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是周末，周内的每一天我也都在期待能去市一中竞赛培训。
在那培训，我们没有固定的座位，学长常常来得很早，坐在第二排，我也会来得很早，在公交车站等着，等他进了教室，我就可以偷偷地悄悄地跟在他后面，找机会坐在他附近，通常是第三排他座位的斜后方。
这样，我就可以在课间休息的时候看到他的侧脸，他做笔记时认真的样子。
学长喜欢转笔，他可以把架在小拇指上的圆珠笔转着圈架到大拇指头上，再从大拇指头上转回小拇指。
就像是在用圆珠笔在手指上弹钢琴，最长的一次，他把笔转了二十六圈。
我不仅发现他喜欢转笔，我还发现他在被提问的时候，下意识会挺胸抬头。
每次他挺胸时，会长长吸气，脸庞会被吸进来的这口气拨向斜上方的天空，露出脖子上的筋。
他的动作让我紧张，使我不敢继续仔细看他。每每看到他脖子上跳动的青筋，我就会立刻把自己的脸也拨到一边去。
我们之间，并没有因为生日派对而变得更熟络。
在市一中培训完，栾迟问我要不要去秋林超市买粽子。
我算了算，下周一就是端午了。我平时不大庆祝节日，但栾迟热衷。
班里大大小小的庆祝都有他的一份功劳。
我想着他一个人买东西无聊，便答应道，“行，我陪你去。”
栾迟拉住已经迈开大步的我，说，“等陆哥出来一起。”
和谁一起？和他一起？竟然是和学长一起。
我的手指尖突然变得凉凉的，一口气提到嗓子眼。
初夏的西安天黑得晚，补完课这会儿七点多，一抹橘粉色的霞光勾在天际线边上，微风吹过来，挠两侧行道树痒痒，发出漱漱的声音。短短一句话就让温凉气候入了盛夏，使我燥热异常。
学长走出一中大门的时候，我不敢看他。
环城西路行人道窄，我迈开小步缓缓走在前面，听他和栾迟二人在身后东一句西一句，掺着英文聊天。
我心绪不宁，总想歪头回头看。
每当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有人要借路先过，我就会提前转头，趁机看他一眼。
三番五次后，我便盼着身后着急的路人多一些，正侥幸时，他的声音紧紧跟在我耳后，“书包重不？”
行道树上的落叶飘过鼻尖，发丝顺着风搭在眉毛上，公交车尾灯闪着红色的光，地球的引力在一点点消失，心间的蝴蝶伴随着飓风起舞，让语言和意识都不听使唤。
栾迟走在我旁边，“要，要我，帮你背嘛？”
我摇摇头，余光里学长挺胸看着前面，一只手提着我的书包。
原来视线的焦点可以不在视野的中间，可以在很侧边。
我的脸一路红到了脚趾头上，埋着头走路，此时此刻在地球上生活的人，怕是没人比我更奇怪了。
背上酥麻一片，心脏跳得飞快，血流速度跟着加快，体温升高，屏住呼吸让我格外缺氧，缺氧产生晕眩，各个感官逐渐失调，丧失语言的能力，双腿不能说是在自主行走，只能算是整个人随着夏夜的风轻轻飘。
秋林超市在哪里到站，粽子是什么馅的，我不知道晚饭吃了几个，什么时候站在附中南门口，和保安大叔聊他身上的旧制服。
也许我们有更熟络一点吧。
除了周末的生物竞赛培训，另一个能明目张胆寻找学长身影，而不被发现的场合就是做课间操了。
高二的阵营在高一的后方，我的个头不够高，站在我们班的前几排，就算是做向后转身的动作，也根本看不见他。
王泽个头高，站在队伍的最后，我想和她换位置，她没答应。
因为早操结束后，站在最后一排更容易快速溜走。
于是我只能想别的办法。
思来想去，没什么好点子，只能边做操边找个机会挪出队伍里，找准角度看他。
在张老师眼里，我肯定是个平衡感极差的女孩，差到连最基本的动态平衡都很难掌握，转个身踉踉跄跄差一点摔倒，起个身晕晕乎乎，不小心就会撞到四周的人，做操做着做着就走出了队列，经常破坏高一十班整齐划一的队形。
这样的女孩却在跑八百米和仰卧起坐的时候能拿满分？
他总对我露出担心不解又心疼的表情。
临近期末考试，课间操取消，高二和高一又不在一个同教学楼里，我只能期待偶尔可以在食堂见到他。
为了在食堂找到视野好的位置，我每顿要给薛家豪买一个烤肠，请他下课跑去食堂帮我占座位。
他一般会多占两个，一个给张夜筝，另一个给栾迟。
周二下课后吃晚饭，薛家豪照例占好了座位，夜筝端着餐盘急匆匆快步扭过来，捏住嗓子，对着我和薛家豪小声嘀咕，“喂，听说没，林杨舟分手了。”
