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昭到鹤正楼时,门外已停着几辆马车了,小厮过来牵马去后院,只几步路的距离,闻昭便没再撑伞,冒着雪往里走去。
进去后,有王家的小厮带路。
她推门进雅间时,里头已坐着六个人。王姝、王徴姐弟,另有两男子,和两位小娘子。
两个男子她不识,这二位小娘子,却都是打过照面。
她二人是王姝手帕交,着浅紫色直裰的是越州司法参军之妹翟笛,而另一位牙绯长裙的则是越州知州之幼女,展敏。
展敏亦是明学书院的女夫子,闻昭同她相熟。这时,见她进来,展敏招手唤她过去:“可教人好等,昭昭好大的架子,今日不吃两杯酒我可是要恼了的。”
闻昭不怎么喝酒,对自己酒量也不知深浅,两杯酒吃下去,还不知会发生什么。她不好意思地朝众人歉笑,到展敏身侧坐下,抓住她袖子讨好般低语道:“好姐姐,今日下了雪,路上耽搁了些,平日里我怎敢迟,今日就饶了我吧。”
王姝将手中酒盏一举,递到她面前:“就吃一杯吧,今日这酒可是敏儿特地找展伯父要的陈年佳酿。”
闻昭正犹豫着,这时,翟笛笑着凑过来,手心托着一杯酒,双颊酡红,显然是已有些醉意,举杯就要与闻昭敬酒,浅笑道:“我知你许久,今日却是头一回见,想不到你竟生的如此……”
她皱皱眉,一股娇憨之态,似乎在思考该如何形容闻昭。她的脸凑近闻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轻声叹道:“钟灵琉秀,色若春棠。”
两人凑地近,闻昭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酒香和女儿家特有的体香,她下意识地身子轻往后仰。翟笛却不放过她,笑眯眯抓住她腕子,道:“恰逢良辰美景,我这杯酒你也得吃。”
王徴正和两个年轻郎君说着话,视线却一直暗中看着闻昭。
见她被缠住了,他搁下手中酒盏,起身欲替她解围。
话未出口,身后却响起一道声音。
“我替闻姑娘喝吧。”
他轻皱眉,颇为不解地看向身后站的笔直的少年。
他这声突兀,雅间众人一时都静了下来,所有人的视线顿时都聚到他身上。
张季羽跟个青松似的站着,见闻昭支着腮凝眸,目带疑惑地看了过来,他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喉间滚动。
一股热气从背脊轰然窜到发顶,背后霎时间覆上薄汗,耳根子也烧的慌,他红着脸,顶着众人的目光结巴着解释:“这酒,我、我方才尝过了,也算烈酒,闻姑娘吃了,只怕是会醉酒。我……我……”
“季羽,怎么这会儿就不怕回府被你父亲责罚了?”他身侧另一位着银白长袍的少年郎笑着打趣,“方才你可是驳了我面子,不肯吃我的酒的。”
张季羽脸更红了,慌乱地看了闻昭一眼,又看向少年郎,解释道:“只吃一两杯酒,父亲不会知道的。”
那少年郎还待说什么,展敏捡了个桌上的葡萄丢到他身上,斥道:“邵嶷,吃你的酒去。”
邵嶷抬臂接住葡萄,在手里抛了抛,随即笑着朝展敏拱手,歉笑道:“这不是看季羽难得出一回头,还是为着一个小娘子,好奇,实在好奇。”
闻昭微愣,抬眼有些诧异地看向张季羽。忽然想起前几日杨氏说过的话,张家大娘子曾来府中打听自己是否定亲。
视线才与他对上,张季羽忽地拱手行礼,信誓旦旦地道:“小娘子不必担心,今日有我,我替你喝。”
他话一出,众人“哄”地一下笑开了,视线来回在张季羽和闻昭身上打转。
王姝靠在窗边,笑着问他:“季羽,前几日伯母是不是差人去徐大人家里去了?是替你打听我们昭昭吗?”
翟笛瞬间接话头:“原来季羽是相中了闻小娘子啊,怪不得方才问了好几遍闻姑娘何时来。”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张季羽早已红透了脸,站在屋中颇有几分不知所措。
闻昭被这也闹的也有些不好意思,她默默地往王姝身后躲了躲。
王徴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看到闻昭的动作,他眼底一黯,拉着张季羽坐下,道:“好了,既然人都到齐了,咱们这就开席吧。”
他起身不着痕迹地挡住张季羽,整理着桌上酒樽,一面道:“为着今日这席面,昨夜我都少吃了许多,早就饿了。阿姐,可以开席了。”
王姝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倒也没再说什么:“好,大家安置坐下吧。这酒,过会儿再喝。”
几人都应声。
他们一众人自幼相识,彼此再熟悉不过。如今念着闻昭在此,怕她不适应,三三两两地给她说着彼此儿时糗事,一时,席间气氛很是热闹。
冬雪静悄悄地,待席至尾声,临窗的王姝往外一瞧,轻叹一声,心里顿时也有了主意。
“今日这雪景甚佳,瑞阳湖畔的景色定是绝色。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去瑞阳湖,赏景吟诗,岂不美哉?”
