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茫茫,魏钰目送着侯府马车出巷口,凝着眉收回视线,吩咐身旁随从:“李粟,明日你去林家,去看看闻家小娘子可还在京。”
李粟点头应下。
魏钰抬头看着黑沉沉的天空,叹息一声。
晨起忽而西风大作,吹落满园落叶,轩窗不堪风吹,吱呀呀地作响。
裴清川迷迷糊糊醒了一阵子,听着外面斜风秋雨,再没了睡意。
这一日他精神尚可,直到下午才打了一阵盹,见他睡下了,寸识寸降悄悄地退了出去,遥遥看到魏钰往来走。
魏钰下值后径直来了这边,李粟跟在他身后回着话。
“属下今日去时,林家不肯让闻姑娘露面,说是风寒未好。”
魏钰眉梢微簇,解着披风的带子,侧首道:“没见到?”
李粟咧嘴笑,很快又敛容肃声道:“属下见他们态度强硬,后面便塞了些银子给府里的婆子,那婆子却说,府里根本没有什么闻姑娘,就连他们家的大公子这几日都是日日宿在书房,准备着春闱。”
魏钰脚步一滞,看看身侧的轩窗,声音压低几分:“当真?”
李粟连连点头:“林家主子少,奴仆也不多,那婆子是厨房里负责采买的,府里几口人吃饭,她最是了如指掌的。”
这时,屋里忽地一声瓷器落地的清脆声音。
魏钰与寸识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皆看到了凝重,连忙推门而入。
只见裴清川站在高几前,手撑在椅背上,脸上没什么血色,额前有几缕碎发,形容憔悴,身子轻晃,似乎有些支撑不住。
魏钰连忙过去扶住他,忧心道:“刀口未愈合,怎么起来了?”
裴清川手指紧紧抓着椅背,指尖泛白,压着长睫,低声问他:“兄长,她离开了,是吗?”
裴清川习武之人,自是耳聪目明,方才和李粟的对话,只怕他听全了。
魏钰心知此事他迟早得知道,便不再隐瞒:“她不在林家。”
闻昭哭着叫自己名字的场景仿佛还在眼前,怎么会成这样呢。
裴清川另一只手紧紧攥成拳,垂眼沉默着。
忽然,他抚开魏钰的手,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取了袍子就往身上套。
寸识寸降生怕他磕着,急急忙忙去护他,裴清川转身看他两人一眼,凤眸锐利,寒意沉沉。
两人心里一凛,不敢再行动。
见他要往外走,魏钰拽住他的胳膊,厉声道:“裴清川!”
被生生止住动作,裴清川眼神冷冷地看他一眼,眼尾早已是一片绯红。
魏钰一手搭在他肩头,将人往椅子上带,温声道:“我且问你,你可知闻姑娘当下在何处,你又要去哪儿找她?就凭你如今这病殃殃的模样?即便找到她了,你又要同她说什么,如何带她回来?她还愿意回来吗?”
“她会愿意的。”裴清川被他摁在椅子上,身形颓败,听到这话,猛地仰起头,声音沙哑,却一字一句字字清晰,“我一定会带她回来的。”
他眼底通红一片,似乎随时都会落下泪来,魏钰别开脸,不忍看他如今这不堪一击的样子。
他按着裴清川的肩膀,将他摁在椅子上:“此事还需从长计议,至少,还得你将伤养的差不多了。”
裴清川不语,气息不稳地坐着。
魏钰继续道:“你是朝廷命官,岂可随意离京。你且冷静下来,我会吩咐人去找闻姑娘下落的。还有,兄长被害一事还未结清,明日刑部会来问话,最终定案……”
魏钰又说了许多,就是不知他听进去了几句。
魏钰离开之时,将寸识和寸降也一并带了出去,留他一人在屋里冷静着。
裴清川在椅子上枯坐半晌,后知后觉发现扯到刀伤,刀口疼的厉害,额角都隐隐渗出些冷汗。
他忍着痛意,不由得轻嗤一声。
魏钰说的对,他如今伤病在身,什么都做不了,就是连上马估计都费劲,又如何去找闻昭。
他撑着椅子把手起身,因疼痛,身子不稳,踉跄着走了两步,险些跌了一跤,身子前倾的瞬间,脖颈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滑了出来。