我正在满食堂搜寻高二的人的身影，随口答了句，“啊，确实。”
夜筝说，“你这话，是不是知道内情啊。”
薛家豪腾得站起来，拙劣地模仿林杨舟演讲时说过的话，“我不是因为你要离开才想你，你在我身边的日日夜夜，我都想你，常烟雨。”
夜筝打断他，“人是这么说的吗？你俩吃慢点，我去八班那边再打探打探。”
“那我去打饭了，”薛家豪给我说。
我一门心思都在找人上，他在我眼前打了个响指，“你怎么魂不守舍的？”
我被迫回答他，“我，我没有啊，你快去打饭吧，一会剩菜都没了。”
薛家豪打完菜都快吃完了，张夜筝才急匆匆跑回来，她一把抓住我的校服，几乎是在冲我吼：“黄宵，你知道吗，八班的人说，林杨舟要给你告白了！”
噗得一声，薛家豪把满嘴的米饭喷回了餐盘里，“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也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身边的同学都突然间看向了我这边。
张夜筝继续说：“就是，林杨舟和常烟雨分手了，他和八班的说，要不是因为认识常烟雨比较早，他就追你了。”
我皱起了眉头，这人真莫名其妙。我和他不在一个班，平日里除了课间楼道里偶尔撞见彼此，几乎没有半点私交，虽然互相留有□□号，但拢共也没说过五句话。
校内校外我们都不熟，他对我告哪门子的白？
“宵哥，你不会真和林杨舟内个吧？”薛家豪欲言又止。
我羞愤难堪，一巴掌落在了薛家豪的肩膀上，他“啊”得一声大叫出来，我的手掌火辣辣的疼，“这群人有病在那瞎说，你跟着乱起什么哄！”
薛家豪见我生气，不敢再吭声，捂着胳膊盯着我。
平日食堂后厨机器的轰鸣声和抽油烟机的运作声，现在听上去却像是众人在背后窃窃私语，交头接耳，让我烦躁不安。
夜筝见我恼了，语气里的戏谑非但不减少，竟然扬起了语调问我，“话说你和林杨舟？怎么回事？你俩，有什么啊？”
她延长语调，火上浇油。我皱着眉头，烦躁地解释说， “没什么事儿啊，我跟他能有什么，我和他不熟！”
薛家豪嘴角的米粒掉了下来，伸手向我要卫生纸，我俯身去翻放在脚边的书包，一双熟悉的红黑相间的篮球鞋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吃什么呢，怎么满脸都是！”
一阵清新的香皂味传来，一定是栾迟刚打完球，冲洗了头发。
夜筝八卦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说：“林杨舟回来了，你俩知道吗？”
抬起头看，月初跟在栾迟身后，语气有些惊讶地说，“不是吧，他说今晚到的呀。”
夜筝的眼睛骨碌碌滚到我身上，饶有兴致地说：“欧呦呦，飞机飞快点，有人等着呢。”
薛家豪捡起张夜筝盘里的鸡腿，一口塞进嘴里，吐出来就只剩一根鸡骨头了，“吃的都堵不住你的嘴，不吃我吃！”
他们两个人争抢打闹起来。“发生什么了？”月初问。
“无聊，”我没好气地捡起自己的书包，把一包卫生纸扔给薛家豪。
想见的人不在食堂，绯闻八卦我也不想多加解释，饭也吃好了，“晚自习见吧”，我对他们说。
在通往教学楼的紫藤花长廊里，一切都一如既往地忙碌，蜜蜂采蜜，蝉鸣虫叫，加速着在夜幕来临前做完今日的工作。
我心绪不宁，这群虫子像是飞进我的脑袋里一样，在我的额头上方嗡嗡作响，指责着我最近心猿意马，对课业的怠惰。
我不想搅进附中“情场”，这一滩浑水里，我只想做个安心学习的好学生，认真搞竞赛，朝着北大努力。
我不管她喜欢他，还是他喜欢她。谁喜欢谁都和我没关系，可千万别和我扯上关系。
“喂，想什么呢，这么专注。”我的手腕被人拉了一下，我下意识扯开，身体往后退，倒在走廊的座椅上。
一只大手，骨节分明，尴尬地停在半空中。
“学，学长。”我的脸瞬间红了，不敢直视他，向左瞄瞄紫藤蜿蜒盘旋的枝干，向右看看石板座椅上盛放着夏日半晌的落花。
“你没事吧？我叫你名字，拍你肩膀都没反应。”他把手插回兜里，向后退了一步，歪头打量了我一圈。
“没事。”我的手不知道该搁在哪里，眼神偶尔向前跳跃，捕捉他的动态。晚风吹过，虫鸣消失了，热气在触及大地后重新向天空升腾，我的体温也上升。
我注意到我的鞋子靠在了学长的鞋子上，于是轻轻缩了缩脚。
