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京观说罢又回头望了一眼泯川楼,此时那粘稠的目光有了形状,只是他看不到。
“楼主,他来打听霜栽姑娘的近况,还借口探了灵谍的行踪,我估摸着他该是要行动了。”
身后的人俯下身子给江阮报告,方才陈京观托来的小伙计就在江阮脚下和霜栽见的面,他眼看着那人带着银子直奔霜栽的屋子去了。
“那晏离鸿驻守崇州的事情他也知道了?”
江阮看着那个身影慢慢消失,脸上多了一丝玩味。
“是,他去温家老宅子看了,我的人把消息透出去了。”
江阮点头,转身回到屋内。门口的人影踟蹰着,最后还是推门进来了。
“他都知道了,那你觉得他会先找我们算账还是直接打朔州?”
霜栽伸手避退了屋里的其他人,只留下了那个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姑娘。
“她就是素姝?”江阮没回答霜栽的话,反倒是伸手招呼小孩过来,“上次做得很好,要什么赏?”
小姑娘拗着没说话,江阮不怒反笑,“你母亲自愿为大业献身,她的遗愿我自会遵循,可是如今天下不太平,你留在楼里还能留条命。怎么,你因为母亲记恨上我了?”
“素姝不敢。但我想问您一句,这大业何时能成?”
素姝低着头,江阮抬起来的手犹豫了一下又收了回去,“快了,保准能在你最好的年纪将你嫁出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素姝顿身,“我只希望母亲能早些看到那一天。”
眼前九岁的小丫头说出这番话,江阮不觉得意外,只是这次他没有答她,他看得出素姝的心事,他想让素姝再想清楚些。
“上次行刺之时,其余二人的样貌你可看清了?”
素姝点头,江阮继续问:“那两个里面,你觉得谁更好杀?”
素姝没吭声,江阮轻笑道:“那姑娘给了你玉钗,舍不得她?”
素姝的手慢慢握紧了,露出被人说中心事时的紧张神情。
做灵谍的,最忌讳什么恩情道义,咱们下手的那一刻就没有退路了,恩情道义到最后都是捅向咱们的刀子。
这些话自素姝入楼起每日都会有师父带着她们背诵,可素姝年纪小,一开始并不能理解这其中的意思。
虽说她是同届选拔中最优胜者,但这只能说明她有做灵谍的本事,却不能说明她适合做灵谍。
刺杀平海,是素姝接到的第一个一等任务,毫无疑问,她完成的很好。可从那之后,她总能记起给了自己玉钗的姐姐的眼睛。她看上去冷冷的,全程都没有说过几句话,她从怀里拿钗子的时候满是犹豫,可丢钗子的时候,却很果决。
自己却拿那把钗子插进了她同伴的胸口。
素姝在执行任务前经历过很多训练,也用刀剑和敌人较量过,她见过血,也杀过人。可这次不同,玉钗插进那个人胸口的时候,玉钗好冰,而他的血好烫。
就差一点,素姝就要收手了。
那时她的大脑像一锅快要扑出来的粥,翻滚着的思绪牵制着她的双手,她好似能听到心跳,但她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玉钗上那颗心在颤动。
他们,好像不该死啊。
素姝被脑子里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她从小被灌输的思想是为天下惩奸除恶,但什么是恶,没有人教过她。此刻在她的眼中,她杀死的是好人。
“素姝,完成任务活着回来。”
突然,另一个更为强大的声音盖住了素姝的耳朵。临行前母亲抱着她一声声嘱咐,说无论如何不能坏了楼主的计划,她们的命是霜栽救的,她们就是楼主的人。
于是素姝旋转了玉钗,将它刺到了更深处,直到她触碰到那个人的身体。她看到那个比霜栽大不了几岁的哥哥看着自己,眼神里全是难以置信和悲戚。
下一秒,素姝逃走了。她受不了人群的喧闹,更受不了他们看自己的眼神。
素姝连夜跑回了泯川楼,所有人都在为她贺喜,说她是大业的英雄。鸢绫抱着她像是要将她揉进自己怀里,一遍遍和她说:“你做得好。”
真的吗?