此时时辰尚早,回府也不急,外面风光着实好看,几人自然没有异议。
一行人这便收拾着往瑞阳湖去。
鹤正楼离瑞阳湖不远,临着四条街,几人各自乘自家马车,缓缓往过去赶。
约是一炷香的功夫,马车速度慢了下来。
闻昭踩着脚凳下马车,手里捧着个汤婆子,下了马车便眼都不舍得眨地看着周遭一切。
此时天寒,瑞阳湖早就结了冰,湖面厚厚一层新雪,湖畔柳树枝条上盖着雪,再往远看,有雾凇挂于枝头。
几只雀儿停在湖心,不时低飞而过。
鸟雀声啾啾,北风也停歇,正是赏景好时候。
几人惊叹声不断,不知邵嶷说了什么,展敏正同他斗着嘴,其余几人或趁机打趣,或加入斗嘴。
闻昭听着热闹,低头轻轻踩着地上的雪,留下一串脚印来。
王姝劝了半天,见他二人还争个不停,索性由他们去了。
看看周围,她道:“这雾凇难见一回,我想去看看前面,你们作何想法?”
闻昭看看湖面上架着的那道桥,见对面有亭子几座,远远看去对面似有绿竹青松,心下微动:“我去对面看看。”
翟笛抱了写东西往过来走,欣喜道:“那几只雀儿好,我想将它们画下来,你们不必顾及我。”
展敏笑嘻嘻道:“那我随你看雾凇。”
邵嶷也跟着往前一站:“我也去!”
见王徴站在那儿不语,王姝轻摇头,只当没看见,便道:“那我去了,半个时辰后,还是在此处汇合。”
语罢,她已转身离开。
闻昭好奇着对面,也抬步向桥走去。张季羽见状,犹豫片刻便跟了上去,王徴垂眸想想,也跟着去了。
张季羽眉目青涩,跟在闻昭两三步的距离,看如今只剩他们三人,一时又有了信心。
他深吸一口气,两步到闻昭身侧,垂眼看看小娘子,开口道:“闻姑娘,今日真是对不住。”
闻昭看着他这愣头青的样子,想了想才知他所说是方才席间之事。她摇头,轻笑道:“不碍事,都是些玩笑话,张公子也莫放心上。”
她语声温柔,一笑恰如晴光映雪,张季羽不好意思地错开眼,鼓起勇气道:“闻姑娘,我……”
正欲表明心迹,忽觉身后有一道锐利的目光看他,他往后看,却只有王徴披着大氅侧目看湖中风景,他离他们足有五六步的距离,似乎并未注意他在做什么。
他疑惑地转回身,只当自己方才看错了。
继续道:“曾在宴席上遥遥见过姑娘几回,知姑娘如今同王家阿姐在书院教书,我心中钦佩万分。上月,曾在北街见姑娘为乞儿讨公道……”
闻昭抚去睫毛上的霜雪,抬眸看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有几分面熟。
上月旬休时,闻昭陪同杨氏去买布料做衣裳。彼时,铺子外嘈杂一片,客人多有出去看热闹的。
杨氏大着肚子,闻昭怕惊扰她,安抚她在里头等着,自己去外面看。
拨开人群,便见街口一个中年男子正打骂着一个孩子,她定睛一看,那小孩儿穿的破破烂烂的,脸蛋脏兮兮,蜷缩成一团,被打时仍倔强地瞪着那对夫妇,颤声哭喊:“我没偷!你打死我,我也不认!我就是没偷,我穷就是我偷的吗?哪有你们这般冤枉人的,这世道还有王法吗!”
那男子气的拿棍子打他,骂道:“我看你在我摊子前转悠许久了,我妻还大发善心给你两枚铜钱。没想到你狼心狗肺,居然偷我的银子。”
“我说了我没偷!”