突然，他蹲了下来，把书包放在地上，略微仰头对我说，“这周末我就去北京参加夏训了，要开始准备国赛了。”
我点头，学长是生物竞赛陕西省省队的种子选手，他的复赛成绩一骑绝尘，异常亮眼，骆老师对他寄予厚望，说他有望代表国家队，参加今年在台北举行的国际生物奥林匹克竞赛。
“嗯。暑假就不和你俩一起培训了，你俩有任何问题，直接找老师问，别耽搁。”
我点头，“知道了。”
“生物竞赛一定要用心，要多背，多看，别偷懒。上次你问我的基因重组的那道题，我写在这了。”他从包里翻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稿纸。
我接下纸，攒在手里，不敢太使劲，害怕纸上沾了我手心的汗，也不敢握得太松，害怕微风把学长的字迹吹开先我一步默读。
“就这事。你见到栾迟了，也给他说一声。”晚自习提示铃响起来，他缓慢起身，我也站起来。
高一的教学楼在我前方，高二的教学楼在我的背后，我和学长短暂地面对面站着，准备道别。
等他收拾好包，我抬头说，“谢谢学长，学长再见。”
他没什么表情，双手插在兜里，嘴角微微向上使劲，像是在说知道了。
我从他面前绕过去，忽然听到他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对了，”
我扭回头看他，他摆着打电话的手势，大声说，“加个□□吧。就，之后比较方便给你通知。”
迷迷糊糊坐在自习室里，手机被我握在手中翻来覆去，停留在应用列表界面，向上按到头，又向下重新按一遍。
我想打开□□，我想知道他在不在线，我想看看他的空间都说过什么话，转载过什么内容。
在一片杂乱的思绪中，我用奇低的效率写完了数学作业。
原来，人心不在焉的时候，强迫自己认真写作业是这样的一件难事。
我记着党睿非常讨厌物理课。
初中那会儿我取笑过他写物理作业的样子。
一拿到物理作业本，他立刻就会抓耳挠骚，仿佛吃了跳跳粉，手上的动作不停，头转来转去，嘴里的轻哨两秒一个，一会儿和同桌搭几句话，一会儿给班花抛个媚眼。
自习的时候就属他忙碌，忙活四五十分钟物理题也憋不出来半个字，往往不是临下自习时乱填一通，就是求爷爷告奶奶要别人的答案来抄。今晚自习再不写作业，我也得落得和党睿一样的下场。
“宵姐，我，食堂的时候，我不是故意的，就随口一说，你没生气吧。”薛家豪顶我的胳膊肘问我。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转身背过去，不想看到他。
薛家豪往我座位上挤，“林杨舟和你，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可能啊，他那么帅气，年级上盯着他的女孩可排着队呢，”
我转过头来瞪着他，看他嘴里还能蹦出多少我不爱听的话，“你继续说。”我故意点头示意他继续讲。
他在肉乎乎的脸上夹出一个笑来，“你能看得上他嘛！我是说，我们宵姐可是年纪第一，必须是智性恋啊，凭点皮相就想吸引我们宵姐的注意，没门儿啊，我给你说，没门儿。我可给你把这门儿呢。”
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无语道，“谁要你给我把门。”
他毫不在意，凑近了继续说，“我就把话搁这了啊，就以后谁再传你绯闻，我第一个不同意，谁敢说一句我就回骂一句，敢说两句我骂他一周，骂到他不敢还嘴，骂到他哑巴了为止。什么乌七八糟的，不能坏了宵姐清誉。”
我被他逗笑了，“你这大嗓门，蛮适合当喇叭。”
他一脸正经，拍着胸脯说，“我薛家豪说到做到，你的风评我来守护！”
回了宿舍，我忙打开手机，学长不在线。
我发了一条新的空间说说记录今天我的秘密，“向左看，向右看，向前看，回头看。”
两分钟后，学长在线了，他写了一条说说，“力的作用是相互的。”
我点开和他的聊天窗口，“学长好，下午忘记说了，生物竞赛加油。”
在我发出消息的瞬间，他的头像灰掉，显示为下线状态，也不知道有没有看到我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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