许已经改变了他的想法。
片刻后,他终于开口说道:“先容我给我屋中的兄弟煎药。”
楚玄将剑放下,却没有入鞘。沈珠华挪步到他的身旁,与他并肩站在一起。徐又怨自是没有打量他二人的想法,他率先走在前,将两人带到屋中。
屋内尚未点灯,徐又怨先是走到桌前将烛火点燃。
楚玄与沈珠华看清了躺在床榻上的人。 那人头发花白,面黄肌瘦,看着似乎与徐又怨相同年纪。他应当是病得严重,印堂发黑,双眼凹陷。
他瞧见徐又怨和身后的沈珠华两人,随后紧紧盯着沈珠华与楚玄,问道:“老徐,发生什么了?”
沈珠华被他盯得发怵,她看向楚玄,与楚玄四目相视,楚玄拉起了她的手,紧紧握在手心里。 沈珠华扣上他的五指,两人十指相扣。
徐又怨正在忙活着煎药,闻言偏头瞟了下身后的两人,回道:“我要找的人,如今找上门来了。”
那人又是一阵咳嗽,随后不再言语了,他慢慢躺下身,接着又是一阵猛咳。
火上的药正煎着,刺鼻难闻的药味充斥着整个屋子。
徐又怨自顾自地坐下,添着柴火,把控着煎药的火候。
沈珠华感到有些局促,楚玄却显得平静,他感到了沈珠华的不自在,侧头看向她,拇指在她的手背上摩挲了几下。 沈珠华迎上他的目光,另一只手也抬起搭在楚玄的手肘处。
徐又怨察觉到两人的动作,不屑地笑了一下。 他终于开口道:“榻上那位是我的同袍,贺连。十二年前与我同在丰城军。当年,我尚且只是一个校尉。而前几日被押送回京的陆豫是当年丰城军的监守,掌管丰城军的兵器,负责与兵部交接。有一日,我接到家中送来的信,我的母亲病重。那夜,我纠结着可要还乡便久久睡不着。”
他停顿了一会儿,想起了病重离世的母亲,接着道:“我本想着在营帐外坐会儿,贺连却匆忙赶来同我说瞧见陆豫正与兵部交接,那夜已经很晚了,白日里也未曾听闻兵部要派人来。此前贺连与他在兵部任职的表兄交好,此次却不见他的表兄。他便有些疑惑,我本也未曾在意。”
他又拣了些柴木放入火中,床榻上传来贺连艰难翻身的摩挲声。
徐又怨接着说道:“那夜过后不久的一日,我本与贺连在营帐中操练,却接到远在京都的楚太傅军令,命丰城军上京,目的是铲除叛军。当日不只是我,所有人都很疑惑。后来,大伙儿决定还是上京都,我见陆豫坚决不去,与他交好的几人也带着兄弟驻留原地。我本就不信,又想起不久之前的那夜有些蹊跷,便也留在了原地。因为我知道,若有叛乱,此前我们不可能毫无消息,更何况京都还有禁卫军,若是调动整个丰城军,不仅是楚太傅的手令,更需要陛下敕令。”
沈珠华闻言后内心不再毫无波澜,这是第一次她切身感到看似风平浪静的靖国早已布满了偷占民禄的奸臣,而那些以民为天的臣子也在一点点被他们逼得走投无路。
药已经煎好了,徐又怨将药倒入一个碗中,放在了贺连床榻旁的木桌上,贺连整个人背过了身,闻声也没有起身的打算。
徐又怨见状说道:“先喝药吧。”
他慢慢走离床榻旁,回到原来的木椅上坐下,他一脸愁容,说道:“后来就是楚氏一案被广而告之,丰城军全军覆灭。楚氏谋反一案下了定论,我们被派往各个行伍充数。此事一出,我更加确信陆豫有疑,楚氏一案也绝非如此。楚太傅的人品我们都有认知,后来我的母亲离世,我以此为由解甲还乡,为我母亲下葬。不久之后,贺连却来到我的家中。”
徐又怨侧首看向床榻上的贺连,贺连还未起身,桌上的药正散发着热气漂浮在屋中,贺连不知为何,将头也埋在了被中,不停地颤抖着。
楚玄与沈珠华都感到了贺连的不对劲,徐又怨自是看穿了两人的想法。
他又言:“贺连告诉我他与他的表兄无意聊起兵器一事时却得知最后一次送进那些兵器并非他们。他表兄劝他将此事隐瞒住,可他藏不住事,长久以往却得了心病。于是他寻到我,将此事告知,我便猜到了陆豫与楚氏谋反一案牵扯甚深,当中免不了他的手笔。可是十二年前,楚氏一族被关入佛罗城,并不是一个良好的时机。后来,贺连便一直留在我的家中,我却意外发现有人一直在暗中监视我们,于是我们便留在了我的家乡,并未打草惊蛇惊动他们。直到半月前,当今丞相沈澹重提楚氏谋反旧案,我便带着贺连连夜赶往京都。”
楚玄也大概了解了接下来的事,徐又怨与贺连上京之后因为贺连病重,不得不寻找一个落脚点,而明德巷是最佳选择。徐又怨本想将所知的一切告诉沈澹,可幕后之人早已察觉他们入了京,且沈府外布满了暗线,徐又怨冒险不得。
楚玄一瞬间似乎想到了什么,他问道:“所以昨夜你是故意现身的吧?你早就知道了沈小姐的身份,昨夜利用我与她独行的机会引小姐与我今日前来寻你,是吗?”
