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知分寸（四）
安然蹑手蹑脚地靠近，生怕惊动了他，轻声唤道：“顾公子。”
“安然，这窗外的枇杷树长得多好啊！”
安然心想，原来他看见自己进来了，道：“是啊，真好。”窗外，两棵枇杷树郁郁葱葱，叶片繁茂。
“那夜我请你吃枇杷果，你说不知道里面的枇杷籽种在土里能不能长出树苗来，我们将那些枇杷籽都种在了沐春堂门口。”
他们五月吃剩下了枇杷籽种下。安然是希望它们会长苗，但估计以后很难再看见。他们身份悬殊，日后应该不会再见。
“你的病？”
“一日不见便害相思，原来是这个道理。”
“嗯？”
“咳咳……”
“公子，我上回听给祖母看病的老大夫说手背大拇指和食指之间有一个合谷穴，平时多按压可以治疗风寒咳嗽。”
“你来帮我按按。”他抬起手，那白衣寝服丝面光滑，正好落到手肘处。安然轻柔地捏着他的手，默默数着三十六下，轻声说：“每次按三十六下，对身体有好处。”随后，又细心地换到了他的右手。
“安然，叫我‘二郎’。”
她的手一顿。
“就叫一声，别再乱叫。”
“二……郎。”安然愣生生地说。顾烨脸上带了点春意，安然看见他脖颈上露出的一段红绳，估摸就是悬挂了那块温润白玉，顾烨从出生就戴着的一块白玉。
他缓缓落座，似乎体力稍有恢复，然而安然观其面色依旧苍白如纸，轻声道：“你且去炕上小憩片刻，何必硬撑在书桌旁？身体孱弱，纵有满腹经纶，又有何益？”
“临近科考了。”顾烨微笑，手里执了本书。
安然撇了撇嘴巴，“那也是身体最重要。”心想，像他这样的名门望族还需要考取功名吗？他手里的《礼记》，上回她根本没有背完，其中有句话的意思是在古代，男女七岁开始便遵循不同的社交礼仪，女性在某些场合甚至不上饭桌。但如今圣人治理的天下，女人并非这么没有权力，安然也不是完全传统的女人。深闺大院能够藏住她的身子，却藏不住她的远大志向。
商贾之家的女孩参与商业活动并非罕见，她们可以抛头露面做生意，这是阿翁和阿爷说过的话。她从小接受的教育与正统官宦人家的教育不一样。普通百姓连饭都吃不饱，女孩子也要出来做事。
看望完顾烨，知道他的病没有自己想得那么重，他都准备去科考了，安然离开明世轩，去往安雯和安玲珑的所在地。
金鹤斋里。
安然气喘吁吁地奔至，手中紧握藏着银两的小锦囊，喘息未定，言道：“可算是寻着了。”
安雯抱着一盆水果在吃，坐在炕上的暖垫子上晃着脚丫，道：“六妹妹，你来晚了，没看见刚才的好戏。刚才金鹤斋里来了好几个给我们送食物的丫鬟，各个一顶一的美。其中，初礼温婉如兰，蕙心纨质；周莹清雅如秋菊，高风亮节；而颜回则甜美若春桃，明媚动人……据闻她们皆是侍奉顾公子的佳人，难怪顾公子对我家二姐姐向来淡漠，原是府中已汇聚诸多绝色。”
安玲珑根本无心吃东西，拍了桌子道：“你说够了没有。有的吃还堵不住你的嘴。哦，我知道了，你此言莫非心生嫉妒？丫鬟纵美，终是丫鬟，你怎敢将她们与亲姐相较？我若不及她们，那你这做妹妹的，又当如何自处？”
“你要眼巴巴地送上门，我又不是。”安雯犟嘴。
……
原来她不在的时候，二姐姐和三姐姐已经吵了一架，气都没消。安玲珑出生那天，满园的芙蓉花竟然都开了，芙蓉花象征富贵，安家上下都认定安玲珑有富贵命。
她出生时掉金子，说起来是金贵命，但她是庶出，三房起初不受宠，等于没金贵的命却偏偏要当金贵的人，那是不可能的，安府上下没人承认她有金贵命，她娘便干脆将那块金子藏起来打造成金锁，后来别人就都不说了。
安玲珑气得说不出话。丫鬟何欢急匆匆跑来，脸上扬起笑容，道：“公子醒了。不过还不能有太多人打扰，三位姑娘随我过去就在外头看一看罢。”
安玲珑和安雯这才作罢。
三个姑娘和三个哥儿一同站在明世轩外，听见轩内祖母、太太、顾夫人几人的模糊谈话声。
不久，轩门开了。
顾烨在小五的搀扶下走了出来，看起来清癯高冷。身后是太太、祖母和顾夫人等人。
太太沈唯道：“玲珑，快来拜见你义兄。”
安玲珑上前，福了福身子，道：“义兄安康。”
顾烨冷冷地瞧了一眼安玲珑，很快将目光掠过安然，那目光却也只有一瞬。在安然看来，那就像刻意避嫌，可既然要避嫌，又为何要看她，实在有些搞不懂。
她先前悄然探访明世轩一回，此番又再度踏足，心中不免生出几分诧异。初时乃是悄然行事，此番却是堂而皇之。
