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几年,我站在这栋熟悉的单元门前,凛冽的寒风夹杂着本地特有的焦炭冷味扑面而来,深呼吸,鼻腔里仿佛结满了细碎的冰碴,带来微微的刺痛,让尘封已久的童年记忆突然如潮水般涌来。
我一时恍惚,竟觉得在泰国度过的那些时光都如虚幻泡影。
在我的记忆深处,长春一半的时间都被皑皑白雪覆盖。风爱施展暴力,绞着团团片片的雪,吼鸣狂舞。顷刻间行道树的大小枝干裹上玉屑、披上银装,天地白茫茫一色,唯有路灯下的薄雪,用金砂碎钻般的光耀,指引迷途的人归家。
这里有着刻骨的冬,是曼谷决计没有的冬。
房间里一片漆黑,暖气烘热的旧家具味吞没了我,冷热交替逼得眼泪瞬间涌了上来,我摸索着按下墙上的开关,昏黄的光缓缓亮起,给奶奶那张冰凉的黑白遗像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
这张照片上的她还年轻,和我童年记忆里一个样,谁能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脑溢血就夺走了她的生命。那天她买完菜进厨房准备做饭时突然倒下,家里空无一人,直到第二天早上打了一宿麻将的宋江涛回家,才发现她躺在地上。
等我接到噩耗赶回来,也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照片上的她和我记忆中的她一样端庄优雅,眉宇间透着严肃。在我父母漫长的离婚拉锯战中,我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是她照顾我的衣食起居,用毕生所学培养我。
她将对舞蹈的赤诚和热爱投射在我的身上,这使得我们的关系并不像寻常祖孙那般亲昵,她对我更像一位严厉的舞蹈老师,练基本功的那些日子,我几乎天天都要挨打。那时我常常暗自发誓,一定要考到北京去,离她远远的,再也不回来了。
如今我们真的阴阳两隔,我却发现自己的生命中早已刻满了她的印记。
记忆中最鲜活的画面,是她做饭时的背影。那时她染过的黑发总是盘得一丝不苟,用发夹牢牢固定。但总有一小绺不听话的头发会挣脱束缚,随着她下饺子的动作轻轻摆动。我总爱踮着脚去抓那绺调皮的头发,却怎么也抓不住。
“奶奶,你脖子后面有绺头发。”我哽咽着跪在遗像前,泪水模糊了视线。
照片里的她静静地看着我,那些教训我的话,我再也听不到一句了。
到墓园祭拜完奶奶后,我缓缓踱步至墓园的另一侧,站在母亲的墓碑前。落日的余晖沁透了黑色的石碑,我细细摸着碑面上母亲的名字,仿佛能借此感受她曾经的温度。
我絮絮叨叨地向母亲描述着泰国的生活,除了Buck、姆哥这些人对我的帮助,还控诉因为宋江涛,我承受的诸多辛苦。
我滔滔不绝地讲着,暮色愈发浓重,远处传来的钟声提醒我,最后一班摆渡车即将开走。我亲吻墓碑向母亲道别,朝着车站飞奔。
为了迎接新年,我将奶奶的老房子从里到外都仔细的打扫了一遍,从客厅的茶几里清理出了几沓报纸。
最上层的报纸上刊登着一则不大不小的讣告。
讣告,吾家悲报,家母索兰于2025年1月19日凌晨因病长辞,享年63岁。母亲一生奉献于家庭和事业,为人正直,兢兢业业,坚韧不拔。家人痛失至亲,悲痛万分。告别仪式于2025年1月21日在长春举行,特此告知亲友。此讣,以寄哀思。
孝子宋江涛,孝媳韩绍英。
我凝视着讣告上这对狗男女的名字,内心的怒火瞬间被点燃。
从我有记忆起,父母吵架都是因为宋江涛的这段婚外情。这个韩绍英算是宋江涛的青梅竹马,她离婚后重新和宋江涛纠缠起来。我母亲咽不下这口气,死拖着不离婚,她和宋江涛也就不了了之了。
宋江涛造成的这一笔感情烂账,让我母亲气恼、噎闷,常年累月形成了乳腺癌这样的郁疾,直到沉寂成了并排墓碑中的一个,她再浓烈的爱恨恩怨也化为乌有,连奶奶讣告上的孝媳一栏都从叶静变成了韩绍英。
我的母亲——叶静失去了一切,她的职业、她的婚姻、她的五脏六腑和她的意识灵魂。我成了她在这个世界唯一的遗物。
消失了一整天的宋江涛晚上回来吃年夜饭,我忍不住把那份报纸砸到了饭桌上。面对我的质问,他居然说,上个月就领了结婚证,只是没办酒席,已经和那个女人是合法夫妻了,所以才写上孝媳韩绍英。他的话像是一记重锤砸在我心上,让我窒闷地僵在原地。
母亲的遗像在墙上静静地注视着我们,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韩绍英熬死了我的母亲,成为了我的继母。
我几乎是在吼叫,心中的愤怒像火山爆发一样无法遏制,“我妈才走了多久,你秀恩爱都秀到我奶奶的讣告上去了!”
