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韵之突然晕厥,并非伪装。初见游击等人时,她便已力竭,魏林递来的水不过让她强撑须臾。随后争抢水囊,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此刻不晕,反倒不合情理了。
魏林抱着昏迷的沈韵之走到门口,正撞上折返的游击。随行还有数位将领,簇拥在中央的正是赵瑾言。
赵瑾言目光扫过魏林怀中之人:“他如何了?”
魏林答道:“回元帅,人已晕厥。但属下探过脉息,应无大碍,只是皮外伤。” 方才在庙中他便确认过,未伤及筋骨。何况抢水时那股生猛劲儿,哪里像垂死之人?被那般巨柱砸中竟只轻伤,连他也觉匪夷所思。
赵瑾言颔首:“让军医仔细诊治,务必保他无恙。”
“是。”魏林应道。
赵瑾言交代完,临走时目光掠过正被抬出的校尉尸身——游击已禀明原委。此人临死不忘同袍,确是重情重义。他又瞥了游击一眼,后者心知余怒未消,只得暗叹一声,默默随众将回帅营商议军情。
赵瑾言离去后,魏林命人将沈韵之安置在士兵营帐一张相对整洁的铺上。恰逢士兵操练归来,见沈韵之如此狼狈,纷纷好奇:“将军,这是怎的了?怎落得如此模样?”
魏林无暇细说,先遣人去寻军医,又命人打来热水为沈韵之擦拭。
宋濂奉命上前,正要解开她的外衣,她倏然睁眼,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
宋濂迎上她的目光,那眼神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放手,我在替你清理。”
沈韵之置若罔闻,只是死死瞪着他,纹丝不动。
旁边一个士兵忍不住劝道:“快松开吧,否则血怕是要止不住了!” 众人皆听闻她的壮举,心中钦佩。不知是何等毅力,能背负着沉重的同袍尸身爬行至此。
沈韵之却似隔绝了所有关切,只紧盯着宋濂,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宋濂眉头紧锁。虽不解其意,但触及那眼神,便知必有隐情。此刻的她如炸毛的困兽,若再强行施为,恐会激起殊死反抗。
两人僵持间,换了身衣服的游击拎着一位白发老军医闯了进来,轰走旁人,只留下宋濂。
他将老军医往床边一搡,抱着胳膊倨傲道:“老头儿!这可是老子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宝贝!你要救不活,看我不拔光你的胡子!” 他又补充,“元帅说了,带不回活口,老子就得卷铺盖滚蛋!我可是立了军令状的,你敢弄丢老子的救命稻草,我跟你拼命!”
老军医气得胡子直抖,却似习以为常,只得强压怒气。伤者为重,此刻也懒得计较。他放下药箱,小声嘟囔:“无礼小儿……”
游击斜睨他:“还磨蹭?快看看他死没死!”
老军医不理他,径自打开药箱,取出湿布欲擦拭沈韵之手臂。见宋濂仍僵持,咳了一声:“小将军,请让让,容老朽瞧瞧。”
宋濂这才回神,稍一用力便掰开沈韵之的手指——那力道于他本微不足道,方才竟忘了挣脱。他眉头紧蹙退开,心下自问:这是怎么了?竟为一个初识之人乱了方寸?还是此人带来的震撼,令他刮目相看?
游击见状,用手肘碰了碰魏林,嬉笑道:“这小子有点儿意思!刚来就让元帅亲自过问,要不你收了他做关门弟子?好好栽培,必成大器。”
魏林瞥他一眼,不予理会。
游击深知其性,玩笑点到即止,否则下一刻招呼他的可能就是长矛。他噤声不语,目光转回摇头晃脑的老军医身上。
良久,老军医终于收手。他用白布擦了擦,便开始收拾药箱。
游击哪里肯放,一把揪住他衣襟急问:“老头儿!你倒是说句话啊!他到底怎么样了?”
老军医看他一眼,抬手在他腕间穴位用力一拍。游击顿觉手臂酸麻剧痛,龇牙咧嘴,跳脚不止。
老军医不再理他,继续收拾。
游击又急又无奈。他所言非虚,此人若亡,他与魏林定被遣返。
“军医……”魏林出声。
老军医这才停手,背起药箱道:“死不了……”
游击忍痛喊道:“臭老头!你故意的!” 明知没事却偏不说,存心看他出丑。
老军医瞪他一眼,对魏林道:“这丫头命硬,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我去熬碗白粥给她灌下去,明日便好。”
“丫头?” 魏林尚未开口,游击已先嚷了起来,“臭老头,你哪只眼睛看出她是丫头?分明是个小子!” 此刻的沈韵之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满脸尘污,任谁看都是个少年。
老军医意味深长地瞥了游击一眼,随即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恍然的语气道:“哦……原来是个小子……老眼昏花喽,原来是个小子……”
游击嗤道:“臭老头,说你老还不认!快给我解穴,不然要你好看!”
