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慕愣住了,反而笑了起来:“这已经是我所有的吃的了,你们还要怎样?”
“怎么样?”他们大约有三十多个人,多是些老弱病残,眉头紧紧皱着,贪婪的目光略过他身上的一针一线,“不如从你身上割下个肉,想来也能让我们吃饱。”
“你们先别急……”他话还没说完,对面蜂拥而至,挥舞着棍棒,人群中还有两个壮年拿着菜刀,目光凶狠。
那两个官兵在一旁站着,冷冷地笑。
谢闻道一时着急,翻身用轻功跳到一棵矮树上,大声说:“别急,我能帮你们!”
“谁信你啊!骗人的!”
“下来!下来!把树砍了……”
一片乱糟糟的嚷嚷声。
没办法,天已经快黑了,再不走就走不出去了。他顺着树枝一跃,调动内力驱使自己,突然腿部一受力,一把小刀从人群中甩出来,刺入他小腿。他没顾上回头,忍着疼痛一跃而起,走进了浓黑的夜色。
夜晚的顺风像是鬼魅在哭笑,来时清晰的路程不由在此刻显出了几分模糊不清。
他听着身后渐行渐远的喊叫声,等到四周的山林归于安静的时候,才把自己的伤口包扎了一下。
“这力道是真不轻啊。”他苦笑着。
朝廷在民间积累的声望是越来越不怎么样,这偏远地区根本就没把皇室放在眼里,尤其是头上的那地方官不干人事。
面前崎岖的山路,地面上好像隐隐约约有虫子在嘤嘤叫,叮咚的河水像是从右侧前方传过来,明月之下还闪耀着温和的光辉。
他总觉得好像走偏了路。
来时这里应该是有个分叉路口的。
四周有种紧绷的肃穆,突然一阵剑响,他一把带出雪襟,却发现背后空无一人,只有空荡荡的黑暗。纵然他夜视能力不错,也耐不住这阴冷惨淡的氛围给他的不安。
“你说,你拿什么给我交换?”一阵空灵的声音像是从远方传来。
温和又富有算计的苍老声音。
他似乎是被点中了膻中穴,愣在原地。
“你们无妄端着清修的名号,却有凌驾天下的野心,你也不想和其他两教派决裂吧?况且,现在也不是你们和皇室正面交锋的时候。”这是奚明的声音。
“可是,我凭什么要放你们回去?老朽虽说不比当年,杀了你们还是绰绰有余。”清虚子丝毫不着急,用手指夹着奚明架在他脖子上的含霜剑,用了些力道,“不过,要是只能放了你们一个人回去,你是要你走还是他走?”
“那就放他回去,我可以留下。”奚明收回含霜,冷漠,却又轻狂笑着。
随着他们的声音一层层清晰起来,面前的山川河流顷刻间改变了面貌,像是海市蜃楼,却又近在咫尺,清晰复刻了无妄之景。
这是他不曾去过的地方。
一个幽闭的暗室之内。青砖墙沁着尸油光,十二口丹鼎沿地脉排成摄魂阵。鼎腹内嵌的琉璃盏里,浮沉着半融的颅骨。
天灵盖皆凿方孔,插着引魂幡黄符。每有鼎盖开合,便泄出股甜腥腐香,与梁间垂落的吊尸林气息绞成死结。
谢慕眼睁睁注视着面前虚幻的环境变化,惊诧之余,疑惑自己为何突然进了幻境。这他已经有了经验。
而这一段复刻的是当初无妄山,那温和平静之下的黑暗。
他抬头,房梁上一具具干尸已经掉落的七七八八,随意躺倒在地上。丹鼎猩红色的火焰猖獗,里面浮沉着未熔透的尸骨。
显然这刚才经历了一番搏斗,眼前的人,正是清虚子和奚楚归。
西壁整面紫檀药柜,抽屉贴“离魂散”“牵机膏”朱砂签。分毫未动。
“你偷学了我们教派如此重要的法术,这账要怎么算呀?”清虚子笑眯眯的。
“还以为多难呢,不过如此。”奚明避开他的话,一贯的张扬骄傲。
转眼意识到现在的形势。
“不论是谢少卿,还是我,杀了我们只会让你有更多的麻烦。而且,若不是当初奚恒夺去了龙位,我也是有可能做储君的,你说我恨不恨他?只要放我们回去,你们无妄之事,紫微卫定然不予追究,假以时日,或许也是你们的一大助力。何乐而不为?”奚明这话说的底气十足,仿佛自己是个乱臣贼子,轻飘飘议论着明堂之上的圣人,“他身上的金针封印和缚雪刀到底有什么关系?”
