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几日,纪云缈没再见到谢垣,只收到他遣人送来一封信,信中夹杂着隐晦的歉意,大意是照顾段芳柔只是应长辈所托,最近公务繁忙,让她安心等待。
思虑无益,还是得找个时间当面谈谈。
她将信收进盒中,打定主意不再因此事烦扰。
这天趁着天气好,她正趴在院内石桌上美滋滋晒太阳,偶尔掰几块盘子里的糕点,撒在水里看鱼儿争食。
可惜如此安逸闲暇的时光没能维持太久,她的小院里来了不速之客。
还一次来俩!
院门本是虚掩着,先是被轻轻叩响了几声,伴随着一道柔柔的女声传来。
“大姐姐,你在院中么?”
纪云缈还来不及作出回应,便又听得一声怒骂:“起开,跟她啰哩啰嗦些什么!”
随即哐的一声巨响,院门被一脚踢开。
两扇木板撞上墙壁又反弹回来,噼里啪啦的响动将树上歇脚的鸟雀惊起一大片,原本在抢食的鱼群也全都被吓得躲回石缝中,只余下一团碎屑孤零零漂浮在水面。
这种拆屋子似的进门方式,她不用猜也知道是谁。
纪云缈烦躁抬头望向门口,方才的好心情就这么消失殆尽。
她皱眉扫了眼闯进来的一双男女,又默默将目光移至别处,心中无语至极:
品味堪忧,暴殄天物。
女子一身翠绿色罗裙,裙角秀着栩栩如生的飞燕,针脚细密色彩鲜明。插了满头灿金的发钗,发髻上别着朵赤红色的琉璃花。
男子虽身着华贵锦缎长袍,可衣襟都未系好,领子敞开堆在胸口处,露着里面脏污的中衣。脚步虚浮,带着一股刺鼻的酒气。
两人模样倒是不错,打扮也极尽奢华,就是看着一言难尽。
作为原主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纪明扬和纪明思已经有些日子没来找她不痛快。
看到这俩,就难免想起原主那极品垃圾爹和妾室王姨娘。
一个典型吃绝户的故事。
纪老爷年轻时外出遭了难,为纪云缈的生母徐夫人所救。
他见徐家富庶,又只有徐夫人这一个女儿,便有心求娶,两人结成夫妻后,乘着岳家的东风,在翰林院挂了个编修的闲职。
后来外祖病故,徐夫人没了靠山,没多久纪老爷便在老太太示意下,将老太太远房侄女王氏抬了进来。
王姨娘是怀着孕进门的,其实两人早就勾搭上,已经有了一个女儿纪明思,生下纪明扬后,便彻底掌握了管家权。
而纪明扬更是占着唯一男丁的身份,被宠得无法无天,没少在府上作威作福,欺压徐夫人母女,纪老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没看见。
纪云缈来的头一年,还在努力适应古代的生活,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家中。
虽然并没能像爽文那般开金手指,但刚来时她心中恐慌,对这个陌生的世界感到抗拒,也没多少求生意图。因此谁都不惯着,大不了就是一死。
那种绝不吃亏,不行就玉石俱焚的疯癫状态,反倒让家中众人对她敬而远之,生怕触了霉头,居然给母女两人挣得了安稳日子。
徐夫人虽然柔弱,对她却是真心爱护,慢慢的,她觉得在这里跟母亲相依为命下去似乎也挺不错。
如果没有苍蝇隔三差五来烦她就更好了!
思及此处,纪云缈只觉得心头火起,更是懒得搭理俩人。
见没人说话,纪明思抬手半掩着嘴角,装作一副惊讶模样。
“咦,姐姐,你在院子里呀,方才我敲了门,怎么不应声?莫不是得了消息,自个儿躲在院子里偷偷哭呢!”
纪云缈对她这一连串表演视若无睹,偏过脸,樱唇微启,面无表情吐出两个字:“聒噪。”
她既不回答,也不过问是什么消息,根本不按套路出牌。
纪明思表情僵在脸上,显然被简短两字噎得不清,只能恶狠狠盯着她,半晌没出声。
一旁站着的纪明扬见她吃了瘪,扯着嘴角满脸都是嫌弃。他不屑啐了声,歪着脑袋甩开膀子就想上前。
纪云缈眼疾手快,一把抄起桌上放点心的托盘,在空中挥舞几下,威胁意味十足。
“别过来,就站在那里!”
纪明扬止住脚步,咧开嘴露出两排黄黑相间的牙齿,笑得一脸小人得志。还举止轻浮掰着手,关节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像是恐吓:“你这是做什么,难不成在怕我!”
“我怕你是是脑子坏掉了,你不知道自己身上一股味儿么,我闻着犯恶心,赶紧滚,不要把我院子熏臭了!”
“你!”
他表情瞬间扭曲,捏着拳头就想上前,纪云缈丝毫不慌,立在原地冷静盯着他的举动。
此人色厉内荏,看着五大三粗实则是个软脚虾,底子早就被酒色掏空,只需看准机会一托盘敲晕,等着喊人拉走就完事。
谁料一旁的纪明思却伸手拦着住了他,摇摇头朝他使了个眼色。
纪明扬虽然满脸不爽,僵持几番还是放下拳头,鼻子里哼哧哼哧喘着粗气,末了指着她破口大骂:“如今你仗着有谢垣撑腰,我是不敢把你怎么样,不过等新人入了府,看你能嚣张到几时!”