他垂眸一看,一只木制平安符静静躺在胸前。
裴清川一怔,缓缓伸手,将它解下来放在掌心。
他太熟悉这个平安符了,这是闻昭日夜佩戴,携带了十几年的物件。
而如今,它却在自己的身上。
屋外秋雨绵绵,室内烛光幽幽,青年长身玉立站在榻前。
掌心紧紧地攥着平安符,呼吸声渐渐加重,他缓缓阖上眼睛。
泪水从颊上划过,滴在手上,又落在地上。
一滴,又一滴。
……
“姑娘,姑娘,别哭了。”
女使焦急地拿帕子擦着榻上少女脸上的冷汗,愁容满面的喊着她,“怎么又烧起来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缘分已尽,何必执着。闻昭,就看在我儿为你做过的这些事的份上,求你放过他吧。”侯夫人神色戚戚看着她,画面一转,是裴清川穿着红袍,手里牵着新嫁娘缓步走进侯府大门,视线冷冷地扫过闻昭,像是从来不认识一般,目光不曾在她身上停留半刻。
她有满腔的话想问他,喉咙里却像是塞进一块棉花,半句话也难以吐出。
闻昭憋闷的难受,泪水跟断了弦的珠子一样划过脸颊,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新人相携着一步步远去,心里还想着,本该如此的,这就是一开始既定的结局。
“姑娘,姑娘……”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大,她骤然睁开眼,呆愣愣地看着头顶陌生的承尘,胸口重重的起伏着。
女使见她醒了,拿着帕子替她擦了擦泪,担忧道:“姑娘梦到什么,哭成这样。”
梦……
是梦。
闻昭才像是回过神一般,原来只是梦。她抬手擦去泪,胸中郁气难消,眼眶里又蓄起泪花儿,索性闭上眼,闷闷道:“我想喝水。”
女使应了一声去倒水。
闻昭翻身朝向里侧,重重呼吸几下,将喉中即将溢出的委屈压下去。
女使喂她喝了水,见她面色潮红,还发着热,替她掖了掖被角,说:“方才主君来过了,说是专程去城外请了大夫来给姑娘再看看,今日下着雨来不了,估摸着明日就能到。”
闻昭轻咳了两声,将脑中杂乱的思绪清空,轻声问:“徐大人来过了?”
“来了,今年的雨真真是多,听说河堤都吹垮了几处,主君这几日忙的焦头烂额的,这不,才给姑娘提了些吃食,连茶都没来得及喝一口,又急匆匆的去了衙门。”
女使说着,又问她可要吃些东西,闻昭点头,“麻烦你了。”
女使笑笑说不麻烦,又出门去了厨房。
闻昭靠在床头,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落雨声,手抚在心口,梦里肝肠寸断的情景慢慢消弭。
她掀被下榻,赤脚到窗边,推窗而望。
廊下芭蕉叶子被雨打的颤颤巍巍,桂花落了一地,顺着雨水飘荡着。
空气中雨与尘土混杂着花香,冷香袭面,她长长呼出一口气,逼迫自己不再去想京城的一切。
她是两天前到的越州,离京那时天气太冷,着了凉,一路行程又颠簸难行,加之心中愁绪满腹,惶惶不可终日,半路就生了场病。
想着小病不碍事,没甚放心上,谁知被徐贺钦接回徐家的那夜就起了高热。
徐贺钦太忙,将她妥帖安顿好以后就去了衙门,至今,两人也只囫囵见了一面。
正想着,门被人推开。
女使提着吃食进来,见她立在窗边吹风,忙道:“姑娘过来吃些东西,窗边凉,莫要待太久。”
闻昭关了窗折身回去,随便吃了几口,身子还疲乏的紧,早早就歇下了。
第二日醒的早,天也放晴了,一连歇息几日,病也痊愈了七七八八。
闻昭方净完面,外头一阵说话声,不过片刻,进来个婆子,说是主君唤她去前厅用早膳。
闻昭赶忙应下,换好衣裳就跟着去了。
越州多雨水,草木也生的苍翠,徐宅不大,却一步一景。
院里的花草各有芳华,各色的菊花在廊下静静绽放,那棵高大的桂花树栽在院里西角,微风拂过,小小的花瓣铺满一层。
闻昭不免多看几眼。
