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托斯卡纳下了一场雨。
冬天里的雨下得很密,天空全是深灰色的云,云层的边缘是黑色的,没有风,世界是一潭不流动的死水。
原本在街边摆摊的西波尔莱人全不见了踪影,他们早在乌云聚集的时候就离开了空旷的地方。
有的人挤进了教堂里,有的人跑进了邮局和村口的小图书馆里,还有人躲进了山坳里。
他们全身都披着用麻做成的蓑衣,远远看过去就像一个会移动的稻草人,只有一双眼睛还露在外面,作为洞察世界的工具。
天知道为什么——在这样高度发达的工业社会,西波尔莱人仍然保持着一些原始的习惯,明明雨衣或者防水的风衣都是更好的选择,但是他们仍然选择穿斗笠。
温特沃斯只穿着一件冲锋衣,将《世界大战中的海权更迭》还回村口的图书馆里的时候,他的裤脚已经湿透了,牛仔厚重的布料黏在他的皮肤上,让他感觉自己正在贴着一块铁疙瘩行走,又像是有蛇在舔着他裸露在外的皮肤。
“一位淋了水的人。”
淋了水?不应该是淋了雨吗?
温特沃斯转过头去,看见了坐在墙角处的西波尔莱女巫,她旁边还坐着几位西波尔莱人,他们都穿着厚厚的斗笠。
“早上好,先生,托斯卡纳正在下雨。”女巫对温特沃斯开口说道。
温特沃斯点了点头,没有回话。
他转过头去,从墙上密密麻麻排着的借书卡上取下了属于自己的那张,用圆珠笔在上面写下了自己的姓名、书籍的名字和还书的日期。
写完之后,他就准备离开这里。
“先生,托斯卡纳正在下雨。”女巫又说。
温特沃斯停住了脚步,他回过头,看着女巫。
“是的,托斯卡纳正在下雨。”温特沃斯重复了一遍女巫说的话。
“水和雨有什么区别?”女巫问。
温特沃斯想了想:“水是雨的一种。”
这句话很无厘头,温特沃斯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没有理由的话,按照道理来说,雨是水的一种才对。
女巫没有嘲笑他,只是问:“要做一次占卜吗?先生。”
温特沃斯摇了摇头。
“不需要钱。”
温特沃斯还是在摇头,说:“我并没有一百个良心,甚至一半的良心也没有,是个没有道德的穷人。”
女巫恍然大悟:“你和上一次来我这里占卜的先生,是一起的。”
“他是我的爱人。”
“原来如此,”女巫看了看屋外的雨,“雨越来越大,请等到雨小一些再离开吧。”
温特沃斯从善如流地留下了。
雨水冲淡了西波尔莱人身上的香料味,他们身上,现在只有檀香的味道特别突出。
他想起了家里的林客,从昨天晚上开始,林客就没有睡过觉了,他正在一遍又一遍地核查行动的细节,希望力保行动的环节不出错。
女巫站在温特沃斯的身边,开始和他闲聊起来。
“你为什么只穿着冲锋衣就出门了呢?”
“因为不打伞是英国的老传统。”温特沃斯随口回答道。
他并没有什么心情去回答女巫的问题,他最近正处在一种难得的放空状态里,不再去考虑一些没有定数,又不知所谓的事情。
托斯卡纳实在是太好了,这是丘陵里的世外桃源,天上有云,地上有和云一起走动的牛羊,边牧的声音翻山越岭,最后又在农场的一碗热汤里消弭。
他只想在听着雨声的门里,思考今天的晚饭。
“这可不算什么理由,先生。”
温特沃斯仍然保持着一个闲适的心情,并没有从安静的状态里挣脱,他实在是舒服极了。
“你们穿着斗笠出门,这又有什么说法吗?”
男孩在凭借着自己的心意和女巫聊天。
“因为我们不能碰水。”
“你们不是不能碰水,只是不愿意碰水罢了。”
“这样说也是对的,我们是‘完人’,要将生的一切带进死的坟墓里去,但是这对我们来说也是‘不能’,我们是‘愿意’的。”
温特沃斯仍然没有动脑,对于这一长段的咬文嚼字,并没有什么兴趣。
“可是人生路漫漫——我是说,你们时常会到各处去迁徙,天气变幻无常——如果你们之中真的有人碰到水了,这又怎么办呢?”
“我们会把他放到船上。”
温特沃斯勉强从雨声中回过了神,捕捉到了女巫话里的关键词,他来了兴趣:“船上?”
“是的,一艘船上。”
“什么样的船?”
“一艘永远在河流上漂浮的船,用木头做成的木船。”
“然后呢?”