“多亏了当时我的好徒弟,虽然说没有尽善尽美,也是让我很满意。”
清虚子这话说的模糊。没有回答他。
不过是当初念荣衣偷偷学会了金针封印,为了封存缚雪刀的秘密,把这用到了自己儿子身上。
这才给了十几年后的清虚子机会。
奚明多少知道谢慕母亲和无妄教的关系,一听到清虚子说要碎骨取封,这才慌了神,和江平云交手之后直接来了暗室。
“放了他吧,如果你想留下一个人,那就让我留下。”
清虚子思考了一下,点点头:“放了他可以,本来我也没有杀他。你何故对他这么执着?莫非是动了情?”
“……与你无关。”
“你们不会有善果的,言尽于此。不过在这件事上,按你说的做,我们定立血契。我要你对无妄的一切守口如瓶。紫微卫如何我不在乎,我要你,借助皇室的力量,把缚雪刀式和天枢卷集拿给我。”说着,他在空中画了一道符咒,羊皮卷一般显现在空气中,泛着金光。
“可以,这一切,只要你我知道就够了。”奚楚归回应他,“还有,既然你们端着清修无为的架势,让你们教派的人收着一点。此前凡是手下沾过血的,都要劳烦您这个掌门出手,让他们罪有应得,不过分吧?”
清虚子点头,算是同意了。
只要不影响到自己,杀鸡儆猴算什么。
二人以血为印,订立了血契。这是一种江湖中流传已久的术法。如若背信契约,则会遭到严重的反噬,侵蚀内力。
照这样说的话。
天枢卷集,一直不在无妄手里?!那被毁的说法……都只是他们商议好的话术。
这么说来,一切还得从头说起。
究竟是谁当时屠杀了整个药草宗。如果现在幻境的一切是真实的,那当初,当初奚明确实学会了幻境和舍离,在后山的一切究竟是他做的,还是面前道行深厚的清虚子?显然面前的一切还没有结束。
但他心中显然有了一个答案。
他心中翻涌起阵阵波涛,面前的画面是奚明走之后的。清虚子独自一人在暗室中,手中操纵着宛如棋盘一样的无妄山。
以因果正道,他的罪孽需要有人承载。
不出所料
他亲手布下了整个幻境,操纵着像是牵线木偶一般的人物。其中就有他的弟子。
那个明媚的姑娘,泽希。成了他在幻境摄取整个魂魄的药引。
里面蜂拥而至的弟子,受伤的念水遥,不过都被他牵动着一缕魂魄,承载了他曾操纵离魂阵手上沾染的罪孽。
就在这个暗室里,那些无辜的魂灵。
谢慕一时间感觉自己好天真。一路顺风顺水,竟然忘记了俯身看这世间的邪恶。
尔虞我诈的算计,你死我活的斗争。
面前清虚子手中的动作像是定格一般,而幻境在他手中经年熟练,操纵起来如探囊取物。他的目的,是要让自己恨上奚明吗?
可是为什么。
后山的情景像是预演好的一样。一切都只不过是清虚子的棋局。他是被裹在糖衣里面的蝉,粘住了飞出去的翅膀。
他愤怒,想要去面前直接和他动手,一个虚伪阴于算计之人,也不怪他自己的手下江平云利用白蝙蝠监视,渴望得到掌门之位取而代之。
他迫切地想要出手杀了清虚子。
一个算计自己母亲,欺骗自己弟子,利用周围一切,却装作清高的圣人。
等他意识到,自己只是在幻境中,而那幅图像很快就烟消云散,他亦无可奈何。
误会。一个荒唐的误会。可是他从来没有怪过奚明,这种信任感的来源究竟在哪里。仅仅因为模糊的年少情谊?他不知道。
等一切被初生的红日照破,这片土地最原始的面貌尽数展露。不过是平坦的荒郊野岭,在这崎岖的山壑之中,这处地势显得轻妙,高树掩映之下又有了一丝庄严。
黏重的土壤,刚经历了大水冲淋。谢慕来时一路紧赶,竟没有留意到,这断折的树木之下,竟有一半未完全埋进土的长矛。
上面尖锐的硬铁早已被冲刷,却仍然留下了几思昔日的辉煌。他弯腰捡起来,在手中细细观察着,像是……像是京城的制法。
这里莫非,是个古战场?