素姝勉强扯出一抹微笑,回抱住母亲。鸢绫以为她是激动才落了泪,却不知道素姝眼睛里的泪水更多的是为自己而流。
在那之后素姝练功更刻苦,出任务时刀刀毙命,她不敢再留给自己思考的时间。
这是她能麻痹自己的唯一方式,只要她抽身快,血就溅不到她的脸上。
她以为她这辈子就这样了,直到鸢绫死后,霜栽抱住她说:“再过些日子,我会送你去一个信得过的大户人家,他们没有子嗣,会好好待你的。到时候,你会以大户人家正室之女的身份嫁出去。”
那时候素姝才知道,原来母亲早就察觉出了她的异常。鸢绫谨小慎微地活了一辈子,她最擅长看人眼色,自己这女儿不过**岁,她还是看得清的。
于是鸢绫选择用死断了素姝的所有念想,让她去走一条康庄大道。
“没事,你不用回答我。那两个人你不会再碰到了。”
素姝明白江阮的意思,她只觉得心里头刚被缝好的口子又扯了条缝。
“下去吧,我与你霜栽姐姐要谈事情。”
素姝恭敬地朝江阮行礼,临走时看到霜栽望自己时眼神复杂。
“可惜了,她的身手不逊于你。”
素姝走后,江阮叹着气摇头道。霜栽没回他,走到他对面坐下,“你会信守承诺的对吗?”
闻言,江阮无奈地挠了挠眉心,作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我倒也不至于非要取一个小姑娘的性命。”
他顿了片刻补充道:“但现在不能放她走,她知道太多关于泯川楼的事情,你把她带在身边,看好。出了事我可不负责。”
霜栽没应声,江阮又偏头看她,“怎么,他都不敢露面就扰了你的心绪?”
“没有,”霜栽斩钉截铁地答,“不是因为他。”
“那就是因为我。”
江阮笑了笑,走过去给霜栽倒了杯茶,“当时那人要我杀了陈京观,下的可是死命令,我那般做为的也是保住他的性命,算是杀鸡儆猴。只是我没想到陈京观没有就此罢手,反而越挫越勇。”
“可你借的是我的刀。”
霜栽看着茶杯上起伏的茶叶,好似又回到了几年前,那时她还是阮青衣救回来的小丫头。
现在,她成了泯川楼的掌柜,知道了这一切的背后都是江阮,是她叫过哥哥的人。
“只有这样,你才能彻底断了念想。”
江阮走过去钳住霜栽的下颚,眼前的人微微皱眉后他又松了手。
“当初母亲救你,是看在你与我们同病相怜。我也没想着求你回报,是你自己找上来。”
霜栽被江阮说的哑口无言。的确,这都是她自己愿意的。
她一家被卖给人牙子,一路上死的死散的散,孟遥鹤被丢在江边的时候她觉得天都塌了,亏得在崇州遇到了阮青衣。
霜栽信任阮青衣,是因为她有个与自己差不多大的儿子,名叫江阮。她对霜栽如同对江阮一般好,霜栽舍不得这好不容易又有的家。
可人生没有不散的筵席,阮青衣还是走了,她交给霜栽吃饭的本事,然后被娘家人领走了。
霜栽记得那天自己哭了好久,后来她才知道,带阮青衣走的是东亭皇室。阮青衣与东亭老皇帝有一子,名叫姚渊,不过霜栽知道的是他的另一个名字,江阮。
那时的东亭已经被北梁灭国,留下的都是些傀儡,她不知道阮青衣为什么选择在这个时候公布江阮的身世,她只知道江阮和阮青衣被带走后,阮青衣就死了。
霜栽再遇到江阮,是他来到泯川楼接任掌柜的那天。霜栽追着他问了很多,可他对阮青衣的死三缄其口,只说了一句。
“你想不想要报仇?”
为了孟家,为了阮青衣。
也是那时,霜栽知道自己所在的泯川楼实际上是东亭灵谍的据点,而江阮此番过来,是接管灵谍的一切。
霜栽不知道江阮失踪的那些日子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他是如何做到今天的位置,她只看到原本沉默寡言的江阮开始左右逢源,变成了人人称颂的江公子,而阮青衣留在他心上的疤,源源不断在向外渗血。
不出意料,霜栽成为了灵谍,她做事狠辣果断,并且凭着在泯川三界的名号吸引来了许多看客,其中有些成了新的灵谍,有些则成了江阮的猎物。
他们两个就这样相互扶持着,跌跌撞撞拥有了现在的一切。
此时的霜栽再看江阮,已经看不到少年时他腼腆的笑,如今的江阮经常喜笑颜开,可霜栽看着只觉得虚假。
只是江阮作为楼主,无可指摘。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成熟领袖该做的,霜栽见到陈京观的时候被他的坚持和柔软打动,但是比起江阮,他太幼稚了。
“那时若不是你主动来问我,其实你可以当作我们不认识,然后安稳过活,我会保你一辈子无虞的。可惜,”江阮抽了抽嘴角,“你偏偏要来寻因问果。”
“那事到如今,你也不能告诉我是谁要杀他吗?”