“永恒流淌的河水会将他带去远方,他的周围都是水,如果船翻覆了,他就会永远沉在水里,如果船没有翻覆,他就会被河流带向海洋,在一望无际的汪洋中,结束自己的生命,随着时间的推移,船会被腐蚀,到时候,他的死亡也会溶于水中。”
死亡,就像水溶于水中。*
温特沃斯笑了一声。
“听起来很像中世纪时候的愚人船。”
“愚人船?”
“是的,所有被认定为有精神病的人,都会被流放到愚人船上,他们沿着河流一路向下,路过许多的城镇,他们会冲岸上的人大喊大叫,发泄着自己的疯病,但是他们不会有人向岸上抛出缆绳,愚人们永远不会有靠岸的一天。”
“本就应该如此,‘不完整’的生命是一段永不靠岸的航行。”
温特沃斯想起了他昨天晚上和伦科的谈话,正好也在聊起生与死的话题,他最近怎么在和各式各样的人聊起死亡?
“那靠了岸的生命是什么呢?就像你们,一辈子都不会碰水——‘完人’只会在岸上行走,你们躲避每一场不期而遇的雨水——这又怎么说呢?”
女巫不答话了。
温特沃斯并没有要对方回答的意思,他只是情绪正好走到了这里,所以顺着情绪说出来了很多的话。
这完全谈不上一次有逻辑的谈话,也和或正经、或幽默的死亡无关,这仅仅只是下雨的某一刻产生的闲言碎语,字句都会溶于水中。
可屋外的雨仍然没有要变小的意思,它仍然十分密集,连远处的山峦与群峰都看不见了,只能看到暴雨中模模糊糊的轮廓与影子。
雨水没有让他们终止这个话题的意思。
什么是生命?什么是死亡?
这个问题的复杂与艰深超乎人的想象——这句话并不是在夸张,它只是一句客观的陈述——人真的有可能摸到它的边界吗?
温特沃斯又开口了,他很乐意把这个话题进行下去。
“我昨天晚上也正好在和朋友聊这个话题,有一点心得体会,当然,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对的——或者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是对的,现在说出来,你和雨都听一听,反正最后都是要消失的。”
“他——我是说我的朋友——他问我,有没有一种可以比肩神明的方式,可以让他蔑视死亡的存在,以及其带来一切前因后果,我当时说不知道,更何况他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也未必完全出自真心——人通常都会自己欺骗自己,这并不是贬义,甚至恰恰相反,我十分赞扬人的自我欺骗——因为如果不这样做,一旦人解构了所有的意义,那么人也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
女巫还是没有说话,她在认真地聆听着男孩的一字一句,不知道在她智慧的头脑里,西波尔莱人的神明会给予她什么样的启迪。
“我爱人昨晚一夜没睡,我也一夜没睡,我一直在沿着我朋友的话思考,所谓生与死的边界,到底存在何方?死亡,或者就像你刚刚说的,你们会把不完整的人放在一艘永远漂浮在水面的船上,这仅仅只是一种仪式,就像一个符号一样,象征着‘你们对不完整的人的判罚’这个意义,死亡同理,我们将死亡用各种各样的糖衣包裹起来,祷告、棺材、教堂里的钟声、下葬时必须要穿着黑色的衣服——或者白色的,这个无所谓——也就是说,死亡只存在于一种象征意义中,人死了,是一种象征意义上的死亡,而这其中的话语权——说得更具体一点——谁规定了这样的仪式代表了死亡,谁就拥有了死亡的决定权。比如说,如果一个人在医学意义上并没有死亡,但是有人给他灌了足量的麻药,把他放进棺材里,钉上钉子,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告别仪式,再把他埋到土里,墓碑上刻上了他的名字,那他死了吗——假设棺材里有充足的氧气和食物的话?再比如说,在医院里,医生们检测到了年老的病人心脏不再跳动,脑活动也完全停止了,所以判定病人去世——病人死了,是什么东西拥有判定死亡的话语权?医学吗?那这个定义能不能再被往前推进——脑死亡一定代表了人的死亡吗?就像我们现在挖开中世纪的棺材,里面还能看到所谓‘死了的人’在棺材板上留下的抓痕一样。谁,用什么,来判定死亡的存在?这个话语权,它是完全科学、完全客观的吗?”
温特沃斯问完这一堆问题之后,觉得自己非常好笑。
他在一名不认识的女巫面前,猛然剖白了自己的内心——这可是林客都没有的待遇。
他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一位在日光下裸奔的疯子。
但是雨已经变小了,阳光透了出来,山峦与原野都变得清晰,雾水正在消散,他即将要和女巫作别。
“感谢您的倾诉,先生,”女巫再一次叫住了温特沃斯,“西波尔莱人会在雨结束时离开,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我是说,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请问您愿意和我们一起走吗?西波尔莱人需要您的启示。”
*:出自博尔赫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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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第 10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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