他恬不知耻地解释:“你妈已经走了,我也得继续过日子。你韩姨她能照顾我……我们互相依靠……一会她就过来,咱们……”
我气得破口大骂,“她还敢来!你们这对狗男女真让我恶心!”
宋江涛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他显然没有预料到我会如此激烈地反应。
我看着他这张狼心狗肺的脸,指着自己的胸口问:“互相依靠?!”我冷笑一声,“那我呢?我和谁互相依靠?除了能给你交赎金,替你还债,我对你还有什么价值?你还算是个人吗?”
宋江涛一拍桌子站起来,“你怎么跟我说话呢!我可是你爸!”
“你知不知道,那些日子我有多难熬?除了卖身,我把能干的都干了!我把你当家人,你把我当什么?”
他支撑着桌子,不敢看我的脸,脸上的怒气坠散了一大半,也假惺惺地憋出两滴泪来,最后颓然地坐回了椅子上。
我的声音颤抖,眼眶泛红,心中的委屈和愤怒交织在一起,“你自己蠢,还连累我,绑匪每天用你的命恐吓我,赎你的价码越来越高……我怕你受苦到处凑,又怕给了钱你还是会死,连尸体我都拼不上。那段??我怎么过的,你想过么你?连姆哥这样的外人都看不下去了……你呢?你有过你嘴上说得那么?丁点的?疼我吗?你想过你要死在那,我该怎么办……”我努力控制走调的声线,大滴大滴的眼泪从眼眶滚落,“结果把你捞回来你也不安分过日子,我不受你控制了,你就觉得没好处了,自己连夜跑回来把我一个人扔在那。”
“我哪能想那么多……儿子爸真的没办法……我也是为了你好,绍英说了一定把你当亲生儿子,咱们一家人好好的。”他畏畏缩缩地回嘴,
“为我好?为我好就是让我为了捞你背一身债?为我好就是出轨找女人把我妈熬死?这个家因为你四分五裂,现在你说弄了个新家还是为了我?你可真是个好丈夫、好父亲、好儿子啊!”
我被气得眼前发晕,用衣袖胡乱擦了两把脸上的泪水。餐桌上的菜肴早已失去了温度,正如我们之间的关系,在这一刻降至冰点。
宋江涛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无力地垂下了头。我能感受到他内心的挣扎,但这份挣扎在我看来,更像是对过去错误的一种逃避和默认。
我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你在讣告上用你的姘头来恶心我和我妈,你让我如何尊重你?你并不爱我,我觉得做儿子做到我这个地步,也算仁至义尽了。”我放缓语气,但语气中的坚决不减,“我妈死了,奶奶也死了,家里就剩你一个,所以我一直忍你,忍到今天。”我看了一眼墙上母亲的遗像,“不该再忍下去了。”
“我就你这一个孩子,我怎么可能不爱你呢?”
我站起身,目光坚定地望着他,“你爱个屁,你只爱你自己,你听好了,我绝不可能和那个跟你搞破鞋的成为一家人。既然你证都领了,那就去和她过吧,你和我之间再无任何关系!”