江阮笑了笑,“怎么,担心他?要给他通风报信?用不着,现在要杀他的人是我。你要想,也可以告诉他。”
江阮微微仰头,垂在耳边的长发搭在他的肩膀上,这些日子他更瘦了些,可形销骨立给他带来了不容直视的威仪感。
“江阮,我于你只是一把刀吗?和其他灵谍无不同?”
江阮没有立刻回答,他伸手握住了茶杯的另一侧,指尖碰触的时候,他感受到霜栽的手微微颤抖。
“你知道的越少越好,到时候无论输赢,你大可以把一切推到我身上。”
“但归根结底,是你不信任我。”
霜栽直视着江阮的眼睛,“可我对你绝对信任,不然我不会拉来我的亲哥哥。”
茶杯里的茶叶荡起涟漪,只是不知是哪一方的动作乱了对方的思绪。四目相对时,江阮和霜栽的心里都是五味杂陈。
霜栽这句“亲哥哥”几近咬牙切齿,她望着江阮的时候眼睛里像是能滴出血。
霜栽还记得她知道晏离鸿就是孟遥鹤那一天,她满怀的失而复得转瞬变成怀抱中的一团空气,江阮很早之前就知道晏离鸿的身世,但是他没有告诉霜栽,直到晏离鸿出现在她面前,她才知道自己一直费劲招揽的陆家二子,就是自己的亲哥哥。
晏离鸿,原本已经离开这片泥沼了,他在陆家可以有个光明的前程,他前辈子的血泪可以成为上辈子的过往。
可霜栽把他拉了下来,让他也溅上了一身血。
“江阮,人不能只有利用的关系,不然你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哦?”江阮松开手上的力度,霜栽稳住了茶杯,“你要杀我?好,我引颈受戮。”
说着,江阮把脖子伸到霜栽面前,他轻轻合上眼,神色中居然还有一丝期待。
“疯子。”
江阮没动,可脸上笑意膨胀,“多谢夸奖。”
“对了,苏清晓失联了。”
霜栽话锋一转,江阮倒像是早有预料,“我知道。他和你们不同,他怕事情败露,迟早会走的。不过他既想要搏个宏图伟业,又想图个高风亮节,真贪啊。但愿陈京观能给他吧。”
江阮轻蔑地笑着,可转头望向霜栽的时候看到了她那没来得及藏的心事。
“怎么,还惦记你们的亲事呢?”
江阮说罢哈哈大笑。霜栽早就习惯了客人语言上意味不明的招惹,但是这话从江阮嘴里说出来,她突然有些不明所以的恨。
江阮当初选上苏清晓,也是她的缘故。
江阮把霜栽身边的所有人都拉下来给他们陪葬,这的确是江阮的性格,可霜栽只觉得浑身发冷,觉得恶心。
就好像她成了恶疾,沾染上她的人,都不得好死。
“江阮,”霜栽语气郑重,“你有想过败了之后,我们会担什么样的名声吗?”
“啧,”江阮脸上露出一丝不耐烦,“果然还是高门长出来的贵女,心里头还惦记那虚无的名声。不像我,生出来就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子。”
江阮的眼神变得阴鸷,他瞧霜栽时眼神像刀一般划过她的皮肤。
“真不该让你去拉拢陈京观,你如今说话越来越有他的味道,一样的瞻前顾后,一样的虚伪。”
霜栽无话可说,准备起身离开,可江阮出声叫住了她。
“你只要记得你要什么,就不会在意其他的了。你孟府死的那么惨,你就不想一刀一刀还回来?收起那些不值钱的同情心吧,你被践踏的时候,可没人同情过你。”
江阮语气中的嘲讽不加掩饰,他平日与霜栽说话时并非如此,可今天的霜栽太像陈京观了,太像那个让江阮这辈子第一个尝到失败滋味的人了。
江阮此刻说给霜栽的,也是他想要说给陈京观的。不过他不急,总有机会的,他会让陈京观切身体会到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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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祸起萧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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