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里太阳落山得早，晚霞渲染了天际。夜市上已有商贩开始吆喝，路上的行人也朝着自家的方向赶去，等待着与家人一同用平凡却富含意义的一顿晚膳。
待许谦走出书房时已是傍晚时分，许承安在院内已等候多时。
许谦今日是乔装出门，便只能与许承安分开走。许承安先从沈府正门离开，而许谦则从后门出府。
沈澹亲自送他至后门处，而楚玄此刻也在后门与另两名侍卫一同护送许谦安全回府。
与后门相隔不远的藏书阁，松树之下站着一位身姿绰约的蓝衣少女。她紧紧地看着几人，久久未动。
相隔不远，许谦侧首看去，他早已注意到了沈珠华的身影，他从前是见过她的。
沈澹随他的目光看去，并未说话。半晌，许谦回首向沈澹道别，说道：“往后，劳烦你了。”
沈澹轻轻点点头，刻意地唤道一旁的楚玄，道：“你务必安全将许大人送回府上。”
楚玄与一旁的几人一同行礼回道：“得令。”
随后几人便将许谦从后门护送出府，驾上马车扬长而去。
待许谦他们走远，沈澹也回过身看向不远处的少女，向她招了招手。
沈珠华自是看见了，随后便向沈澹走来。
沈澹也慢慢踱步上前，待沈珠华走到他的身旁，他便开口道：“随我走走吧。”
沈珠华点点头，应声道：“好。”随后便跟在沈澹的身后走着，而一旁的沈澹却好似有意地放慢了步子，与她并肩走到了一起。
“今日你都看见了？”沈澹率先打破沉默，开口问道。
沈珠华听懂了沈澹的言下之意，也未打算隐瞒。随后便道：“看见了。”
沈澹的嘴角微微勾起，却没有让她察觉，他接着道：“此事你应当少插手的。”
沈珠华闻言不语，思考了片刻后，她道：“可您做了，我是你的女儿。您所追随的，亦是我所追随的。”
她曾经想过，如果那个人不是楚玄，她会不会帮他至此。但后来她很快便想明白了，无论蒙受冤屈的人是谁，她都情愿倾尽全力去襄助。
她不知自己的父亲为何要拼尽全力帮助楚氏洗刷冤屈。但她明白他所做的是正确的，而她无论是作为他的家人又或是与他毫不相干，这件事她也会做。
女子的思想与能力从不被困于一方宅院。
当百姓身处乱世之下，朝堂被奸人弄得乌烟瘴气之时。无论何人，都有责任肃清阴谋，安定家国。
沈澹欣慰一笑，他没有接着谈论此事，而是道：“你可还记得你五岁时，我们在百凤酒楼为他们送行？”
沈珠华闻言一开始还未理解沈澹此言何意。她慢慢回想着，却只有些模糊的记忆。
半晌后，她倒也明白了沈澹话中所说的他们是何人。想必便是十二年前，楚氏谋反定罪之后除楚留城与楚定山外的所有人被送往佛罗城时。
她当真有些不太想得起来，只得说道：“记不太清了。”
“那一年，乃是初春。十里长街的杏花绽放，百凤楼的院中也有一株开得正盛的杏花树。”他缓缓言，仿佛当年之事尽在眼前。
“皇城的禁卫军押着囚车将他们送至城门前由京兆府的衙役将他们送往佛罗城。囚车路过时，满街无人言语。”
沈珠华听此一言后仿佛也想起了什么。她有些回想起来了，那年的杏花开得当真茂盛，他们一家人立于百凤楼二楼的雅间内，她在沈澹的怀抱中蠢蠢欲动，想要折下百凤楼院中的杏花枝。
囚车靠近了，沈澹也紧紧贴着雅间外的木栏上。幼时的沈珠华见状伸出一只手拉扯杏花枝，她有些折不动。
一旁的沈麟珏瞧见了便帮了她一把，沈麟珏年少儿郎，平时里习武力气也大了些。杏花枝被他折下，连着靠近的枝丫也被牵动，杏花因此飘扬落下。
沈珠华觉得当真漂亮，便伸出小手想要抓住随风飞舞的雪白花瓣。
长街上，行人都默不作声。没人在意这花开得有多么地好。
沈澹选的雅间位置并不显眼，高大的杏花树遮住了年幼沈珠华的视线。
她本是被杏花吸引，向一旁看去。
却瞧见长街之上，路过的囚车内有一衣衫褴褛的男孩，他依偎在母亲的怀中，轻轻拍着靠在那女子另一边的幼弟。
飘散的花瓣落在囚车内，他微微抬起脏兮兮的脸蛋，看向风吹来的方向。
他看到了杏花树后熟悉的阿伯，他的怀中探着头的小姑娘正紧紧地看着他们。他嘴角微微勾起，随后看向正抽泣的幼弟，缓缓抚摸着他的头。
那时候的他，会想着什么。
千夫所指之时，亦有人会站在他们身旁。
可年幼的他想不到，他只觉得一路上总算瞧见了认识的人，不同那些人的谩骂和诋毁。
沈澹接着说道：“那时你问我囚车内的人是谁？犯了何罪？我尚且不能回答年幼的你，因为我也不知。”
沈珠华看向双鬓发白的父亲，与记忆中的沈澹重叠。但她记得，母亲曾说父亲正值青年时与现在大相径庭，那时的他也是一名横冲直撞的少年郎。