纪云缈表情一怔。
纪明思一直观察她的脸色,此时捕捉到这一丝不自然,心中暗喜,赶紧乘胜追击道:“外面都在传段员外郎正欲与谢家结亲,你还躲在院子里当缩头乌龟呢!”
她幸灾乐祸地盯着纪云缈的脸,期盼能从那张讨厌的脸上看到伤心欲绝的模样。
纪云缈缓缓放下手里的托盘,半垂着眸子盯着眼前俩人,忽然扯起嘴角,朝他们粲然一笑。
即便是两败俱伤,纪家姐弟也从没能在自己手里讨过好,尤其是在她心情不佳的时候。
这次也不会例外。
纪云缈面露嫌弃打量她:“纪明思,倘若你不是痴呆,应当还记得去岁花朝节发生了何事吧!”
眼前俩人闻言,脸色俱是一黑。
去年花朝节,恰逢谢垣升任大理寺丞,谢府办晚宴庆祝,邀了许多亲朋好友。谢垣的妹妹与纪明思串通好,使计让两人在谢府后花园单独遇上,还引得众人看到这一幕。
后来有好事者开玩笑问谢垣:听闻纪家大小姐对你情有独钟,如今二小姐也好似芳心暗许,你这是要将这对姐妹花一起收入囊中?
鲜少情绪外露的谢垣当场落了脸,厉声斥责:“怎可拿女子名声开玩笑,在下碰巧遇上纪二小姐罢了,慎言!”
于是这流言传来没出三日,便偃旗息鼓,反倒是纪明思因被无情拒绝而成了茶余饭后的笑料。
纪明思显然也想了起来,她的脸先是变得铁青,又涨得通红,嘴唇几番开合,最终憋出一句:“听说他们两家是世交,那女子又同谢垣自小相识,情份不同旁人。纪云缈,别怪我没提醒你。”
眼见两人都没讨到好,纪明扬心头火起,当场破口大骂:“纪明思,说好的看笑话呢,看得是谁的笑话?”
纪明思也恼了,毫不留情怼回去:“我求着你了,不是你自己硬要跟着来么?”
两人互相推搡着离开,纪云缈望着两人背影,缓缓坐了回去。水中鱼群重新聚集到一起,她的心却沉了下去。
当初谢垣单单否认纪二小姐,却没有提到她,给出的暗示很明确。也确实是自那之后,京城众人默认了他俩恋人的关系。
正月二十,距离上元节已经五日了,为何那夜的流言还在传,甚至愈演愈烈?
谢垣,你到底在想什么?
不多时,背后又有响动传来,她抬眼望去,是青萝推开院门,正端着一盘翠绿的青枣迈进屋。
见青萝神色忿懑,似有不满。纪云缈顺势拉她坐下,伸手轻点额头:“怎么了,眉毛都挤作一团!”
青萝心直口快,直接将外头听到的传言说出来。
“有人见到谢公子与最近回京的段家女儿夜游灯会,都在猜测段员外郎想与谢家结亲。”她怒气冲冲一拍桌子,咬牙切齿怒道,“全是些无中生有的话,什么都不知道还在那里乱传,简直太过分了!”
接二连三从不同人口中听到这些消息,纪云缈心情相当复杂。
其实没必要,若他真属意段芳柔,自己难受归难受,也定然不会去做那拆散鸳鸯的大棒,退了亲大家好聚好散便是。
无论是书中还是自己亲身相处,谢垣为人为官都担得一句品行端正光明磊落,眼前这个局面却让她看不明了。
青萝抱怨完,见纪云缈沉默不语,自知失言,语气有几分忐忑:“姑娘,要不要去找谢公子问清楚,这样放任下去真的没关系么?”
纪云缈突然觉得很没劲儿,恹恹道:“他前几天同我解释,段芳柔是因长辈所托不好拒绝。”
青萝顿时松了一口气,似在替她开心:“谢公子既这样说,捕风捉影的事情冷两天,自然会消下去,姑娘安心等着便是。”
纪云缈摇头:“若他不是这样想的呢?”
“什么?”
青萝没听明白,露出困惑的表情。
纪云缈没有解释,从瓷盘中掂起一枚青枣,反手投入水里,鱼儿受到惊吓,又四散逃开。
最多再等五日,患得患失的感情,没必要坚持下去。
*
正月二十二,上元灯会后第七日,谢垣带着礼物登门。
他遵照礼节先去拜访了纪老爷,却并不像往常那般直接来小院找纪云缈,而是去了纪老爷的书房,两人商讨了半个多时辰。
门房来传话时,话里话外都是谢垣准备提亲。纪云缈笑着没有应声,她隐隐觉着不安,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
等到临近晌午,青萝眉眼弯弯推门而入,噼里啪啦说了一长串:“谢公子朝姑娘院子来了,他那小厮手里还捧着个好精致的红木盒子呢,一看里面就装着宝贝。肯定是知道外头传着的风言风语,害怕姑娘生气,带着礼物哄您来了!”
不多时,谢垣出现在院门前,纪云缈起身提着裙摆迎上去:“谢…”
一句话还没说完,便见他一脸严肃,容颜像是浸了风雪。
纪云缈停下脚步,手指绞紧了衣角,抬起脸轻声问道:“怎么了?”
谢垣看着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艰涩道:“云缈,我希望你能接受芳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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