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环顾四周,腿上的伤口使他动起来有些疼痛,不过在一番寻找之下,得到了残破的刀枪剑戟。
四样齐全。不出所料。
能在这里发生的战争,他能想到的只有一场曾经皇室与南疆夷人的护卫战。
那还是川治十年的事。
风霜淹没了昔日战场的刀枪剑棍,只留下了一地沉重的荒凉。在这土地上,天灾**,轮番上演。战士的热血被大水浇灌,无人知晓。
荒凉,葬尸郊野,是许多无名战士的最终归宿。能在京城郊外的陵墓上立有名讳的,往往是能叫得上名字的将军。
这些无名小卒,是主力,也是封尘地下的土。他瞭望旷远的山峰,不禁感叹。
入目却是一匹烈马,上面白衣飘飘。
“闻道。”那人令止了马,面纱被掀开,入目却是一张让他意外的脸。
是花铃人。
“姑姑,府上出了什么状况吗?”谢慕此刻正是愁绪上心头,他来时交代过花铃人,尽管在府上不必外出,会保下她的。
此刻如此,匆匆而来,让人右眼一跳。
“别误会,京城那里也不太平,何必给你徒增麻烦?我听说你来了这里,想着或许能帮上你什么。”花铃人此刻未施粉黛,整张脸上却是神采奕奕,五官深邃。
“那便好。”他心里苦笑着,自己和那位的孽缘,真是重重交织的误会。
明明自己和花铃人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何能做到视她性命于不顾。只是人家见自己一面跟当空气一样,也没办法。
“我还没有向刺史交代身份,他们这里问题不少。”谢慕坦诚交代,“河道这里前段日子发了水灾。刚来,就被人家轰出来了。”话里多了几分无奈。
这话让花铃人听了不禁一笑:“这里和京城如何能比?人家不认你,纵然你家财万贯也使不出来。”
“那可不是。先回去吧,看他们紫微卫查的怎么样。就这灾情,上面的还能吃喝作乐,干净得了就怪了。”他话音未落,又是一声策马长鸣。
怎奈他转头一看,一时手足无措。
那英气逼人的架势,在烈日长空之下的马匹衬托中更显出来将军的风采。
高扬的马尾用红色的发绳缠束着,却是穿了一身淡紫色的轻衣。
翻身下马,随风飘扬,群山作衬。
两人就这么面对面站着。谁也没先开口。像是空气粘稠,粘住了两人躲闪的视线,把风都定格在了这一瞬。
“愣着干什么,你都不向人家打个招呼?”花铃人这是对奚明说的,责怪他。
对方目光明显躲闪了几下,却又显出了几分逞强的气势,生硬地说:“好久不见。”
接着又垂头又补充一句,“对不起。”
看得出他的不自在。
但谢闻道也没好过到哪里去。刚经历了恍若隔世般的那久违的真相。一时间,如此波折的心路历程,让他也难以开口。
不过还是秉持着礼节,淡淡一笑:“将军一切可都好?”
奚明像是得到了应允,惊喜之色流溢于眼眶,像小鹿一样扑闪两下。转身又不自在,点点头,想走上前,又移不开脚。
“怎么今天反差这么大?平日你不一向是无所顾忌,今儿像个小姑娘一样。”花铃人调侃他,“人家谢少卿救了我,感谢还来不及,你可对人家客气点。”
花铃人只知道谢慕救了自己,打听了奚明的过往,此外对二人之前经历都不了解。
谢慕望着奚明充满歉意的眼神,带了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一时间也有些开心。
心中终于舒了一口气。
至少,这是个好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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