“所以父亲从陛下手中接过此案，是为了替十二年前的自己解惑吗？”她面色有些不解，看着沈澹深邃的双眸问道。
沈澹闻言一笑，他忽而向前走了几步，沈珠华立即跟上。
他说道：“我知道你会好奇我为何这样做。此举无疑会引起陛下的猜忌和疑心。但身居此位，无论做何事亦相同。”
沈珠华从前也听闻当今陛下与自己的父亲是旧时好友。
知己是曾经，而如今是君臣。
陛下不是年幼时的陛下，而他亦不是曾经的沈濯衣。
沈澹接着道：“从前只想着明哲保身，可有些时候，此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身居此位，便不能如此。我想为他们沉冤昭雪，不然我恐会抱憾终身。”
沈珠华闻言心中感触，此刻父亲的形象在她这里得到了完美的诠释。她知道，哪怕有些人的脾气秉性改变了，初心却不会迁移。
少年的沈澹惟愿学有所成，报效家国。而已到知天命时，他亦是如此。
沈珠华双眼微红，她轻轻揉了揉眼，只道：“风有些大了。”
沈澹也并未拆穿她的谎言，而是说道：“走吧。你母亲还在等着我们去用晚膳。”
沈珠华垂首快速抹去方才落下的眼泪，她快步跟上沈澹，轻挽着她的父亲一同去往孙娴淑的院中。
晚膳过后，楚玄与几名侍卫方才回到沈府。与他熟识的余晏告知他沈澹方才命人传话让他用过晚膳后前去书房见他。
楚玄闻言还未用膳，便朝着书房去了。
一路上，他感到有些乱。许谦已将沈澹知晓他的身份一事告知了他。
他并不知道沈澹会作何感想，心中却有些迫切想要知道。
恍然间，他已走到了书房门前，他轻敲房门，书房内很是安静。
半晌后，他听见屋内的人说道：“进来。”
他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进屋中，向沈澹行礼道：“大人。”
沈澹先是抬手示意他起身，随后递给他一个卷宗。
楚玄接过，打开一看乃是贾师霄的身平与画像。
紧接着，沈澹道：“明日起，你便协同刑部主事陆莲生一同搜寻此人的踪迹。陆主事那边我已经送去了一份一模一样的卷宗，明日你便去刑部寻他一起调查。”
楚玄闻言大概明白了，便行礼道：“属下得令。”他抬眼看向沈澹，想察觉些什么。可沈澹看着手中的卷宗迟迟未曾说话。
片刻后，沈澹又道：“这几日我会接着审陆豫，将陈述工等人的线索隐下，避免打草惊蛇，你们也方便行动。记住，无论发生了何事，都需及时上报与我。”
楚玄又道：“好，属下明白。”
沈澹已没了交代，便挥了挥手让他下去。
“属下告退。”楚玄说罢正欲转身离开，却听见身后再度传来一句话。
“你与小时候不同了，不过你做得很好。”沈澹微微笑着看向楚玄修长的背影道。
他知道这些年，眼前的少年定然受了许多苦。他傲然立于风雪之中，却仍将往日的疑点一点点摊在他们的眼前。
楚玄闻言惊住，他回过头，看向沈澹平时里严肃的面容上挂着一丝微笑，又想起了七岁时离京时所见。
如今可见，他的所想是对的。
他向沈澹作揖行礼道：“多谢大人相助。此恩楚玄铭记于心，永不会忘。”
沈澹站起身，走到他的身前，扶起他说道：“不必如此，我亦是还恩。”
还年少时楚留城教导之恩，助他迷途知反；还年少时楚定山襄助之恩，在他科考遭人诬陷时为他力证清白……
他说不清，楚氏于他意义究竟有多么重大。
如今，他终于有了机会报之以李，有了机会做一回自己想要完成之事。
楚玄神情动容，他的眼尾微微泛红，他说道：“不……不是的。”
沈澹见他说话已有些结结巴巴，又是一笑，他说道：“快去用晚膳吧。你来的时候定然来不及用过。”
楚玄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便只能匆匆道：“好。属下告退。”随后便离开了书房回了外院。
沈澹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清瘦高挑，当真有些故人之姿。
他想起了自己的幺女，他早在锦州时便已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情愫，却一直未提及。他只盼望他们终能得偿所愿、日后顺遂平安。
杏花微雨时，一切仿佛都是天道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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