顾烨捂唇，咳嗽两声。
顾秋蓉道：“吾儿还需要休养，这次看望就到此为止了。沈妹妹可以下次再带玲丫头过来。我与老太太倒是多日不见，老太太可以再暂留府上一些时间，我有话想与老太太谈。”
安然是跟着老太太，安府的其他人都回去了，但是她没有，看着祖母和顾夫人再度进了轩室。
她、顾烨和小五都在轩外，她打破安静，道：“公子，不如晒晒阳光？”观其面色略显苍白，似有不适。
顾烨淡淡道：“晒着头晕。”
“可以撑伞。在外面呼吸新鲜空气或许对你身子好。”
顾烨点头，侍卫十四搬了把藤椅过来，小五去拿了把酒红色的布盖大伞。他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轻轻搭在她的肩头。
顾烨坐在藤椅上，或许现在阳光好，天气暖和，他单手搭在藤椅上支撑着脑袋，竟阖上了眼睛。
安然守在旁边，听见他絮絮地梦呓，为了更清晰地捕捉他的梦呓，她悄然靠近，不料对方支撑的手不经意间滑落。
顾烨猛然惊醒，眼帘微启，恰好映入眼帘的是她乌黑的秀发，以及那双宛如墨玉般明亮的眼眸，空气中还弥漫着她身上淡淡的甜香。
他故意撇开脑袋，问：“我刚才有没有说什么？”
她方才那般贴近，分明是对他的梦话充满了好奇。
安然摇头：“还没有听见呢。你就醒了。”
顾烨暗松一口气。
这时，轩室内传来顾夫人的哽咽声，“算我求您了，安老太太。”说是哽咽声，听起来更像哀求声。声音透过纸糊的窗，几乎是声嘶力竭的。
“发生了什么？”安然诧异，扶起顾烨，正要走进轩室。
轩室内，韩进家的推开门，道：“二公子、六姑娘，安老太太和夫人说要见你们。”
韩进家的是顾夫人当年的陪嫁丫鬟，后来嫁给了府里管事的下人韩进，故称韩进家的。
安然扶着顾烨进门，看见顾夫人坐在正中位置，抹了抹眼泪，捋了捋衣袖，平复心情道：“六丫头，我刚才在房里与你祖母谈了一番交心的话，现在想问一问你，你可愿意来赵国公府到我身边做事？该有的待遇一点都不会少你。”
安然看了看坐在边上的祖母，问：“做丫鬟吗？”
“说是丫鬟并不准确，就是请你来做事，你祖母之前跟我说你年纪虽然小，但是最会照顾人，不如留在我府上。”
安然缓缓松开紧握着顾烨的手臂，轻轻摇头，婉拒道：“夫人厚爱，只是安然仍需侍奉祖父母左右，实在难以分身再为夫人效力。”
顾夫人眼神中有失望，但没有放弃，“我可以允你一个月三十两银子，不会让你在我旁边做苦力，还会让嬷嬷们、教书先生等来教导你。另外，你想什么时候回安家都可以，会有专门的人送你回去，夜里能回安家。我已经与安老太太说妥，就你看愿不愿意？”
安然目光转向祖母，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轻声询问：“祖母，安然可否留在赵国府，为夫人效力？”
安老太太点了点头。
之前祖母让她远离顾烨，如今竟然同意了，或许是顾夫人说服了祖母，总之她是去顾夫人身边做事。
这干一个月就有三十两银子可以挣，安然对此很满意。
顾烨看向身边一脸兴奋打着小算盘的安然，不禁皱起了眉头，不知道自己母亲在玩哪出。他身子爽利些，却不是完全好了，还需要静养。
安然先送安老太太离开。
安老太太拄着拐杖，一边走一边说：“丫头，你一定在奇怪祖母为何同意顾夫人的请求，留你在赵国府做事，这顾夫人和赵国公最疼爱顾烨，但是你也看见了顾公子生病了，这病估计一辈子都治不好。顾夫人视子如命，凡对顾公子有益、为其所喜者，皆竭力以求。既得顾夫人青睐，祖母自当应允。然你于赵国府任职，亦须明了自己的身份地位。”
“回到安家，就对老爷说你是去赵国府里做顾夫人的贴使丫鬟，虽然老爷和你阿翁可能会有些不满。但是商贾之家的庶女能够去公爵府做一等丫鬟也是一种恩待。你阿爷和阿翁会理解的，如此太太那里也就没有话说了。”
若为普通商贾庶女，恐早已被卖至公爵府为奴。而她毕竟是长安首富之女，虽不受宠，但还有祖父母疼爱。然而，祖父母乃其唯一的依靠，岁月不饶人，她必须为未来筹谋，如多存积蓄，以备不时之需，减少后顾之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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