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堇愣住，踌躇片刻都未吭声。他若把陆奺辞直接带回镇北王府，岂不暴露了他的真实身份。
最重要的是，会给她带来危险。
沉默的少年立在昏暗的石室里，零落的烛火明明灭灭，照不清他的神色。
或许是她冒昧。她与这人的关系，不过为了查明真相，暂时结为盟友罢了。
陆奺辞抿唇半晌，拂了拂衣袖，意兴阑珊地朝外走去：“江少侠既不愿，我也不勉强。只是，这账册是你我一同找到的，麻烦抄录一份给我。”
她的语气很平淡，乍一听与平常无异，可江堇就算再迟钝，也听出了冷意。
江少侠，这个称呼好生疏，他不喜欢。
江堇追了上去，陆奺辞身影消失在窄小的甬道。等他弯着腰走出来时，便见岁忧当着他的面，搂住陆奺辞的细腰，足尖一点飞了上去。
他冷着脸出了井口。
“岁忧，咱们回去吧。”
“好————” 岁忧话卡在喉咙里，因为她看见自家少主吃人的眼神飞了过来。
“好像不行......” 她话锋一转，面上浮现出憨笑。
她又不傻，黑溜溜的眼珠转了转，选择退后一步背过身去。
“岁忧，你先去楚梦馆，把陈最唤醒，就说有要事相商！我们随后到。” 江堇冷声吩咐，“楚梦馆”三个字咬得特别重。
楚梦馆？陈少主不是在镇北王府吗？
岁忧顿时恍然大悟。她眼带抱歉地瞟了眼被蒙骗不知的陆姑娘，又沉重悲愤地领命而去。
陆姑娘，不是她不想说，而是少主不让说，她的小命也很重要呀！
江堇被那一眼看得莫名其妙，好似他是个欺骗小姑娘的负心薄情之人。
这都什么跟什么？！陈最到底怎么挑人的！
彼时天地之间只他二人。
夜色浓得似化不开的黑墨，杂草堆里偶有虫鸣声，扰得她心烦气躁，想起方才那一幕，不由出言讥讽道：“江少侠好威风，一身武功出神入化，我的屋子你想来就来，而我连你住哪都不知。”
容貌温婉的姑娘侧头望着天，倔强地忍住眼中的泪意，幽幽婉转的诉说着不满。
江堇不想见她这般，险些和盘托出，话到了嘴边，他生生咽下去，小心翼翼道：“我的家......不在上京城，等时机到了，我带你去好不好？”
他偷偷觑她，又不敢上前靠近她，漂亮的桃花眼往下一弯，有几分无措。
陆奺辞转过脸，盯着他。
少年的清瞳湿漉漉地，脸上堆砌着讨好的笑容，修长清瘦的身形无端有几点落寞。
“咳，咳......” 陆奺辞袅袅走到他身侧，轻声问：“你的家是在陇西吗？为什么要带我去？”
江堇一滞，垂下眼皮，不敢去看她的眸，嗫嚅道：“因为，因为我心，心，心...”
后面的字他怎么也说不出，舌尖似是搁在烤火的架子上，烫得他整张清俊面庞绯红。
陆奺辞清透的眸子满是戏谑之色，唇畔却不住地上扬，她好像有点喜欢他这副模样。
在她的注目下，江堇愈发窘迫，长手乱晃了晃，眼神慌乱地看一眼她，紧忙垂下头去。
“江沉影......” 陆奺辞继续往挪，直到脸颊贴在他的紧绷的臂上，“我好像饿了。”
晚饭用得早，一路奔波到半夜，体力消耗殆尽。陆奺辞扶着腰，苦恼地叹了一口气。
“啊？” 江堇面上的红晕尚未褪去，眼皮上翻，露出懵懂地眸子，水润清澈地如同雨后清洗后的山岚。
她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江堇立马羞恼道：“那我们走吧。”
夜风轻轻拂过，少年恢复了冷冽的神色，闷声揽住她出了破败的宅子，朝着楚梦馆而去。
——
楚梦馆，临街二楼。
陈最萎靡地打着哈欠，无力地趴在木桌上，面目狰狞，恶狠狠地抱怨道：“老子不干了！江堇不是人！老子睡得正香！哪有半夜把人叫醒！”
岁忧倚在窗边，捞了把果脯，一个一个丢进嘴里，面无表情地听着身后人的撒泼。
陈最一个人唠唠叨叨说了半天，抬首见岁忧悠闲地望天看月，气不过地叫嚣：“喂！还有你！好歹等我穿好衣裳再走啊！”
“少主说，不能被陆姑娘发现身份，所以要快。” 岁忧语气生硬地解释。
陈最悲愤地捂住脸。
他只着中衣在上京城里狂奔，全拜这个一根筋的下属所赐。
“少主和陆姑娘来了。”
岁忧的话刚落下，陈最立马直起了身，理了理不合身的衣裳，面上不见丝毫埋怨，摆出和气笑意。