老军医不再纠缠,走到他面前,抬手在他头顶重重一拍。游击顿觉手臂恢复。
老军医边往外走边嘱咐:“先别擦洗,等人醒了,抬到我药屋去,得用老朽特制的药浴……啊,原来是个小子,是个小子啊……” 余音袅袅,人已出帐。
军医走后,魏林便让宋濂等人将沈韵之抬往军医的药屋营帐。
沈韵之躺在床上,浑身滚烫,意识昏沉。混乱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翻腾:冲天的火光,惊恐的尖叫,还有那只紧紧攥着她的手……骤然间,寒光落下!温热的鲜血溅上她的脸颊。一只血淋淋的断臂滚落眼前!一步之遥的地上,躺着一具怒目圆睁的女尸——那张曾美艳的脸因极度惊恐而扭曲,眼球凸出,死死地、死死地瞪视着她……
她顿时呼吸困难,大汗淋漓。挣扎片刻,猛地从噩梦中惊醒!
沈韵之双目空洞地望着陌生的帐顶,那双惊怖的眼睛仍在脑中盘桓。不知过了多久,帐外天色已全然黑透。
步履蹒跚的老军医拎着檀木药箱进来。见她呆望帐顶,便将药箱放在桌上,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走到床边:“丫头,先把药喝了。”
沈韵之身体一僵,缓缓转过头,视线落在药碗上。她想伸手去接,手臂却沉重如铅。
老军医见此情景,将药碗放回箱中。看这光景,便知游击等人并未按他的吩咐喂她白粥。他嘟囔着提起药箱往外走:“就知道这帮小子只顾耍乐,哪会照顾人……”
见他离去,沈韵之才偷偷放松紧绷的肩膀。方才那声“丫头”,让她心胆俱裂!她躲过了宋濂,却终究逃不过军医的法眼。身份暴露,恐怕命不久矣……
刚掀帘出门的老军医,正撞上迎面而来的赵瑾言。老军医瞥了眼他空着的手,没好气地道:“我让那两个混小子照顾他,他们又溜去灌黄汤了?”
赵瑾言微怔,旋即瞥了眼身后的营帐,方才了然其怒从何来。
“他可是醒了?”
前日,朝廷送来美酒佳肴犒赏三军,以贺大捷。军中将士轮番敬酒,若非借故如厕,此刻还脱不了身。
老军医冷哼一声,转身便朝药房走去:“人是醒了,又快饿死了……药我先拿回去,你叫人喂她几口粥。不吃饱受不住我的药,放着也是糟蹋。老朽再去熬副温和的。”
待他走远,赵瑾言才掀帘入内。
沈韵之正反复盘算如何糊弄老军医,忽闻有人进来,未及看清来人,“咚”的一声便跪倒在地,言辞恳切:“军医!小人斗胆,求您心慈莫要告发。小人感恩戴德,日后定当万死不辞……”
她发完誓,面前却久久无声。心中忐忑,缓缓抬头,入眼是一双黑色镶边长靴,再往上,月白长衫的衣摆映入眼帘。
她心头一惊:坏了!来人绝非方才出去的老军医!
她把心一横,眼一闭,索性歪倒装晕。岂料太过紧张,脑袋竟真磕在地上,昏了过去。
赵瑾言看着地上不省人事的人,面上波澜不惊。他进来,不过是恰巧路过。
这几日军中常有人议论此人的“壮举”,作为主帅,他亦欣赏这份不畏死的勇悍。只是空有匹夫之勇,少了些谋略,终究可惜。
见地上人毫无动静,他转身掀帘而出。
沈韵之再次醒来,见宋濂端着白粥立于床边。见她睁眼,便扶她坐起,将粥碗递过去:“喝吧。”
沈韵之狠狠咽了下口水——她已数日粒米未进。
宋濂见她连抬手的力气都无,便舀起一勺递至唇边。沈韵之一口吸尽。
“慢些,无人同你争抢。”宋濂劝道。
沈韵之哪里听得进?饿到这般田地,一碗白粥于她无异于珍馐美馔。她一把夺过粥碗,几口便喝了个底朝天。
犹嫌不足,又将碗倒扣着抖了又抖,确认再无半滴,才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宋濂问:“还要么?”
沈韵之摇头。先前灌了一壶水,又喝下这满碗粥,腹中已然撑胀。“方才……是你进来的么?”她试探着问。
“什么?”
沈韵之神色平静:“无事。”
宋濂将空碗置于一旁,扶她躺好:“再歇会儿,我去请军医。”言罢,起身离去。
沈韵之躺在榻上,望着他背影消失,心中犹疑:方才那人究竟是谁?宋濂的衣着显然不对。
她缓缓阖眼,竭力摒除杂念。
暗忖,管他是谁,想必也被我这番举动弄得一头雾水。只要无人好事,去向老军医求证,对她方才那番言行,多半也是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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