他没想到我会如此决绝,惊慌地说,“??,别说?话呀,不管咋样我都是你爹,你唯一的亲人。今天?过年的,我们不提这事,坐下来,咱爷俩好好说。”
“不提?这件事就不存在吗?你这个?……也就这样了。”我站起身踢开椅?,满腔的愤懑在胸?积压,我实在难以忍受和他共处?室,毫不留情地揭穿他的伪装是我最后的回击,不想再纠缠,只想逃离这个不再是家的家,逃离这个让我?碎的地?。
奶奶,对不起,这一次我是真的再也不想回来了。
一月份的长春劲峭的冷风刺骨,街上没有一个行人,雪色是夜色的对比,已经下得天地间混混沌沌,覆盖了我的视野,我迈下最后一阶台阶,前路是无迹的白茫茫,根本没有落脚之地。
凛冬的寒威逼得我不得不赶紧找个能取暖的房间,等我躺在酒店床上,买好回曼谷的机票,心里的烦闷也没有减轻,床褥像是有针刺一样,让我左翻右覆。
破晓的天,宛如没擦干净的毛玻璃,我裹着被子在床上躺了一天,除了叹气,只能叹气。
大年初二一早,我跑到了发小陈浩佳他家楼下。他正在单元门门口扫积雪,一看到我,惊讶地摔下扫把,扑过来给了我一个熊抱,他整张脸冻得红扑扑的,原本健瘦的人也胖了一圈,连下颌线也没那么清晰了。
“叶子,你咋比我高这么多了?”他手劲大,拍着我的后背,像是要把我拍碎似的。
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从陈浩佳怀里挣脱出来,扥好身上的羽绒服说:“长个了呀。”
“你个头窜了这么多,但还是那么瘦。”他手欠,掐了一把我的腰。
我无奈地说:“我都胖了快二十多斤了。”
“可能是当了明星,红气养人,比以前还帅!”这么长时间不见,他这张狗嘴里居然可以吐出象牙了。
他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头,带着一丝嫌弃的语气说,“头发咋留这么长,跟小姑娘似的。”
“为了角色留的,还不能剪。在泰国老热了,每天头发里全是汗。”
我们好久不见,满肚子的话想说。
他说:“那上楼吧。”
“不上去打扰阿姨他们了,我下午飞机回泰国,我们找个地方吃个饭?”
“今天就走,行,我送你。”
初一的大街上没有几个行人,饭店全都关门。
我俩来到以前舞蹈教室对面,这里有一家我们小时候经常关顾的面馆,他家过年期间还在营业,我们进屋坐下来,想着山水万重,我心情低落下来。
他突然贱兮兮的说:“你在那边,有没有男的追你?”
我口中的沉重话题,一下被他打断了。这个问题一听就是他憋了好久酝酿出来的。净不憋好屁。
我没好气地回答,“没有。”
他猥琐的眯起双眼,上下打量我,忽然凑到我面前,压低声音说:“说真的,你演男的和男的谈恋爱的剧呀,想想这种职场环境,我就替你头疼。我记得你那个搭子,叫巴克的那个……。”
“Buck。”
“好好好,Buck,这什么名啊?那Buck也是直男?”
我在桌下踢了他一脚,他揉着腿连连喊疼,我说:“你怎么开始关心这些了?”
他回头环顾了一圈周围,把头凑过来说:“我这不是担心你嘛,你还记得高一那个跟你表白那男的吗?我当时觉得他就是个变态,漂亮的女生他不去喜欢,非得来堵你。现在想想,我那时候真是井底里的□□,少见多怪。现在你又在泰国,周围都是泰国人,更危险。”
他对自己的定位到是很准确。
“泰国人有什么危险?”
“泰国可盛产人妖啊。”
人妖?这只□□的思维如此跳跃,我被他绕晕了,“盛产人妖有什么危险?”
“啧,你咋不懂,我的意思是说,泰国那么开放,喜欢你的男的不是更多吗?叶子,要是太危险就捂着腚回国吧,直男更多的祖国才是你的家啊。”
神他妈捂着腚,我被他气笑了,还笑出了声来。
陈浩佳好奇地问个没完,等面都坨了,我还在解释泰国拍腐剧的那一批演员基本都是直男,可他怎么都不信。
“你确定?不是因为你太爱摆死人脸,他们不敢打你的注意,你才免遭毒手的?”
遭毒手?这不是变相说我是□□的那个吗?
“你哪只眼睛看出我是下面那个,我他妈就不能……”我懒得和他继续争辩。
他一下子坐直身子,“什么意思?那你是上面那个?你还说你没男的追?”
“没有!”
“恼羞成怒啦?”他贼眼睛一转,语重心长地说:“你和Buck演那种爱情戏,万一他人戏不分、因戏生情然后对你难舍难分、缠缠绵绵怎么办……你还是得防着他,千万别认真啊。”
“你!”我抬手在他背上狠拍一下,“我没认真,我纯卖腐。”
他龇牙咧嘴地嘟囔,“好好好,我不说了,我这不就开个玩笑嘛,你这人还是这么不禁逗。”
现在我不想和他讨论,这件我自己都没想明白的问题。
刚进公司时姆哥还调侃我的女人缘不错,因为有些女艺人通过他要我的联系方式,我当时用未成年这个理由一直搪塞。
整个初高中时期,我的心思都扑在舞蹈上,班级里流动出来的暧昧气氛都是属于别人的。我没有喜欢过哪个异性,更没有喜欢过哪个同性。
直到遇到Buck……
我到底有没有因戏生情?我到底有没有日久生情?我到底有没有一见钟情?我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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