不多时便到了前厅,闻昭心底琢磨着过会儿说些什么话,抬头便见门框边站着一个人,低头翻阅着手中的书。
其人约莫而立之年,一身灰绿色的襕袍,玉观紧束发。低头看着书卷,时而皱眉,时而沉思。
听到动静,他抬眸看了过来,随即绽开笑容,将书卷递给小厮,拾步而来,“你来了。”
闻昭忙不迭行了一礼:“大人。”
徐贺钦眉梢微抬,虚虚将她扶起,望后退了一步,温和道:“你是恩师的女儿,如今你来我这里,不必在意虚礼,不用拘谨。”
闻昭点头应是。
徐贺钦自知如今闻昭还是不自在,说了这一句后,也不再多言。
侧身让开路,温声道:“先用早膳。”
闻昭应下,跟着他往里走。
落座后,徐贺钦又问她病情如何,说大夫下午过来,断断续续的说了许多,倒是让闻昭放松了许多。
徐贺钦很是温和,说话含有几分闻昭父亲的神态,对她有关怀,却从不逾矩,闻昭倒是过的舒心。
如此这般过了几日,闻昭病早已养好,趁着徐贺钦在家休沐的日子,同他提起自己想离开的话。
徐贺钦搁下筷子,侧首看向她,皱着眉有些不解:“是我招待不周,还是府里下人不敬,昭昭何故突然说这种话?”
闻昭说没有:“府里一切都好,只是……只是我原本打算是寻一个活计养活自己,不好长久待在贵府。”
她说的恳切,徐贺钦也不恼。
想了想,他说:“你有这想法很好,只是我想知道,你想好用何活计谋生了吗?又是去何处?昭昭,你年纪尚轻,又是女子,多为艰难,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闻昭还待说什么,徐贺钦打断她的话,温声补充道:“当年我家贫读书,老师从不收我束脩,后来祖父过世,家中更是连买口棺材的银子都没有,我便打消了读书的念头。后来老师得知此事,替我埋葬祖父,几番劝我读书,师母时常带吃食与我,没有他们,何来今日之我。”
他看着闻昭的脸,似是看到故人,眸中有些湿润,“后来我中进士,外放潭州,离云安实在太远。我寒门出身,仕途艰难,等站稳脚跟派人去寻老师下落,却得知他已离世,我时常悔恨不已,我送去的银两,师母也悉数退了回来,一文钱不曾留过。后来便没了你们的消息,如今师母也去世,只余下一个你……”
“只要我徐贺钦在一日,便会好生照料你一日。”他眉间紧蹙,神态满是认真,“你且安心在我府中住下,需要什么,想做什么,只管告诉我,我会替你办妥。”
说着,他似乎想起什么来,又连忙补充道:“我夫人这几日在娘家,得知你来此,已往回赶了。我公务繁忙,只怕招待不周,等她来了,你有什么事,只同她讲,她为人热情,自能将你照料好。”
他言辞恳切,又句句在理,闻昭不是不明事理之人,点头应下了。
果真在次日,徐夫人回来了。
彼时闻昭在窗前看着芭蕉上的雨珠,听外院一阵热闹,正疑惑着,抬头望去,小径上有妇人撑伞款款而来。
视线对上,那人眉眼弯弯,步子快了些。
女使在旁看到了,轻呼道,“大娘子回来了。”
闻昭连忙起身去开门,两人对上,杨氏拉着她的手,携着人往里走。
柔声道:“夫君说是你来了,我连夜往回赶,这几日雨多,耽搁了些日子,也算是赶上了。”
闻昭欲行礼,杨氏拉着她往屋里带,轻声道:“你我之间不拘虚礼,快进屋。”
杨氏果真如徐贺钦说的一般,很是热情,闻昭说一句,杨氏能讲五六句。
杨氏与徐贺钦少年夫妻,从清贫到拜官,她见过闻昭父母,对于徐贺钦所言,更是亲身经历。知她如今身世凋零,心中自是悲痛,对她愈加怜惜。
恨不得将所有好吃的、好用的,通通堆到闻昭面前去。
一来二去,更是将闻昭认了义妹。
闻昭推辞不得,离开徐家的事也难以再说出口。
日子就这般过着,直到院里桂花落了几回,菊花也凋残,越州的雨季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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