江堇携着陆奺辞跃进屋，陈最笑眯眯迎了上去：“师弟，陆姑娘，你们来了。”
岁忧不屑地看他一眼，不就是打不过江少主嘛，真怂！
江堇也不废话，把怀里的账册甩给他，开门见山：“师兄，这账本有问题，我们看不出蹊跷，你管着观里的生意，兴许能看出端倪。”
陈最见他神色严肃，郑重地接过，坐在桌前翻看起来。
“岁忧，去准备些吃食。” 江堇低声道。
陆奺辞喊住岁忧：“备一些糕点即可。” 岁忧隐晦地看向江堇，直到见到江堇点头，她才领命出了门。
屋里一时间只听得见纸张一页页哗啦啦滑过的声音，陈最的神色愈发凝重，直到扫过最后一页，他合上泛黄的账册，沉声问：“这是从哪里找来的？”
“一处废弃的宅院。” 江堇顿了下，瞧了一眼平静地陆奺辞，才道：“被人引过去的，枯井里的暗室里找到的。”
陈最指间轻点账册，沉吟道：“墨香斋和云间来入账最多，两者皆是扬州的铺子，前者卖些古玩，后者则是烟花巷柳之地。虽说是赚钱的行当，可短短五年间，哪里能盈利八十万银两。”
陆奺辞倒吸一口凉气：“八十万两？”
陈最沉重地点点头。他算数一向好，方才翻过一遍，加了个总和。
屋里顿时沉寂下来，一时落针可闻。
“嘎吱”一声，岁忧端着盘进来，瞧了瞧众人明显不对劲的神色，放下后立即退出。
她是个察言观色的好属下。
陆奺辞拈起一块梅花酥，双眼有些无神地盯着，迟迟不下口。
“在想什么呢？” 江堇自然地倒了杯水，递到她跟前，“快些吃吧。”
陆奺辞怔怔地道了谢，咬了一口，缓缓道：“引我们过去的，是什么人？他想让我们去查这账本，为什么？”
账册上所记数额颇大，牵扯的势力必然非凡，难以撼动，才能这般肆无忌惮地洗钱，最后落入自己的荷包。
这个道理，在座的三人都懂。
陈最拧着眉头，电光火石般，他的脑海中方才闪过一个大胆的可能。
他猛地站起身，神色激动地来回踱步，抖着袖衫，口中不住念叨：“是了是了，定是这样！”
“师兄！你这是怎么了？” 江堇厉声呵道。
“师弟！我知道了！” 陈最似陷入疯魔般，拎起茶壶不管不顾地倒入嘴里。
江堇与陆奺辞不解地望向他。
陈最放下茶壶，擦了下嘴角，面色逐渐平静下来，这才坐下来缓缓将心中的猜想道出。
“这账本，记录了从咸平三年至咸平八年的入账，零零散散的商铺加起来有十几家。”
见他二人仍旧不解，陈最心里颇有些得意，继续道：“咸平三年，也就是十七年前，舒王运往边关的，不止有粮草，还有百万两军饷。”
陆奺辞和江堇的神色蓦然一变。
“当年粮草被烧了，军饷说是被舒王献给楚国了。后来楚国大败，割了三座城池，此事就算揭过了，谁也没再提过。”
“可那军饷，真的是给了楚国吗？”
“是没再提过，还是没有人再敢提？”
“同年五月楚国战败。这账本的第一笔入账便是咸和三年六月，墨香斋上缴一万两白银。此后的五年间，这笔赃银洗成了见光的白银，落入了幕后人的口袋里。”
陆奺辞仍旧不可置信：“这里入账的只有八十万两，还有二十万两呢？”
陈最笑得讽刺：“从边关到江南扬州，何止千里，上下哪里不需要打点？光是靠一人之力，怎能吞下百万银两。只有拉下水的人多，船才不会翻。”
陆奺辞背脊不禁一寒。
十七年间，谁敢重查舒王旧案，谁就会落得个家破人亡，死无葬身之地。
哪怕是过去了这么久，依然不放过任何重查此案之人。
“那圣上呢？” 陆奺辞握紧手指，嘴唇微微发白：“圣上难道不知？”
江堇垂着眸，淡淡开口：“若是圣上默许呢？”
陆奺辞心口沉甸甸地，压得她险些喘不过气。
是啊，若是不是圣上一道密旨，定了舒王和主帅裴炎之的谋逆之罪，借秦朔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斩了二人。
若不是圣上默许，百万军饷不声不响地消失，不追查不问罪，轻飘飘地揭过去。
“单单一个秦朔，办不成这件事。” 江堇转动着杯盏，目光冷如冰霜，“上京城里查起来不方便。稍一有动作，便会惊动幕后之人。得去趟江南，从下面找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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