沈珠华闻言一怔,她看向身旁的楚玄,此前她并不知晓徐又怨此人。但转念一想,或许在她从宫外回到沈府的时候徐又怨就知道了她。或许更早,在她归京那日,而徐又怨选择她,或许正是因为沈府如今被整个京都监视着,而她是沈府之内最不引他人怀疑的人。
徐又怨见楚玄与沈珠华已经识破了他的计划,也不再装下去。 他接着道:“若非你小子功夫不错,胜在比我年轻气盛。今日恐怕就是我与你们谈条件了。”
“还得感谢你前几日特地来关心我这个老叟,否则我也想不到那么多。”徐又怨又道。
沈珠华不得不感慨此人的精明,能将她与楚玄算在局中。
两人了然一切,沈珠华却有些疑惑,她问道:“十二年前那夜,徐老与贺老可还记得与陆豫交接之人有何特点?”
床榻上的贺连闻言不再掩住自己,徐又怨也有些不解,似乎这是他们一直未曾在意的关键。
半晌后,贺连忽然起身,徐又怨见状连忙去扶他,贺连双目无神,呆呆地看着沈珠华,让她有些不自在。
楚玄本想着其他事,被这一问也拉回了思绪,他察觉到沈珠华的变化,便侧首看向她,将她的手攥得更紧了些。
贺连先是咳嗽了一阵,随后说道:“我想起来了,有一个人他的右眼有一块青色的胎记。那夜我离得有些远,但他眼周的胎记十分明显。”
楚玄先是思考了一阵,他似乎还没想到有何人满足这个特征。
如今,他却有一问,他道:“十二年前,送去命丰城军上京军令的人是谁?”
此时贺连又开始咳了起来,徐又怨将药递到他的手中,回首看向楚玄,说道:“当今兵部尚书薛烬夫人当年的庶子薛忱。十二年前,他参军拜入楚留城的门下,颇受楚太傅青睐。所以,当年丰城军的统帅才会在深思熟虑后领军上京。”
楚玄第一次听到薛忱的名号,他尚且还难以理清如今的线索。但此刻,有一事刻不容缓。
他说道:“劳烦两位随我们离开此处前往不远处的和丰酒楼,眼下以你们送至沈府为重。”
言罢四人悄然离开明德巷,楚玄背着贺连,沈珠华与徐又怨便在前探路。
如今秋日里夜黑得早,路上的行人也不多了。他们避开人群从后门回到之前的酒楼,沈珠华先去领车夫来将徐又怨和贺连送到马车内。
随后四人立即赶回了沈府后门前,楚玄率先前去唤几个共事的侍卫。
楚玄走后,沈珠华看向徐又怨,他此刻正帮着贺连舒气,察觉到沈珠华的目光后便抬头与她对视。
沈珠华长吸一口气,说道:“烦请二位老伯莫将今日告知我们线索一事告知我的父亲,便同我父亲说是见今日我出了府便寻我将你们带了来。”
徐又怨闻言一笑,说道:“我会帮你们隐瞒的,那小子的身份不简单吧。”他带着试探性的目光看向沈珠华,仔细地观察着沈珠华的神情。
沈珠华也不慌乱,她知道徐又怨城府甚深,也未曾打算隐瞒,回道:“徐老不必试探我,这件事我相信你自有结论。”
言罢,楚玄也已将人带来。几人提防着周围,将徐又怨与贺连送往沈澹书房。
沈珠华领着众人走向书房,方才楚玄已请人将此事告知沈澹,此刻沈澹或许已到了书房候着众人。
不一会儿,已到了书房门前,徐又怨正打算扶着贺连进去。
楚玄却拉住了他的衣袖,问道:“徐老,可否告知我为何一定要冒着危险将线索带到京都?”
随行的几人守在书房周围,并未听清两人在说什么,只有沈珠华将一切尽收耳中。
徐又怨说道:“贺连因为此事患上了心病,日渐严重。我不想有一日,我也到了如此境地。”
言罢他转身与贺连跟在沈珠华身后进了书房。
楚玄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如若今日他不说出真相,来日他必心神不宁。
楚玄转过身与几名侍卫站在一起,他看向空中高悬的弦月,若有所思。
似乎在他为家族沉冤的这条漆黑路上又多了许多同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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