“这满大街,只有你一个乞丐,不是你偷还能是谁?”男子抬脚就要踹过去,“有娘生没娘教的东西,今日我就替你爹娘治治你这满嘴谎言的毛病。”
小乞儿只倔强地看着他,满脸的眼泪:“我说了不是我……”
眼看着就踹他了,闻昭连忙喝住:“住手。”
那中年男子侧过脸看她,一脸的不耐烦:“小妮子,我劝你别多管闲事。”
闻昭被他凶狠的目光看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抿唇,仍道:“你说他偷了东西,可有证据?即便是衙门审人,也断没有屈打成招的道理。”
“你管这么多做什么?怎么,你跟这小子一伙的?”那男子上下打量闻昭几眼,见她着装并不俗,只当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娘子,又瞪了她一眼,“我劝你别多管闲事。”
说完,他又一脚踹在那乞儿肩头,小孩儿忍不住痛,呜呜哭了两声,小脸煞白。
闻昭于心不忍,见周围有人逐渐聚了过来,偶有几个指责这人。
“王大郎,差不多得了,你还真要将人打死啊。”
“就是,又没几个钱。”
“家里老爹跟前受了窝囊气,跑出来给这可怜人出气算什么。”
“怪不得你娘老子不喜你,将家底都留给你家二郎。”
被唤作王大郎的男子顿时面上铁青,他看看围着的一群人,又看看闻昭,狠狠指着她,抬步就往过来走:“我今日……”
闻昭心一惊,连忙扬声道:“我已报官,衙门的人很快就赶到了。”
王大郎犹豫一瞬,这时,街尾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渐近,腰别长刀的一对公差跑了过来。
王大郎见状,指着闻昭暗骂一声,转身挤开人群跑了。
闻昭长舒一口气,强撑着的肩稍稍放松,看了那小乞儿两眼,转身回铺子找杨氏。
给杨氏简单复述一遍事情,又掏了些银子递给女使,嘱咐她送给那乞儿。
杨氏戳了戳她额间,不悦道:“胆子真大,今日出门只有两个女使跟着,若是出了什么事,可怎么是好?”
闻昭乖乖听她数落,小声解释道:“我知道这个时辰会有巡街的公差来,所以才敢大着胆子逞强,下次不会了。”
杨氏无奈地看看她,“我知道你聪慧机敏,但很多时候,也得学会明哲保身。”
闻昭连忙点头如捣蒜。
不一会儿,女使回来,将银子又还给闻昭,“姑娘,那乞儿不见了。我问了一圈,说是被一位年轻郎君带去医馆了。”
闻昭经他一说,也想起方才的确有位年轻公子乘着马车,在王大郎冲过来骂她时,那公子还跳下马车来。
她想了想,“我原就想着给他些银子去医馆的。既然有人带他去了,那就罢了。”
……
闻昭仔细看他几眼,欣喜道:“原来是你。”
张季羽笑开,露出两颗虎牙,被她亮亮的眸子看着,颇有几分不好意思,他摸了摸脑袋:“是我,那孩子没什么大碍了。”
“那就好。”
见她认出自己,张季羽胆子大了些,走了没几步,忽地停下脚步,侧目问她:“闻姑娘,腊月二十六是我生辰。及那日,可否邀你过府一聚。我娘,我娘她也挺想见见你的。”
闻昭一顿,竟有些不知该说什么。
张季羽后半句话的意思太明显了。
她正斟酌着语句,这时,王徴走上来,他很快地看了闻昭一眼,最终将视线落在张季羽身上。
“季羽,翟笛那边似乎出了什么事,你去看看。”
闻昭和张季羽一同转身望去,果真看到翟笛正扬声同人说着什么,离得太远,模模糊糊听不真切。
只隔着片片落雪,看到她急忙寻着什么。
张季羽见状,犹豫片刻,便拱手对闻昭行礼:“真是对不住闻姑娘了,恐不能陪你一道了。”
闻昭回礼:“不碍事,你紧着去看看翟姑娘。”
张季羽对王徴颔首,便抬步折身回去。等他的身影渐远,两人才转身继续往过走。
方才张季羽的话二人都听清了,现下他虽已离开,但余下两人之间还是萦绕着淡淡的尴尬。
王徴打破沉默,道:“季羽他,他和翟姑娘的母亲是姨表姊妹,如今同在越州,往来倒也算亲密。”
闻昭微微点头,怪不得翟笛敢直接开张季羽玩笑。
两人过了桥,王徴带着她往竹林方向去,青竹挺拔,走的越近,更觉竹木潇潇,巍巍而立。
小径是鹅卵石铺就成的,今日还不曾有人来过,积了约两尺厚的雪,走得多了,难免打滑。
闻昭走得小心,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
王徴从方才的稍稍在前半步,如今已是和她并肩。见她垂着脑袋走得小心,他唇角几不可闻的浮起笑意。
转完一圈,算着时辰差不多了,两人往先前约好的地方走。
王徴温声同她讲述这瑞阳湖的由来,又说这桥是何人所修,湖畔竹子又为谁人所栽。
“文人多重情,那书生为着当年的一句口头之约,在此湖畔栽竹移花,亲自一砖一瓦地修屋子,就等来年开春去迎新妇入门。却不知,那姑娘早已病逝,他知此事之后,一夜白头,后来便随她去了。”
闻昭听他说着凄美的爱情,心底难免嘘唏,“愿他二人来世能圆满。”
王徴颔首,低头温柔地看向她。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小娘子发顶,她睫毛生的长,如今上头又积着薄薄一层雪与霜,许是令她不舒服了,又因天寒不愿伸手去拨,这会儿眨着眼睛,想将霜雪弄下来。
他手臂微动,躬身看向她,伸手欲去替她拨掉。
闻昭被忽然靠近的脸吓得连连退后几步,脚下一滑,王徴瞳孔微震,连忙拉住她的手臂,另一只手握住她肩膀,将人给带了回来。
闻昭堪堪站稳,王徴立刻将手撤回,只躬身看着她,急切道:“你没事吧。”
闻昭惊疑未定,轻呼气,摇头说没事,“我们回去吧。”
说完,她先转身,刚走了一步,胳膊上一紧,是王徴拉住了她。
闻昭回眸,诧异地看着他:“王徴?”
王徴对上她的目光,掌心渗出点汗来,握紧小娘子手臂的掌心松了又紧。
风声呼呼,远处竹林又几许风过后的簌簌声。
王徴目光认真地看着她,忽地松手,喉咙滚了滚,温声道:“闻昭,其实我……其实我倾心你已久。我知我如今没有功名,但是,但是等下次春闱,我定能高中的。我……我知道,我不如季羽家世好。越州也有许多年轻的郎君想与你结亲。”
他有些苦涩地笑了一下,“我明白我胜算不大,但我还是想同你表明心迹,我真的很喜欢你。我是说,如果你最后选择我的话,我会同瑞阳湖畔的书生一样,此生只忠与你一人。”
闻昭脑子发白,满脸震惊。怎么会,王徴怎么会心悦自己呢,她二人几乎朝夕相处,她从来没有察觉到这些。
王徴终是没忍住,抬手抚去她肩头落雪,低头目光柔和注视着她:“闻昭,如果你选择我,我会很欣喜。”
见他愈加靠近,闻昭慌乱地往后退,不料脚下一滑,身子霎时向后倾倒。她顿时脑中一空,认命地闭上眼睛,只等疼痛到来。
她腕子一热,下一瞬,一个天旋地转间她的身子撞上一个坚硬的胸膛,腕间的力也脱去。
王徴震惊的声音随后响起:“你是何人?”
闻昭缓缓回神,鼻间满是药香混合着熟悉清香的味道,她心神一震,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停滞了。
“松开她!”
王徴声音隐隐含着怒气。
箍在她腰后的那只手瞬间用力,将她牢牢扣在怀中,闻昭抬头去看。
青年削瘦锋利的下颌,直挺的鼻梁,还有那双愈加凌厉的凤眸。
真的是他。
怎么会是他。
裴清川怎么会在越州出现?
她挣了挣,裴清川手掌更用力,令她动弹不得。
闻昭吃痛,轻嘶一声:“你……”
裴清川低头垂眸,二人对上视线,他眼底尽是痛苦和难以置信的神色,闻昭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裴清川见闻昭眼眶微红,略显急色。他生生错开眼,喉咙滚了滚,声音低沉:“你别想走。”
王徴看他二人似乎相识,犹豫片刻,又皱眉上前,“你到底是何人,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如此大胆。还不速速放开她。”
闻昭只堪堪到他下巴处,听见王徴怒声,欲回头同他解释。没想到,裴清川察觉她的动作,她将将一动,他已经将另一只手放在她的后脑勺,将她的脸压在自己胸前,不许她转过去。
青年披着貂绒的烟云色鹤氅,闻昭脸贴上那貂绒的毛。只觉自己紧贴的胸膛轻轻震动,青年冷笑声在耳旁响起。
看着王徴的眼睛不含一丝笑意:“我该问你是何人,竟如此大胆。”
这时,闻昭抬头,隔着纷飞的雪花,看清他的面容。
他垂下眼皮,深深地看着她,声音不怒自威。
裴清川挪开视线,凤眸一沉,微抬下颌直视着对面王徴,冷声道:“胆敢觊觎我未过门的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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